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

後篇(4)

宣告煙火大會開始的號角聲響起時,安度因在花園裡找到了怒西昂。

他很不爽,顧問從午宴後就不見蹤影,他只得一個人騎馬到伐木場去。現在更火上加油,因為怒西昂正混在參加慶典的人群裡,摟著一個年輕的男僕又蹭又親,笑得開心極了,雖然四周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在幹同樣的事,大膽一點的便上下其手,根本沒人注意這個角落。通常這種狂歡會不到午夜,花園裡就處處上演活春宮,安度因看多了,但眼前可是怒西昂,黑龍後裔、王子的私人顧問——他瞠目結舌,硬是把那聲「成何體統」嚥了回去。


燦爛的閃光衝上夜空,在爆破聲中陸續綻開成一朵朵大白百合,下方歡呼雷動,酒、人體和硫磺燃燒的臭味濃厚得像濕毯子一樣,讓安度因有點暈眩想吐。天殺的,他幹嘛不回大廳去參加舞會,跑來這種地方自找麻煩,自討苦吃,自取其辱?

「你在幹什麼?」他有股衝動想上前揪住顧問的衣領,幸好那個男僕認得王子,驚慌得連行禮都來不及就逃走了。

「及時行樂。」怒西昂整理衣領,他的袖口沾了污漬,而且渾身酒味。安度因懷疑地挑起眉,龍是喝不醉的,他在霧隱客棧灌了整桶老童釀的蜂蜜酒都沒事,現在卻雙眼晶亮,臉上染了紅暈,這也是幻象嗎?

「我不知道你對血肉之軀的玩意兒也有興趣。」

「為什麼不?這並不比打牌困難。」怒西昂笑了。「是你建議我保持低調融入人群,遠比端出黑龍的頭銜安全,這意見相當正確,殿下,而且比我原先預期的有趣多了。」

「我以前雇用的顧問,通常比較偏好追逐女僕。」附近有個女人尖聲笑著逃開,沒幾步又被一把拉了回去。這對情人很可能是五分鐘前才湊在一起的,但這並不影響他們吻得難捨難分。

怒西昂笑了。「造物主啊,你們的性別對我沒有意義,只要有趣就行了。難道你在及時行樂的當下,也有一整頁規範要遵守?」他朝四周揮了下手。「不得不說,你父親很擅長拉攏人心,這樣的慶典持續一週後,最頑強的反對者都茫得不記得要做什麼了。來一點吧,殿下,今天他們把鐵爐堡的麥酒都運來了,雖然比不上你們在長桌上喝的,但也夠好了。」

安度因根本不信這番鬼話,怒西昂從不做無謂的事,他慢條斯理講出來的建議,不管聽起來有多突兀,事後總證明是正確的。但今晚花園是開放的,進進出出的人太多,他很難判斷這團混亂中是否有怒西昂的目標。

「你在打什麼主意?」

怒西昂古怪地瞥了他一眼,這回乾脆說:「恕難奉告。」

安度因突然覺得眼前的臉很陌生,或許他一直被蒙蔽著,只看到那個彬彬有禮,語帶玄機的幻象,卻沒想到剝去人形,底下仍是一個他無法理解的異類。

不,怒西昂早就說過了,他們只是暫時的盟友,是安度因一相情願地以為他——

以為他怎樣?是朋友?該關心他或隨侍左右?

「這種事不該由我來提醒你,殿下,不過你應該在大廳裡參加宴會,而不是跑來花園鬼混。所有重要貴族都在那裡,包括上午被你粗率趕走的仕女們。對了,你最好別錯過來自潘達利亞的大使。」

「天啊,你簡直和御學士一樣煩人。」安度因暴躁地用手耙亂頭髮。「我參加了一整天的會議,傍晚還溜出城去派密使給貝恩,提醒他們——」他說不下去了,狠狠抹了把臉。聖光啊,這是雙重的背叛,就算是把心臟扯成兩半也不會更痛了。他阻止不了珍娜,只能警告牛頭人預作準備。他們遲早會知道的,軍情七處的間諜會送來報告,鉅細靡遺地分析血仇崗哨正在備戰,就算不是衝著人類而來,也夠可疑了。

他盡力了。但倘若衝突無可避免,安度因又該如何面對在戰場上犧牲的同胞?

「這是你們人類制訂的遊戲,你得遵守規矩才能進局,你當初決定回來時就該知道這一點。」怒西昂歪著頭看他,像在看一隻無理取鬧的小狗。「我還以為你在潘達利亞吃過苦頭,會變得聰明些。再容我多嘴一句,你到現在都還沒改掉不帶隨扈到處走的習慣。」

安度因知道他說的對,他該死的一直都對,但他就是沒辦法忍受。怒西昂用那樣冷淡、高高在上的語氣講話,甚至不費神把內容琢磨得恭敬點。平常安度因不會在意這種事,但今晚他實在受夠了。

「很高興你還會擔心我。」他尖酸地說。「我還以為在你不時搞失蹤的這段期間,我已經成了老童的代替品,只負責提供方便的落腳處呢。」

 怒西昂眼中掠過一絲——是笑意嗎?「棋盤上有個國王總是方便些。」他輕聲說,突然環住安度因的肩膀,把他拉向自己,同時退了兩步直到樹影下。

安度因吃驚地向後跳開,但箍住他的手臂比想像中還有力。「你擋到熊的行進路線了,王子。」怒西昂揚起嘴角。「還是你有興趣跟他們一起表演?」

安度因僵住了。身後傳來興奮的尖叫,一隻巨大的棕熊赫然站在那兒,披著一塊紅布,戴著繫鍊子的項圈,比旁邊的男人都要高上半個身軀。安度因和牠眼神對上,棕熊拉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笑容,看起來實在不怎麼友善。但觀眾完全不在意,爭先恐後向前擠,馴獸師得揮舞鞭子,才能阻止好奇心太重的人一探究竟。

「放開我。」他回頭看著怒西昂,想說話卻發現喉嚨很乾,這位置太尷尬了,簡直像附近那些黏得分不開的情侶似的。但怒西昂全然沒有發覺,只專注地盯著表演。熊在馴獸師指揮下跳了一支笨拙的舞,把地面踩得砰然作響——抑或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聲?聖光啊,其他觀眾會注意到這裡嗎?安度因只能祈禱樹影完全藏住他們,同時慶幸自己穿得不太招搖。

「奇特的合作關係,人類的想像力總是讓我驚豔,你們的成見是這麼的多,跨越鴻溝的決心卻又這麼堅定。」怒西昂輕笑,彷彿現在才發現懷裡有人似地,突然鬆開手。

背後的冷空氣讓安度因清醒過來,不,其實是不太清醒,否則他不會繼續站在原地,著魔般盯著那雙眼睛。溫度,呼吸,肌肉隔著衣服的觸感,魔法能做到這個地步?還有怒西昂身上混著金屬和野獸的獨特氣味,先前躺在同一張臥鋪上的時候他也有注意到,只是他那時睏得沒有多想……

那他現在又在想什麼?

「王子。」怒西昂再度伸手,這回卻是拍掉了他肩上的葉子。「你該走了。」

「對,我該走了。」安度因退後一步,不由得語無倫次。「遵照顧問的建議,回去應付那窩蛇蠍。嗯,不過我想知道,晚點可以找你喝個酒,打幾局牌嗎?今天發生了很多有趣的事,我們應該可以交換一下情報。」他的語氣大概很不自然,而且怒西昂又笑了,那種狡猾、只牽動肌肉的笑,就像在四周築起一道無形的障壁。「我假設,這是你參加花園舞會的原因。」

「晚點。」怒西昂點頭。「如果我在房裡的話。沒有也不用等我。」

他沒問怒西昂打算去哪,這陣子他不告而消失的機率實在太高了。但這很正常,不是嗎?城牆拴不住龍,他又憑什麼以為怒西昂當初跟他回來,除了野心和方便,還有那麼一絲私人情誼?

安度因深吸一口氣,對經過面前、驚喜地對他行禮的人微笑,舉手招呼擺出王子的派頭,一邊設法往主樓移動。這是牢不可破的幻象,比龍族的魔法還要強大。那個躺在大石頭上享受陽光,玩得全身是泥也不在意的少年,現在被壓在成打頭銜和規矩下,算算從潘達利亞回來,起碼有三個月不見天日了。

他等到人潮稍微散去才加快腳步,越過中央噴泉走到禮拜堂下。他可以抄個近路穿過鐘樓和藏書庫,運氣好的話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大廳。另一波煙火衝上天空,閃光一陣又一陣,爆破聲幾乎被歡呼掩住。他在樹叢旁連續撞上兩三個正在尋找最佳位置好看得更清楚的人,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從後方逼近,把匕首藏在手裡的身影。

下一秒,他就落入了地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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