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

108_神經塔地下八層


有水。

泉水安靜沈睡池中,也許正在作夢。這裡沒有風息來擾亂它的安眠,也沒有陽光在它身上照出瀲豔粼洵。在地下都市陰暗的角落裡,沒有人會催促它醒來,除了它自己。

水珠盈盈落下,撞擊水面,爆起小小的水柱,散落,融合。

歸於寧靜。

晶瑩的淚水溢出眼睛,滑過臉頰落入池中,水面影子隨之蕩漾,融成渾濁的顏色。漣漪一圈圈擴大,波紋互相重疊、纏擾,不受影響似的繼續前進,直到變細、變淡,失去力量沈入水中。

水邊的女子在哭泣,纖細的雙手交握胸前,長髮遮住低垂的臉龐,宛如求神垂憐的天使。金髮在黑暗中曳起閃爍的微光,卻再度為黑暗所吞噬。

安心感油然而生,鬱積許久的疲倦一湧而上,膝蓋突然虛軟得撐持不住身體。我幾乎脫口喚出母親,想伏在她的膝間傾訴所有委屈。

「幫助我。」聲音一如水般溫柔清澈,彷彿時間另一端傳過來的回音。「幫助我。」

我突然有股衝動,想伸手承接她的淚水。那樣澄淨、綺麗的水,也許可以洗淨我手上的血,和我身上的罪?


「洗淨我。用世上最美麗的水洗淨我。」

淚珠在我手中破裂,濡濕了一小塊掌心。觸目的深紅依舊,它沒有洗去我手上的血,自己反而被染得髒污了。

「你的淚水。」她向我伸出手。「請你,幫助我。」

我愣愣注視著她,想了很久,還是只能搖頭,並非拒絕而是我早已忘懷如何哭泣。

「你已經忘了我,也忘了你自己嗎?」她並沒有生氣,只是垂下眼睛,彷彿被孩子傷了心的母親。「但我依然留在這裡,為你保留潘朵拉的盒子,只要你還沒放棄,我會永遠等待……」

她飄然而去,柔軟的衣袍隨動作曳出細緻的紋路,眉宇間籠罩著無可言喻的哀傷。我跌跌撞撞地跟著,宛如被拋棄的孩子懇求母親的原諒。

感覺球出現在視野中,有如沈睡在黑暗中的猛獸。她無所畏懼的接近,所以我也毫不遲疑的跟上。在幽暗的光線中,那片腥紅不再亮得刺眼,伸向四方的棘刺似乎也沒那麼具有脅迫感了。

纖長的手指伸向前方,金髮毫無重量感的掠過臉頰。我好希望她能摸摸我的頭,就像母親對孩子表示親愛時做的一樣。

我抬頭看她,她微微笑了,指著感覺球,彷彿母親將保管多年的寶物重新還給孩子。

那些人說摸了感覺球的話,會觸犯神而變成異形。

但我觸到尖銳的血紅時卻未曾恐懼。為了得到她的微笑,我願意做任何事。



先前我想了很多次神是什麼樣子,卻完全沒意料到眼前的景象。

我停下腳步,呢喃出聲:「母親……」

「哦,你看到的是母親嗎?」白袍回過頭,興味盎然的看著我。

我困惑的眨眼。「什麼意思?」

「每個人看到的創造維持神都不一樣,在我眼中,祂只是一堆管線而已。」向另一位白袍低聲吩咐了幾句,他微微躬身,擺出邀請的姿態。「請上去。一切都會順利進行的,別擔心。」

白袍們的聲音從後方傳來,但在中途就破碎成無意義的音節,無法傳進我的意識。

母親嫣然對我微笑,那笑容帶來了清晨的陽光、麥片粥和牛奶的記憶。所有疑慮、憤怒和恐懼都消逝了,只剩溫暖得近乎恍惚的感覺。

腳下的地面隨著機械運轉而微微震動,無機的聲音滑過聽覺,彷彿夜中聽到的海潮,遙遠到我無法對它投注一點關心。

身體好像失去了重量,正隨著空氣飄浮。

不,是漂浮在羊水中。

從體內最深處開始分解,內臟、血管、神經脫離了維繫的韌帶,肌肉一條條脫落,皮膚一片片剝離,緩緩向外漂流融化。

沒有想像中的可怕……最後的念頭隨著意識擴散開來。

溫柔的光芒展進視野,流進體內,連血液都被染成無暇的顏色。

好像自己融進了世界,而世界又重新聚合在我體內。

被神擁抱了。

被世界擁抱了。

「——你們背叛了我!」

溫暖的海潮嘎然而止,憤怒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,像利矛般貫穿我的靈魂。

「你們全都要被封進幽閉棺裡,成日呼喊哀嚎,只求我賜你們一死!」

尖銳的光線切進我的意識,將羊水擊得粉碎。

我從世界的子宮裡被拉出來,硬生生跌落到塵土中。

冰冷的空氣,尖銳的聲音,熾烈的光線,有如千萬把利刃切裂我脆弱的感官。

我像嬰兒般縮起身子,因承受不了這樣的疼痛和孤寂而哭泣起來。

「你背叛了我!」

神的腳下一片狼籍,充滿了痛苦的叫喊和刺鼻的臭味,精密的儀器被砸毀,滿頭鮮血的克利艾爾成員被重型槍抵在地上。上級天使矗立在我面前,圓睜的眼中有著不知所措的憤怒和難過,事實上,在我淌著血的思緒中竟然還能想著:看起來就像被絕交了的小孩子――

硬質的衣擺掃到我的臉上,刮過鞭般的刺痛,比那更尖銳的是當頭落下的憤怒。我恐懼得無法出聲,哥哥卻甩開他揪住衣領的手,直起身來。他的腳也因強烈的衝擊而站立不穩,平目注視的眼中卻有著近乎輕蔑的嘲弄。

「你也要把我關進幽閉棺嗎?」他踉蹌走近,直到可以壓低聲音不被旁人聽到。「你也要殺了我嗎?……」

聽到響在耳畔的名字,酒色的瞳孔倏地擴張,天使舉起拿著槍的手,重重將我擊倒在地。

我趴在他的腳前,痛得無法思考,只嚐得到、聞得到血的味道。

也許真的會被他殺掉――念頭浮起的同時,扭曲的咆哮壓過了一切。

強烈的衝擊從後撲來,幾乎壓斷我的背脊。粗大的神經管線脫離神的身體,利刃般掃飛了作業天使的頭,沈重的儀器炸裂四濺,釘進殺戮天使的體內。

我聽見天使的咆哮,幾乎和神的一樣狂暴,但我無法抬頭。白熱的光灼痛我的視覺,烙斷我的神經,比血肉之軀能造成的痛楚強烈萬倍。

肺裡的空氣被抽乾盡淨,血液沸騰冒泡,喉嚨如火燒般疼痛,連哭叫都沒法出聲。

肌肉被撕裂,內臟被割裂,大腦被擠壓,流出渾濁的汁液。

狂暴的吶喊鑽進腦中,不斷撞擊,撕扯,擠壓。

世界破裂成狂亂的碎片,融合成扭曲的色彩,崩潰在我身上。

直到只剩下光。



最後,只剩下光。



我昏死過去,什麼也不敢看,什麼也不敢聽,只想逃避天使和神的憤怒,將自己埋進最深,最深的黑暗中,不再醒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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