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

前篇(3)

安度因沒有氣餒,在房裡睡上兩天後,他又帶著一身王子的派頭走下樓了。


這個夜晚鬱悶難當,天空不曾黑透,只轉成詭異的墨紫色,連雲的邊緣都看得一清二楚。白天累積的熱氣正緩緩散發,松木桌椅摸起來都是溫的,空氣中瀰漫著塵土焦炙的氣味,偶爾吹過的山風也無濟於事。

客棧裡的員工個個步履蹣跚,無精打采,坐在怒西昂對面的夜精靈勉強維持風度,酒水交替喝了十來杯,直到談妥報酬才鬆了口氣,匆匆起身離去。接下來還有一個牛頭人和三個矮人,全都悶氣蒸騰,要不是怒西昂雇用的影潘護衛就在一旁監看,他們遲早會用打架來消火。

安度因倒是很有耐心,他坐在大廳角落喝茶,拿老童的一副牌跟自己對賭,那些小方塊上都是圓點,頗像算盤珠子拆散再重新組合。怒西昂對熊貓人的算數沒興趣,但安度因拉著老童研究各種排列,雙天,紅頭,雜五,一個個名詞像咒語似的,當他第一次贏牌時跳起來歡呼,差點掀翻桌子,看著比打了勝仗還興奮。

黑龍王子嘲弄地笑了,正說著話的矮人頓時結巴,眼睛直盯著他尖銳的白牙。

等冒險者全離開,安度因已經上樓了,原處只剩一盒收好的牌。怒西昂信步走過去,學他打散方塊再加以排列。但這玩意兒不過是比大小而已,點數也很有限,根本沒什麼挑戰性,看不出那小子為何能這麼開心。

「這遊戲一個人玩沒意思。」老童說,他正用一塊抹布把板凳擦得發亮,再單手舉起來架到桌上放好。這是客棧打烊後的例行公事。

「我以為這是算題,或某種訓練。」

老童發出渾厚的笑聲。「沒這麼嚴肅,只不過是娛樂而已,這牌子也不值幾個錢,我照例會在櫃臺放上一盒,有些大爺吃飽了喜歡賭兩把。」

怒西昂皺眉。「你們的壽命轉瞬即逝,為何要浪費在此等不事生產的行為上?」

「人生苦短,才要及時行樂啊。」老童神秘地說,吹著小調拎起水桶回廚房去了。

……快樂,又是一個陌生的概念,就跟遊戲一樣複雜難解。怒西昂收起一桌小方塊牌,心想他還是不懂這些血肉之軀。

第二天午後下起驟雨,幾個安度因帶來的隨扈蹲在廊下,嚼舌根的內容全透過薄薄一層門板進了怒西昂耳中,伯爵,主教,將軍,一串串頭銜伴著豆大雨滴擲地有聲。果然暴風城王子避居四風峽一隅,背後還扯了盤根錯節的派系勢力,只不知那小子是串在網線裡,當了任人擺佈的棋子,還是利用局勢遂行目的的棋手?

晚上沒有訪客,怒西昂難得清閒,丟了幾條肉乾給貓,把四周徘徊嘮叨的靈魂趕開,聊表歉意。血肉之軀的執念何等堅強,幾個死不瞑目的矮人畏著龍火,卻又不甘心放手,寧可在那箱子上被一把捻成了灰。老童對異界的小小騷動毫無所覺,揮著雞毛撢子過來,把最後一點塵埃都給清掉了。

安度因下了樓來,依舊在玩單人對賭。他的氣色已經恢復很多,理當如此,老童這幾天送上樓的各色神秘補品,足以讓一頭犛牛起死回生。怒西昂在他對面坐下,看著那一串串散落的數字,像銀河般排列出了耐人尋味的圖案。

安度因請老童奉茶,神態從容像身在自家王宮,接著為自己前天的失態道歉。在說話的同時,他已經把整桌小方塊重新洗了一遍,推了其中四個給怒西昂。「你知道規則嗎?」

「我寧可談談前幾天被打斷的正事。」他無心聽安度因解釋,便直接推開牌面。不過是比大小而已,談什麼規則?兩張十,五,七,看著點數很大,但他輸了。「還是說,就像熊貓人的俗語,『好了瘡疤忘了痛』,夢中的承諾已經不算數了?」

再怎麼充闊氣,也只能耍耍嘴皮而已,怒西昂很好奇安度因能提出什麼報酬。錢嗎?他只要抓一把龍穴裡的財寶,就買得下整個暴風城。頭銜?人類王國的虛名,套在龍族頭上未免滑稽。權力?經過奧妮克西亞的事件後,再也沒有人敢讓龍族勢力伸進殿堂,再說冒險者源源不絕供他使喚,只要他想,組成一支軍隊也沒問題。

「我也還在等你的回答。」安度因翻開自己的牌,是兩對點數很大的不對稱牌,他贏了。「你的願望是什麼?」

怒西昂笑得露出了尖牙,彬彬有禮也滲進了幾分險惡。「你應該是想問,我要收取什麼代價。」

「我已經實現了承諾。」安度因又派給他四張牌。「我沒死,還勸阻父親和一票貴族的開戰決議。要知道,他們那時可是嗜血的很,一心想拿獸人的頭排在城牆上。至於卡爾洛斯大酋長,既然他到現在都還沒有動作,表示我送給銀月城攝政王的信有點用處。」

「就這樣?」怒西昂翻牌,這回點數很大,勝負毫無懸念,讓他開始感到無聊。「雕蟲小技。我根本不關心他們,不管是聯盟或部落,現在都有別的事要忙。」

「你是指對魔古的戰爭。」安度因摩挲著下巴思考,那張臉看起來比實際年輕,鬍子刮得乾乾淨淨,難怪熊貓人會把他當小孩看。「我聽說現在連螳螂帝國都不是最迫切的問題了,他們在雷王的陵墓裡找到了某種東西,威脅性可能比聖鐘還大。」

從恆春谷派腳程最快的驛馬,也得花三天才能抵達天梯腳下,上山又是另外一番工程,這小子消息還算靈通。「當然,還有那難以計數的秘密寶藏。你們在分贓過後,就準備要彼此廝殺了。」

洗牌聲蓋住了最後的字眼。「抱歉?」

「現在每個領導者都在暗自盤算,想在最大限度內留住自己的兵力,就連熊貓人都想用這場戰爭,一舉剷除從古到今的眼中釘。你以為他們鎮日喝酒開趴,笑臉迎人,就沒留幾分盤算嗎?」他看向不遠處的影潘護衛,那幾個武術高手半閉著眼睛,看似對這場談話毫無興趣。「還留在艾澤拉斯大陸的人,哪一個不是在虎視眈眈這段城防空虛的時期?那位讓你們聞之色變的女王,最近也太安靜了點,不是嗎?」

廚房突然一陣騷動,幾根羽毛飄了出來,伴隨著竹竿打在碗櫃上的聲音。「別讓牠跑了,擋住!」

怒西昂掀開牌面,一對梅花,九和八,看到安度因嘖了一聲,用手耙過頭髮,他雖不想承認,還是覺得心裡舒坦了些。「偶爾靠小聰明獲勝,不過苟延殘喘而已。到時你們又該怎麼辦呢?坐在別人家裡數財寶,眼看自家樓塌,遍地烽火?」

安度因眨眨眼睛,沒有反駁。「你在暗示我應該坐鎮暴風城,而不是像個斷線的風箏在海外飄盪?」

「就算你戴著王冠坐在寶座上,也假裝不了瓦里安。」他輕聲冷笑。「當國王的不必事必躬親,拿自己的命冒險。身先士卒也許可以力抗百人,但打不贏一場戰爭,也扭轉不了局勢。」

「我倒寧願自己身先士卒救百人性命,戰爭能免就免,至於局勢,我偏好盡人事,聽天命——」安度因遲疑了一下,似乎在想直呼其名是否恰當,畢竟,他們幾乎是陌生人。

「也不算陌生。」怒西昂淡淡地說。「我父親在不久前才被你們殺死,據說頭骨還在暴風城門上展示了好幾個月。」他聽見這個消息時著實呆楞了幾天,悲傷是沒有的,震驚倒有幾分,依照親族的說法,死亡之翼像是專司破壞的神祇,縱使世界聯手也無法撼他分毫,但他卻死在血肉之軀手中,過程還被編成了各種歌謠到處傳頌。

安度因聽懂了,有些冒險者剛聽完便嚇得連滾帶爬逃走,但他太遲鈍或太大膽,也許兩者兼有,眼中只有最低限度的驚訝。「我很遺憾。」

「我倒是不怎麼遺憾。」怒西昂抿了一口涼掉的茶。「我父親也想殺了你們,熊貓人是怎麼說的?勝敗乃兵家常事。」

「所以你在這裡,是為了繼承他的遺志嗎?」

怒西昂瞟了他一眼,蓋上茶碗。「你說呢?」

那天晚上的對話就此結束,老童拿著掃把出來,圍裙上沾著雞毛,大呼小叫他們再不睡覺,他沒辦法打掃大廳。他說話時瞪著安度因,像是要威嚇頑皮的姪兒,而後者也從善如流,耍賴兼撒嬌,還預約了特別豐盛的早餐。

如果他不是王子,當戲子或賭徒倒是挺適合。怒西昂算了算今晚的戰績,兩勝二十五敗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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