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傢伙是個危險人物。」格林希爾中尉背著手在主帳中來回踱步,那微聳的雙肩加上濃密的鬍子,讓他看起來更像一頭猛獅。「元帥怎麼會想救這種人回來?」
「他執行這個職務很多年了,也許有常人不及之處。」埋首卷宗的羅亞士上尉頭也不抬,舔濕手指又翻過了一頁,羅蘭猜想那是關於傑克的資料,幾乎想請求長官讓他一睹內容,好搞清楚他的好友為何在分離數年後變成了這個模樣。
但他還是打消了念頭,不僅是這會馬上讓他和傑克都受到懷疑,也因為兩位長官的言語交鋒愈趨激烈,他既不能出言緩頰更不能溜之大吉,只得低著頭站在一旁,試著隱藏自己的尷尬神色。
「你說的是改名換姓、欺騙、收買吧。」中尉嫌惡地皺起眉頭。「軍情七處不需要倚賴奸險下流的手段。」
上尉終於抬起頭來,捻著精心整理的鬍子。「我以為勝利才是唯一的目標。」
「違背正道的手段不會帶來好結果的!你忘了幾年前迪菲亞兄弟會的事件嗎?!」
不知道為什麼,羅蘭覺得格林西爾中尉是故意提起這個名詞的。羅亞士上尉立即沈下臉。「那是一群貪婪、殘暴的歹徒,別忘了在這幾年間,艾爾文森林被他們蹂躪成什麼樣子!若你對他們寄予同情,表示你的思想也一樣危險!」
「思想,哼!我是格林西爾家第九代繼承人,受溫德索爾元帥親自教導,你可是在質疑我父親和元帥的教養?」
羅蘭聽得連頭都痛起來。這是他離開學院後被正式指派的第一個任務,也意味著他將脫離見習身份,成為一個真正的聖騎士。出發前他已做好心理準備,面對即將到來的長途旅程、未知的地域、戰鬥受傷甚至死亡——
卻沒想到自己身陷無盡的耳語、動搖和懷疑。
爭執並沒有持續太久,尉官秉持以和為貴的信條,當意見相左時便無限期擱置,當作這件事沒發生過。但浮躁的情緒已經傳染開來,士兵在行進時偷瞄著長官,夜間休息時也開始竊竊私語,而羅蘭除了保持緘默,什麼也不能做。
連小小的隊伍中都沒有他立足之處。長官視他為史考菲特家硬塞來的包袱,利用這次任務作為晉升的跳板,既瞧不起又小心翼翼。士兵則視他為國王人馬,只有在揣測上意時會來向他打聽消息。最後他竟只有關押犯人的帳棚可以待了。沒有人敢接近這個惡名昭彰的殺人鬼,只有羅蘭執拗地認為傑克只是一時瘋狂,骨子裡仍是他的昔日好友。
不,也許他想留住的是昔日的自己吧,羅蘭感傷地想。那個信仰依舊堅定,理想無限遠大的年代,已經被現實沖刷得愈來愈遠,而今唯一能見證那段歲月的人也消失了,他還能憑依什麼走下去?
所以他依舊在黑暗中守著被上了鐵鐐的囚犯。傑克自從放棄逃走後就再也沒開過口,不論羅蘭說了什麼,都只聽得到粗重的呼吸和鐵鐐相撞的聲音,以及遠處傳來的狼嚎。沈重的腳步接近營帳,喊出交班的口令,已經過午夜了。值夜的士兵趁長官不在,開始傳飲私藏的酒,說起不堪入耳的笑話,羅蘭站起身,本想出去制止他們,再一想,這種舉動只會加深隊伍中的低迷氣氛而已,便頹然坐了回去。
「哪,羅蘭。」
聲音傳至耳中時他還以為是幻覺,他驚慌地抬起頭,傑克拖著一身鐵鐐的叮噹聲坐了起來,雙手擱在膝上看著他。
「什麼事?」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連聲音都變了,連忙清清喉嚨。
「這是軍情七處第一次指派任務給你嗎?」
「不……不是。」羅蘭困惑地眨著眼,完全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。「行程這麼遠的倒是頭一遭。」
「你來前就知道是我了嗎?」
羅蘭搖頭,遲疑地說:「你的名字很普通,而且我不知道你為軍情七處執行的是……這樣的工作。」
傑克笑了一聲,然後令羅蘭措手不及地又改了話題:「你不覺得這裡的氣氛很怪嗎?」
羅蘭一愣,猶豫半晌後還是小心翼翼地說:「你是指兩位長官意見相左的事嗎?」
「哼,豈止意見相左,根本就是仇視吧。」
羅蘭嚇了一跳。「你說得太嚴重了吧!」
「果然只有你不知道而已。」傑克低聲笑了起來。「你該不會以為,士兵只為了一次主帳中的爭吵,就開始心生動搖吧?」
他們動搖是因為多了一個危險的囚犯,羅蘭幾乎脫口而出,又連忙吞了回去。聖光在上,我居然想用言語傷害我的朋友!
「他們不和很久了,聽說是羅亞士上尉在晉升時耍了小手段,讓格林希爾中尉落敗,他當場發誓要報一箭之仇,全場都是證人。」他聳聳肩。「而且羅亞士上尉出身平民,還和迪菲亞兄弟會有所牽連,最後出賣了同鄉換得軍階,格林西爾這種正統貴族當然更不能忍受了。」
羅蘭震驚地站了起來,這太荒唐了,他想駁斥卻說不出話,所有曾過耳不聞的低語此刻突然甦醒,嘲弄地在他耳邊愈說愈響。他想問傑克如何知道這些內幕,答案卻在他開口前就成形了。這個即使被銬上鐵鐐都蠻不在乎的人是個間諜,他手中的情報價值甚至能讓軍情七處派出一個小隊來救他。
他機械性地跌坐回去,最後終於張開緊握的拳頭擠出聲音:「那為什麼艾法希比元帥還要派他們一起出任務?」
「哈!分別這麼久了,你還是一點都沒變。」傑克笑得彎下了腰。「想想我這等小人物,何需兩位尉官出馬,成功皆大歡喜,失敗兩人同罪,若他們在途中一言不合,殺得你死我活,總部也少了件懸在心頭的事,而我們呢,不過是棋盤上的小卒罷了。」他盯著羅蘭,眼中出現了殘忍的笑意。「等著瞧吧,在旅程結束之前,他們一定會找個獵物來開刀,沒什麼比一次同仇敵慨的戰鬥更能消弭紛爭了。他們需要戰鬥,需要功勳,若有任何私人仇恨,也沒有比戰場更能趁亂解決的時候……」
羅蘭倒抽一口氣。「以聖光之名!軍情七處絕對不會做出有違榮譽的事!」
「別跟我扯聖光了。我落入不死族手中的時候,聖光可沒有照耀在我身上啊。這裡面唯一相信神恩的,八成只有你了。」傑克長長嘆了口氣,拖動了手中的鐵鍊。「我已經是個死人了,羅蘭,別在我身上浪費力氣了。拋下這些無謂的紛爭,回北郡修道院去,回到聖光庇佑的地方去吧。待在這個地方,只會讓你的心也被染黑而已。」
那疲憊的臉色和語氣讓羅蘭的眼眶熱了起來,昔日好友淪落到如此境地,但他多年只憑書信往來就認為一切安好,竟一次也沒有親眼確認傑克的狀況。他在傑克身邊跪下,想保證他會盡全力幫忙,起碼也要讓他脫離囚犯般的待遇,即使會因此和長官起衝突——
但他伸出手時突然警醒過來,傑克正在笑著,期待地伸出上了鐵鐐的手……這個資深間諜正在神不知鬼不覺地動搖他的理念,像蛇一樣伸出叉舌,探觸他的思想,而他差點就落入陷阱助他脫逃,犯下不可挽回的罪行!
他驚駭得說不出話,只能瞪著好友的臉,不應該是這樣的,八年前他們在北郡道別時的場景還近在眼前,剛獲准進入騎士學院的他興奮得感受不到離情,一身輕裝的傑克拍著他的肩膀,豪邁地說他一定也會闖出不遜羅蘭的事業。那狡黠的表情曾是如此熟悉,現在卻陌生得像從未見過。
羅蘭在按捺不住出手打他的衝動前一拳搥在地上,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。
門簾掀起的風撲熄了燭火,傑克‧海鯊對著深不見底的黑暗大笑起來。那笑聲像咆哮也像嚎哭,傳遍了整個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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