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維吉爾走沒幾條街就聽到警鐘,同時從好幾個地方響起,急促又不規律,彷彿敲鐘的人自己也想逃命。
街道陷入混亂,維吉爾沒有停下腳步,因而一再撞到倉皇奔跑的路人,直到他不耐煩地躍上屋頂繼續前進。下方窗戶紛紛關閉,書報攤前有個小孩子跌倒在地,好幾雙腳就從他身上踩過去,更遠的某處傳來尖叫聲,風中混入了血氣。
所以傳聞是真的,這城市遭到詛咒,惡魔三不五時襲擊人類,像是吸血啃肉的蝗蟲過境,從來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、從什麼地方出現,有時災情蔓延,越過海峽邊界,連對岸幾個城市也得跟著戒嚴。翻查記錄,這樣的戲碼已經重複了將近三百年。
他在清晨抵達佛圖納,太陽剛透出海面,城市還籠罩在山的陰影下。港口沒幾個人,第一批漁船才剛出海,岸上堆著破損的漁網和水桶,貝殼碎片到處散落。警衛帶著兩隻狗,在唯一的路上來回走,連問話都省略就讓他進城。對他們而言,乘船從海上來的不會是敵人。
市街沿著山壁爬升,有時得鑿出階梯,轉個彎再繼續,遠處的山峰更高,稜線覆滿白雪,銳利得像刀。陽光逐漸轉烈,每道牆連同鵝卵石路面都白得發亮,路邊攤販的水果正好相反,乾癟毫不起眼,和行人的衣服一個色調,他停下來問了路,目的地就在不遠處。
沒錯,那個眼神狂熱、頭髮像稻草的情報販子向他保證,說話時身體前傾,脖子怪異地歪向一側。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樣,有個黑騎士的遺物在島上,被那些人恭恭敬敬藏著,像是信教一樣,但詳細情況沒人知道,你得自己跑一趟。
佛圖納?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。
嘿,據說他們拒絕文明毒害,還希望世界停留在黑騎士統治的時代。
……他早就不在了。
反正是別人家的事,你別管。到這個地址去,我的線人可以回答你更多問題。
市區比想像中熱鬧,這裡已經聞不到海的味道,倒是山風強勁,扯得旗子發出哀鳴,到處都是類似的圖形,他看到第七個才發現那是黑騎士的剪影。廣場中央就是一尊高大的雕像,旁邊的旅館掛著惡魔角招牌,再過去的酒吧前有個塗鴉,完全不避諱加強了某些部分。
看著自己的父親被這種方式紀念本該讓人困窘,但維吉爾習以為常,根本懶得停下來細究,這還不是他看過最荒謬的。
尋找黑騎士留下的遺物本身就像試煉,這幾年來,他造訪古老的圖書館,在成千紙頁間搜尋,從一息尚存的老人口中聽到故事,挖進古老的墓穴,就為了看斑駁的壁畫一眼。不意外的,大多數線索完全禁不起深究,但只要有那麼一點可能性,他就不可能放棄。
至於佛圖納……他不知道會在這裡找到什麼,但肯定不會一無所獲。
警鐘乍停,氣溫像是低了幾度,令人作嘔的腥味陡然濃厚,連帶讓他體內血液翻騰,像是野獸本能。惡魔就在這裡,四十碼外的距離。
「停,別再往前了!這條街禁止通行!」那女人正幫傷者包紮到一半,忙得手上都是血,居然還有空跳起來擋他。「騎士團馬上就會來了!」
騎士團——佛圖納的人類倒是很有趣,集結起來向惡魔宣戰,自稱追隨黑騎士的腳步,實際上沒有太大用處,維吉爾自然也沒興趣跟他們打交道。他撇下那個女人,踩過地上的血跡繼續往前,一躍而上路口的黑騎士雕像,毫無愧意踩在父親的角上觀察狀況。
人類都逃得差不多了,街上遺留幾具屍體,早被開腸破肚,濕潤的內臟在地面拖出長條血跡。低等惡魔最令人厭惡的,就是此等拙劣的進食方式。飽餐過後牠們正蹣跚前行,掙扎著適應自己在人界的新力量,四肢有種怪異的不協調感,像是舞台上的牽線木偶。維吉爾還沒靠近,牠們已經聞到活物血氣,爭先恐後衝向獵物。
自尋死路。
他抽刀出鞘,惡魔根本來不及反應,最靠近的兩隻就已經倒地。另一隻惡魔以詭異的姿態揮出手臂,力道足以打碎牆壁,但擋不住同樣來自魔界的刀刃。砍斷軀幹,卸開關節,連血都沒有,只有灰色的粉屑飛揚,反射出詭異的光芒。殘骸隨著他的動作落地,發出木頭相撞乾澀的聲音。
從頭到尾黑騎士的雕像俯視戰場,稍早有人在底座放了花束,如今浸在污血裡分外刺眼。等殘局清理乾淨,又會出現新的貢物,彷彿只要夠有毅力,終有一天會等到黑騎士的回應。
這是一場徒勞無功的戰爭,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會是哪一方得勝,即使他父親暫時扭轉了局面又如何?每當惡魔傾巢而出,人類便只有哀嚎、奔逃、五馬分屍成為肉塊的下場,甚至,維吉爾自己也能感受到本能驅使,心跳加快,手心發熱,每次呼吸都是血的氣味。
唯一不同的是,他對弱小的獵物沒有興趣,反倒是追在後頭的惡魔,值得他拔出刀來一較高下。他不止一次想過,父親很可能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向同族宣戰,但人類總是有種奇怪的習慣,以為宇宙圍繞著他們旋轉,於是身後積屍成山的惡魔,就在故事中成了行俠仗義的證明。
何其可笑。他們從來不知道,殺戮,爭鬥,弱者服強,強者以命爭搏王座,原本就是惡魔的日常。
「小心後面。」有人尖叫,陰影遮住了陽光。
維吉爾立即反應過來,一個迴身閃過,鐮刀擦過他的肩側砍進牆裡,撼動了整棟建築,碎磚塊紛紛掉落。維吉爾回擊卻落了空,黑霧散開又凝聚,就像真正的死神飄忽不定,透出後方一張慘白的臉,僵硬毫無表情,像是骨頭雕鏤的面具。尖銳的笑聲迴盪在他腦中,獵物、獵物,果實飽滿,我們還要更多!
鐮刀再度出擊,鋒緣閃亮,隱隱滲出血光,寒氣幾乎在他的皮膚上凍出冰晶。現在那張臉靠得更近,帶著強烈的嘲弄和殺意,眼洞深不見底,彷彿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拖進去。我的、我的、你的、這裡有熟悉的氣味,惡魔和血。
維吉爾抽身後退,讓他們中間隔了五碼的距離,但那聲音依舊直接在腦中響起,無法擺脫。
獵物、獵物,你和我們一樣渴望殺戮。
沒錯。他的回答簡單明瞭:死吧。
鋼鐵撞擊響徹天際,鐮刀帶著惡魔偏了重心,維吉爾用刀鞘擋住攻擊,右手迴轉,一擊中的。
面具四分五裂,紅色血霧隨之飛濺,只剩尖叫迴盪不絕。
路面的白霜融成污水,烏鴉開始在上方盤旋,嘎嘎叫聲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。他看著破碎的門牌,本應造訪的人不知是地上哪一塊殘骸,未曾料到的意外。但這還稱不上阻礙,反而證明他找對地方,倒也不壞。
「你是傭兵?自由獵人?」
傷者都送走了,那女人居然還站在街口,一頭金髮淡得發白,沾了血分外惹眼。以人類的標準而言她算年輕,頂多長維吉爾一兩歲,臉蛋和身形一樣纖細,看著滿地殘骸卻毫無懼意。勇氣可嘉,可惜,勇氣對人類通常沒什麼用處。
「你留在這裡做什麼?」
「我本來想幫忙的。」一小塊鐮刀碎片就在她腳邊,她低頭皺眉,居然伸手去撿。「再早一點,說不定還能多救個人。」
維吉爾笑了笑,沒有回答,他早已習慣人類的傲慢和不自量力。
「你可以去向騎士團領賞,他們最近缺人手,說不定會直接挖角你。」
「不需要。」他越過那女人繼續往前,只在路口停頓了一下。這條路很長,筆直通向前方,盡處就是大聖堂,尖塔直上雲霄,被陽光照得閃耀生輝。
開始有人打開窗戶,謹慎地探頭張望。
「你只會說這個字嗎——嘿,沒禮貌的傢伙,別人還在講話,你怎麼可以自顧自的走掉!」
哥哥好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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