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很遠的地方就聽到了黏膩的吸吮聲,夾雜著硬物斷裂的聲音,似乎有人正心滿意足地在路邊享用大餐。
我走過時,那個伏在路邊的生物抬起頭來,凸出的大眼在黑暗中閃著無機的光芒,竹節般的身體跨過那堆殘骸,非常不高興我打斷牠用餐似地發出尖銳的咆哮。沾滿血的手朝我揮來,我慌忙擋住,那隻手臂掃到刃上掉下來,再下一秒身體就從中斷開。
「好痛苦。好痛苦。」
黑影迎面撲來,我嚇了一跳,一瞬間以為是那被我毀滅的生命發出的哭喊。我向後倒退,跌進那堆殘骸中,碎肉和血被激起來,濺了我一身。
「好痛苦。好痛苦。」
哀泣縈繞不去,哭喊向上繚昇,但還沒上到雲頂,便撞到堅硬的地殼而被扔擲回來。
那是生著翅膀的嬰兒,最純潔無暇的天使。
還沒降生到充滿塵土的世界前,靈魂就是以這個模樣待在神的身邊嗎?
「才不是這個樣子呢!牠們不是神所創造的完美無垢的靈魂,而是污穢人手造出的生命體,永遠都沒有破繭成長的機會。牠們哭泣是為了被迫看盡天下苦痛,並且還要利用那苦痛去背叛神,蒙蔽神。」
聲音從高處下來,我嚇了一跳,轉過身,正好看到另一個人拂袖走開,硬質大氅掃出乾澀的聲音,白色面具在黑暗中曳出一抹無機的光芒,我只能一瞥那拖至地面的扭曲指爪,以及停佇在偽翼上的黑白兩隻雀鳥。
「逃走了啊,雖然那些話不是說給她聽的。我果然是個惹人厭的老太婆啊。」粗嘎的嗓音再次吸引我的注意力。皺巴巴像樹皮一樣的臉俯視著我,厚重的絨布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,邊角被緊緊攢在手裡,毛邊的下擺一直拖到地上。
「這怪老太婆是誰?」她面無表情的說,而後得意地笑起來。「這是你心裡的話吧?呵呵呵。」
「……」
「這是什麼?魔術嗎?讀心術?」她又重複我的想法。「呵呵呵,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我看得到,聽得到你的心,因為我是神身體的一部份。」
她抓著披肩伸展開來,一瞬間就像大鳥展翅騰飛。我退了一步。老太婆原來是坐在感覺球上,不,不是坐著,她的下半身都融進感覺球裡去了,看起來倒像是感覺球長了人身似的。
「大熱波發生的時候,我正站在感覺球附近,呵,還在考慮來日無多,後事要怎麼安排呢。結果咻的一聲,醒來後就變成這個模樣了。」
我沒有說話,她已經察覺我想的事情而笑起來。「對,不用吃飯,不用睡覺,想死都死不成呢。可能得等神死掉,我才能安歇吧。」
這麼說來,也許她會知道神在哪裡了。我心中湧起了一絲希望。
「祂就在腦部啊。」她晃著頭,因我的愚蠢而些許不耐。「你不知道嗎?這個世界是神的身體呢。感覺球就是神皮膚表面的神經。神就是藉此得知各地發生的事,並維持世界的運作呢。」
我茫然望著她,想問怎麼樣才能到達那裡,裹成蟲蛹形狀的身體做了個像是聳肩的動作。
「這我不知道,你要去問背上有翅膀的人。」
但他又在那裡呢?
我望著四周迷宮般的建築,它們從四面八方遮斷我的視線,擋住我的去路。無秩序的道路擾亂了我的方向感,而遇到的人讓我連現實感都喪失了。
我沒有選擇,只能拖著沈重的武器,沿著陰沈沈的路走向黑暗的另一端。
神到底在哪裡?也許我中途就迷失了方向,正離祂愈來愈遠也說不定。
「沒錯,我是為了破壞上級天使的計畫,才組織了克利艾爾的。」
像是厭煩又像是炫耀的吁了口氣,中級天使靠回椅背,將咖啡杯擱回桌緣。
「我知道這是危險的行為,畢竟教團內部已經沒有人的勢力能與他相抗衡。」
他是這麼偉大的人嗎?我感到困惑,但並沒有表現出來,只是點點頭,聽他說下去。「但不孤注一試,怎能知道結果呢?」
我不知道該祝他幸運還是勸他收手,聽他與那個人為敵讓我感到難過,就像夾在了兩個吵架的朋友中間。但他的神情是這麼認真,語調又是這麼嚴肅。
「我無法欺騙自己的良心,為了傳達神諭而讓無辜的人變成異形,不論用什麼藉口加以掩飾都是錯誤的吧?得到殉教者的頭銜又如何呢?變成了那個樣子,甚至失去生命,不就等於什麼都沒有了嗎?我永遠都忘不了她最後的神情……」
修長的指節緊緊纏繞霧氣蒸騰的咖啡杯,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燙手的溫度。
「她笑著告訴我如果實驗成功,就能鞏固我在教團內的地位。可是我真正想要的不是這雙偽翼,而是她的笑容啊!我連這些話都還不及說,她就跟著作業天使們走了……永遠都沒機會了……」
空虛的聲音隨著熱氣逐漸消逝,他從夢中醒來般的眨眨眼,自嘲的笑了。
「我居然把這些事告訴一個毫不相干的外人,你也會覺得困擾吧?」
這句客套讓我感到驚訝。「不會的。」我真誠的說。在經營巴洛克屋的期間,我已經十分習慣聆聽。
他是個聰明人,竟能接下我未曾出口的話。「也對,既然能做這行業,想必你也很習慣別人的胡言亂語了。」
我臉紅起來,急急搖頭卻想不出足以應付的場面話。我求助地望向哥哥,他卻遠遠坐在樓梯扶手上,意興闌珊地哼著幼時的曲調。
「你真是個奇怪的人。看似恍恍惚惚,觀察力卻比誰都強。我可以瞭解為什麼那些人會輕易吐露心中的話,任由你引導他們的命運。因為你本身的存在感如此薄弱,就像個中空的容器,足以承接別人的妄想,解決之後就倒掉,不論對顧客或對你自己,都不會留下後遺症。」他讚嘆的加了一句:「簡直就是天生吃這行飯的。」
我愣住了,提著咖啡壺的手一時舉在空中,直到肌肉發痛才想到放下。我從沒這麼解析過自己,但他的說法卻很有說服力。
「但你自己呢?你從沒想過自己的事嗎?」
「妄想嗎?」我笑了。「那東西太奢侈了,不是我負擔得起的。」
「儘管你常說是哥哥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你,但在我看來,延續了身體機能的是你,但實際生存下來的,恐怕哥哥的成分遠深厚得多吧?」
「看,我沒說錯吧。」我連忙收回掉落的下巴,差點咬到了舌頭。「但你卻一直以此為由將自己逼至邊緣,真是太傻了。在你這座容器中僅餘不多的自我,該不會全都是以苦痛築成的吧?」
他突然打住了聲音,當頭落下的寂靜比方才他陳述的事實更加尖銳,我嚇了一跳,連忙抬起頭來,那雙深邃如夜的眼睛正灼灼盯住我,當中閃動著我所熟悉又不瞭解的神色,一種冷靜算計,窺見未來的興奮。
「原來是這樣啊,我知道了……」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