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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真的,他打倒了死神!鐮刀掉下來的時候,還打破了三戶人家的窗戶,最後卡進地裡,你看看那道深溝,尖叫聲差點把我們的耳膜都震破了!」
「有人受傷嗎?依照規定可領取醫療補助,如果死亡——」
「沒,沒人受傷,我們把燈都熄了躲在牆角,拜託,有錢的話我們也想挖個避難地窖哇。外頭警報響這麼大聲,又有一堆東西碎掉,撞到,砸在地上,連燈柱都折斷了,誰敢探出頭去!」
「所以詳細狀況如何,你們也沒看到?」
「還用說嗎,等我們能走出門,就已經是這樣了,對,只剩殘骸,騎士團的人也只能乾瞪眼——哎,這話不能說出去,清潔隊的效率還更好一點,聽說他們會把那些殘骸送到大聖堂去淨化,免得又被邪惡的力量纏上。你瞧,這不就跟祖母說的故事一樣嗎?終有一天黑騎士會回來,終結所有的苦難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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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,我可以想像得到市民會說什麼。」妮可咬著菸說話,灰燼掉落,在舊報紙上燒出好幾個黑點,她嘖了一聲,認命捻熄菸蒂,把煙灰缸推到一邊去。「我小時候住在佛圖納,印象中那裡就沒平靜過,警報整天響,老是有零零星星的惡魔在街上晃,每天清晨都能看到清潔隊在處理被吃剩的殘骸,貓狗牲畜,人也免不了,看入侵的惡魔體型多大。所以你的推論也沒錯,如果遺物就在佛圖納的正中央,絕對會像糖水吸蒼蠅一樣,畢竟追求力量是惡魔的本能,天擇嘛,牙不夠利的都死光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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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喂,站住!」
維吉爾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女人追在後面,奇怪的毅力,無法理解的行為,一切都意味著麻煩。他一度以為甩掉了她,畢竟他是踩著屋頂紅瓦離開的,還聽到她在後面罵人的聲音。但不知怎的她又追了上來,而且怒氣沖沖,倒像維吉爾做了什麼對不起她的事。
八成是惡魔入侵的受害者,或是已經雇用過獵人卻沒能復仇,在這種地方倒也不稀奇。他以此為業過一陣子,案子多半沒什麼挑戰性,但收入頗豐,又能藉此打探消息。既然父親的遺物有了眉目,他可不想在無關緊要的事上浪費心力。
這是一條漫長的路,他早知道。黑騎士的足跡遍布各地,和這個名號扯上關係的東西多不勝數。有些真確無誤,可惜殘破不堪,或根本只是毫無力量的凡物,但他依舊一個個收回手中,落鎖安置,慎重彷彿儀式。這些都是斯巴達家的一部份,他本該繼承。
他手上有父親的刀,細長沈穩,刃面光滑如鏡,是用魔界的鋼鐵鍛造而成。他不記得是幾歲時拿到的,倒是記得到哪都帶著不離身,連睡覺都要抱著。這是唯一他和弟弟不用爭起來打架的東西,看著刀鋒他就能感到平靜,彷彿自己無所不能。
事實證明他錯得離譜,當惡魔大軍壓境,他差點連刀都沒能保住,遑論其他。
他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。
日正當中,不管走在哪條路上,都能看到大聖堂的尖頂反光,襯著遠山的積雪,氣勢沒有被壓下分毫。維吉爾直接從屋頂穿越市場,踩過駁船過河,進入更為古老的區域,這裡建築低矮得多,路面龜裂,積水處長滿青苔,和他進城時見到的南門天差地遠。
沒落的原因很明顯,眼前的醫院招牌缺了一角,爪痕清晰可見,下方牆壁因為撞擊而凹陷。有些地方搭著鷹架在重建,木料高懸,搖搖欲墜。何必呢?維吉爾不解,明明再來幾個惡魔就會摧毀一切,但那些工人卻大聲吆喝、咒罵、威脅彼此加快速度,免得耽誤病患收容,彷彿戰爭早已結束,彷彿下次真能逃過一劫。
「你、給我、等等——啊!」
那聲尖叫太過刺耳,伴隨重物撞擊的巨響,逼得維吉爾轉過身去,正看到那女人被惡魔箝住,先是歪歪倒倒橫過街道上空,接著朝維吉爾猛衝,泛紅眼睛迸出兇光,半透明的翅膀掃落紅瓦,滴水獸被撞得四分五裂,石像落地砸得粉碎。
警鐘沒有響,顯然這個區域已經被破壞得無可救藥。鷹架上的工人互相推擠,匆匆躲進建築物內找掩護。幸好他們動作夠快,緊接著惡魔便撞斷兩根支撐柱,拖倒大片帆布,那女人揮手掙扎,額頭被木屑刮出一道淡淡血痕。
維吉爾一個閃現向前,惡魔驚得頓住衝勢,沉重的身軀向旁歪倒,卻沒因此放棄手中的獵物,反而張嘴露出一口利牙,咬向他的肩膀。
這距離可以看到那女人嚇得臉色發白,張嘴大叫大嚷,但全被淹沒在威嚇的咆哮中。維吉爾第一刀就刺穿惡魔的腹部,綠色鮮血如泉噴湧。下一刀卸開鉗著女人的前肢,翅膀,生著成排倒勾的後腳,碎片連同燐粉散落。最後一刀插進和蒼蠅相仿的複眼,人界的蒼蠅肯定會自慚形穢,但在維吉爾眼中,這惡魔依舊和昆蟲差不了多少。
那女人跟著殘骸落地,痛得齜牙咧嘴。她頭髮上的血跡已經乾了,現在又滾上了塵土,披散得亂七八糟。
「你在搞什麼鬼?」她爬起來後居然破口大罵。
維吉爾冷冷看她一眼。「你再繼續跟著,下回我可不保證能救——」
「你弄壞我的車!」
「——什麼?」
「那是、我的、車,不然我怎麼靠兩條腿追上你?」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,手指差一點就要戳上維吉爾的胸膛。「再抓一隻麻煩得要命!」
「車、」有生以來第一次,維吉爾懷疑起自己的耳朵。「這是隻惡魔。」
「是啊、是啊,這又不衝突。」她有點不耐煩。「你瞧,這裡到處都是惡魔爬來爬去,一現身就殺人搞破壞,不做點資源回收怎麼可以?」
「資源。」維吉爾冷笑。這理由太過老套,很難讓他有別的反應。「妄想利用惡魔力量的人,你倒也不是第一個。」說話同時他的手已滑上刀柄,如果她真是惡魔的幫兇,他動手絕對不會猶豫。
「拜託,你搞錯了吧。」她完全沒被嚇倒,還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。「我又不是要培養什麼大軍,拿來用的品種也挑過,剛被你弄壞的那隻就不吃人,也還算聽話。還有,你大概只是一時疏忽才沒自報姓名,而不是故意失禮。」
好吧,維吉爾算是開了眼界,只是這玩笑太荒謬,他甚至沒法賞臉笑一個。他遇過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類,有的想把黑騎士的力量據為己有,有的靠一點小聰明就以為可以對抗惡魔,這女人呢——她在剛剛那串話裡說了自己的名字嗎?維吉爾一點都不想知道。
「你害我今天準備的飼料都白費了,養到今天也是要花不少心血的。」她從口袋裡掏出蘋果咬了一口,那清脆的聲音簡直像是嘲弄。「另一款對花粉過敏,這時節不能開出門。」
接下來大概就是要叫他賠了,這麼快就露底,這女人完全不懂談判。走避的工人已經有幾個探出頭來,瞪著鷹架的殘骸,可想而知,沒人敢真的走上前探看。
「我以為你們騎士團的方針是對抗惡魔。」
「沒錯,騎士團裡都是些老古板,氣我氣得要命。」她認真點頭。「如果我犯了錯,說不定就會被釘上山楊木示眾。你也知道吧,這裡簡直是古老習俗的博物館。」
她言詞清晰,金棕色的眼神清澈,但誰說瘋子看起來就會像瘋子?況且她頭髮凌亂,衣服更慘,皺巴巴又沾了泥和綠色黏液,正常女人都會想回家去,而不是站在街上和陌生人糾纏不清。維吉爾轉身要走,背後卻又傳來一句:「你在找什麼?」
再次的出乎意料,維吉爾硬生生止住腳步,等她解釋。
「會在這時候進城還帶著武器,不是急著想試身手,就是趕著發大財的雇傭兵,但你沒到警備隊的崗哨去登記,所以我猜有別的原因。」
「你想抓惡魔,可以去拜託騎士團,我不接案。」
她翻了個白眼。「我哪時候說要雇用你了,你真不是普通的傲慢。」
「不然你想做什麼?」
「這個嘛,」她又咬了一口蘋果。「你想做什麼?」
簡直不可理喻。如果她真是惡魔的同夥,維吉爾可以直接把她踹進土裡,偏偏她從頭到腳都是人類,又像是沒有惡意——不,根本是讓人摸不著頭緒,他甚至不能拔刀威脅她住嘴。這一耽擱,身後就傳來了威脅性十足的怒吼:「在那裡!」
這批人馬全副武裝,老式劍盾加上大口徑火槍,早在三條街外維吉爾就聽到他們發出的刺耳聲響。據說這城市拒絕文明毒害,有太多詭異的規範,街上看不到車輛,用油燈照明,就不知道煮一餐飯是不是得先砍柴,但從他們的武器看來,所謂的遵循傳統倒也沒這麼古板。「奉教皇之名,待在原地不許動!」
氣勢很足,但這些騎士離他起碼五步遠,還是面露驚惶,眼光不斷飄向地上的綠色血液和殘肢碎片,還有人不小心做了個手勢,像是想避開即將到來的厄運。
他瞥了那女人一眼。「你找來的?」終究是沒她宣稱的這麼特立獨行,或這根本是個陷阱。
「最好是啦。」那女人狠狠瞪他:「我才沒這個閒工夫。」
「好吧。」這倒也不難想像,畢竟他進城半天,不聲不響殺了十來隻惡魔,卻還沒向騎士團打聲招呼,像這種迂腐的組織想必認為他大逆不道。維吉爾嘆了口氣,卻讓前方的騎士更加緊張,抬手槍口就對準了他。「不許動!」
「等等。」連那女人都抓住維吉爾的手,用力得掐進肉裡,完全沒想到他只要轉個身,就能把她甩到街道另一頭:「你不會想在街上開殺戒吧?我是說,那好歹也是人……」
「……我什麼都沒說。」
她深吸一口氣。「不要說我偏袒同種生物什麼的,總之你不可以在大街上殺人!」
「所以?」
「逃跑吧。」
眼前再怎麼說也是對付惡魔的精兵,雙方人數懸殊,她卻一點也不覺得他居劣勢,大概可以算是一種恭維。維吉爾幾乎想作勢拔刀,看場面還能混亂到什麼程度,但那女人連這餘地都沒留,不由分說拽著他鑽進小巷,力氣比外表看起來還大,中途還一個轉身,俐落踢倒鷹架邊堆放的建材。瓦片木料轟然倒落,粉塵漫天,就這樣形成了臨時的路障。「往這邊!」
確實……勇氣可嘉,雖然完全沒必要。她一路緊抓著他的手不放,穿著那身礙手礙腳的長裙,居然能跑這麼快,還真是奇觀。轉了好幾個彎在小巷裡東彎西繞,穿過一個小教堂和細心維護的墓地,她毫不在意地踩過草皮,坐在長椅上的老人抬起頭,驚愕地目送他們飛奔而過。
維吉爾聽著咒罵和碰撞聲逐漸遠去,那女人喘著氣煞住腳步,恍然大悟。
「你明明可以直接跳上屋頂,幹嘛跟我在小巷裡跑?」
「……你現在才想到?」
醫療補助XDD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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