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

歸家(11)

卡德加醒來的時候,冷得蜷成一團,全身僵硬作痛。他睡在木板床上,沒有草墊,只裹著羊毛毯,拿鞍袋當枕頭,就像在野外露宿一樣。就算在當年,學徒住的房間也不能算是舒適,而現在,床架還沒腐朽已經算奇蹟了。

或許他還在作夢,他深深吸進灰塵的氣味,四周一片死寂,就連油燈都像凍住了毫無動靜。在這座塔裡,很難區分夢境與現實的界線,以致每回卡德加睜開眼睛,都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清醒。


他想不起昨天發生了什麼事,自己又是怎麼回到房裡的,卻記得大師提出的許多問題,還有自己如何搜索枯腸,想辦法回答。不,不是這個。應該是他滿屋子奔逃,又喘又求饒,後面追著秘法飛彈,只要稍微慢下,就會被打到趴在地上起不來。

大師一點也不放鬆,踏著大步追在後方,一個接一個把元素魔法砸到他頭上,外加尖酸刻薄的評價。

「太慢。」嘩啦一聲,浪花撞上卡德加的背脊,用勁之猛讓他整個人飛出去,撞碎了一只花瓶。

「太鬆散。」他迎面撞上一堵透明的牆,眼冒金星。「這種程度還躲不開,你的眼睛長在腳底?」

「咒文不是那樣念,第三個音節錯了!你在學院是怎麼通過測驗的?」

「反擊我!」大師這時候差不多是在咆哮了,學徒三步併兩步跳上階梯,差一點就能躲進圖書館裡,但火球飛過頭頂,近到卡德加可以聞到頭髮燒焦的臭味。前方木門爆散,熱風把他掀翻在地,幾乎連肺都開始起火燃燒。

學徒趴在地上,動彈不得。麥迪文中止咒文,皺起眉頭,再過了幾個心跳,終於快步走近。「還活著的話就給我站——

防禦魔法的效力仍在,所以這發秘法飛彈只把麥迪文打得向後仰去,踉蹌了幾步。但學徒可不會放棄,他一躍而起,用自己能製造出的最大冰塊砸過去。

可惜沒成,他看著冰塊在空中停住,融化,變形,每一滴水都閃閃發亮,彷彿更樂意服從大師的命令。「不!」他慘叫一聲,立刻蹲下,還是躲不過。十幾根冰錐擦過他的頭髮,刺進他的衣服,帶著他一路往後直到釘在牆上。

「幹得不錯,學徒。」麥迪文站在他前方,不到一肘的距離,綠眼在陰影中不再逼人,幾乎……帶點讚賞的意味。卡德加盯著他脖子上一道血痕,有股衝動想伸手去摸,可惜動彈不得。那顯然是秘法飛彈弄的。他弄的。

就算微不足道,他也做到了。

麥迪文或許察覺了他的念頭,才會那樣退後一步,微笑稱得上不懷好意。「既然你還有力氣,我們就繼續。」

「沒問題。」卡德加說。

麥迪文頓住腳步,眼底閃過一絲詫異。他身經百戰,遲疑不到一個心跳,便舉手排除威脅。

這回火球沒有偏移,卡德加感覺得到烈焰撲上臉頰,毛髮冒出燒焦的臭味。但他沒有倒在地上尖叫打滾,睜眼時正看到炸出來的石屑恢復原狀,拖出一道詭異的殘影。而麥迪文站在前方,嘴唇抿成不悅的線條。

「正如我所料。」卡德加笑了。「你可以從裂縫抓到燕鷗,帶回水晶和古老的拓印,但血肉之軀是有極限的,我們沒法碰觸時間線本身,遑論……改變過去或影響未來。」

麥迪文冷笑,綠色眸子冷冽如冰。「你同樣傷不了我。」

「要試試看嗎?」

麥迪文再度皺眉,但這回卡德加在他來得及唸完咒文前就發動攻擊,用法杖狠狠擣向他的胸口,接著一鼓作氣再抽打他的身側。麥迪文向後踉蹌一步,差點絆倒在階梯上。沒等他恢復平衡,卡德加又一揮手,大把藤蔓竄了上來,牢牢捆住麥迪文的四肢,支持著他不倒下去。

「你不會真的受傷,大師,那個時候學徒可沒有倒打你一耙。」

「要想困住我,可得再高明一點。」麥迪文哼聲,形體突然轉變,他甚至不需要咒文和手勢,就變成了一隻渡鴉,輕易掙脫束縛,往塔樓上方竄去。

但在這同時,卡德加也變成了一隻老鷹緊追在後,迅速拉近距離。「你要知道,我超討厭變形。」用喙很難發出正確的音節,全變成了嘎嘎噪音,驟然改變的視角也讓人暈眩。他奮力掙脫氣流的宰制,撲向渡鴉,尖爪釘穿渡鴉的翅膀,喙在喉部畫出一道血痕。

麥迪文失去平衡,在空中打了個滾墜落下去,直到塔底。他在落地的瞬間再度變形,灰色老鼠飛快橫過地面,竄進牆角的洞裡,卻在最後一步被硬生生踩住尾巴。

「別再掙扎,大師。」貓咧嘴露出尖牙。「現在的我,絕對比三十年前的你強,當然也要算上你教導有方。」

麥迪文又試了一次想逃,但才剛開始就被制住,黑色羽毛落了幾根在地。「看來我的眼光還不夠好。」

「夠好了。你設了不少難題,來考驗上門的學徒到底能不能撐到最後。我做到了,大師,我猜,是有點出乎你的意料。」

「少拐彎子稱讚自己。」

「你還記得,對吧,我就在這裡殺了你。」握著匕首,被逼到走投無路,所有魔法在麥迪文面前都如沙般崩落。摩洛斯趴在附近,手裡握著斷掉的匕首,血還在流,用他一貫安靜像在沈思的方式漫溢開來。惡魔爪子直接打穿了他的胸膛,就算卡德加是個外行人,也知道自己已無能為力。

「你就像對惡魔那樣,把自己的心思藏在黑暗裡。我一直沒能弄清你的想法,怕問了以後觸犯禁忌,怕你只是一時興起,就像實驗一樣,然後又對我失去興趣。怕你只是危急之際隨便找個人來託付,是誰都好,不一定非我不可。」

半透明的影子沒有回答,光點閃爍,一瞬間麥迪文看起來像是在微笑。

「我想錯了,非我不可。一個初出茅廬的學徒,還沒有失去好奇心,老是在問東問西,剛好推了你一把。他夠魯莽,不懂得縮手,又夠幸運,沒把自己弄死在中途。」

「就這件事,你做的不錯。」

「我聽命行事,也夠久了。」當時的寒意又回來了,他不知道自己跪在原地多久,挖墳坑時差點連自己也埋了進去。卡德加往下瞧,衣袍下擺浸透鮮血,可能是自己的,或老師的。「過了這麼多年,我還是會在夜裡驚醒,想著自己做了什麼,是否有其他路走……」

「沒有,你清楚得很。」麥迪文不耐煩地說。

「……還有沒有機會彌補。」

兩個人都沈默了一會兒,樓梯下綠火的幻象逐漸淡薄,露出燒得焦黑的石板,縫隙已經長出草來。

「你瘋了。」

「很多人這麼說。」卡德加微笑。「當我帶著大軍衝進黑暗之門,甚至追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,或者是打開達拉然,讓部落自由進出,只求消滅惡魔的時候。但我想,這些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,既然渡鴉一直跟在我身後。」

「你怎麼發現的?」

「我睡不著的夜晚可能比你以為的要多。」卡德加聳肩。「想想看,我在這裡當了幾個月學徒,學了一輩子份量的魔法,和從沒見過的生物戰鬥,差點被時間線纏住,找不到回頭路,還被逼著殺死自己的老師,我會變得有點不正常,也是理所當然的。」

麥迪文躺在地上,盯著深不見底的塔頂,現在這姿態,就跟他死去的時候一模一樣。「你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。」

「這可不是你說了算,老師。」卡德加說。「現在,該是你還債的時候了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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