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

109_神經塔地下九層


白羽在黑暗中反射幽光,有如墜落夜空的靈魂。我像渴望流星的孩子般追著那抹軌跡,直到光籠罩視野。

「來了嗎?你。」

來自夢中的聲音。

我仰頭看他,有如仰望著神。

 天使橫在高處,依附在感覺球上,腥紅色的棘刺從身體中央一穿而過,有如異教祭禮中獻給神的牲禮,那樣無力,卻又更加美麗。


「看到了吧?神對我所做的。」也許是黑暗的緣故,他的聲音意外冷靜。

我無法回答,只能低下了頭。

「去看看吧。」目光越過黑暗,盯視著我無法追及的一點。「祂已經完全瘋狂,連我們都無法控制祂了。」

當他說話時,血沿著感覺球一滴滴落到我身上,像淚水一樣。

原來,他也是有血的。我恍惚看著手上不規則的暗跡。他並不是神,是人。

「這個世界已經無法挽回了吧?……不,只要有你的淨化能力,就還有轉機!」他的聲音激動起來,帶著無法抑制的怒氣。「我要得到祂的力量,取代祂,導正這個世界,沒有醜惡歪曲的世界!」

一個想超越神,想成為神的人。

「快去完成你的使命吧。你知道怎麼做的,到神的跟前結束這場惡夢,救贖我與你的罪孽!」

教團內部的鬥爭不是我所能夠理解的,我這個駑鈍外人唯一知道的,只有上級天使橫加截斷神性融合的過程,從而造成了毀滅世界的大熱波。

但為什麼聽著他的聲音時,我依然有股想哭的懷念感呢?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啊……我想這麼告訴他。



走在神的體內,腳步聲化為喃喃自語盪回來,彷彿在斥責我的無禮,竟敢侵入世界生命的中樞。

黑暗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,只能感覺到沈重穩定的脈動,好像直接在體內響起一般,搖撼著我的內臟。

粗大的神經盤結交錯,匯集到感覺球上,再向四方延伸出去,形成巨大的,牢不可破的網絡。走在當中,好像整個人都縮小了,我只是侵入神的中樞的一個病毒,隨時有可能被吞噬。

神經叢漸漸集中,匯往同一個方向。

看到了脊柱。

從不可見的黑暗深處向上伸起,延展至不可知的黑暗中,有如支撐整個世界的柱梁。粗大的神經從中伸出,分裂成較細的枝幹,再分支,再分支,深入地底,伸入空中,構成綿密不絕的網絡,將世界嚴實包圍起來。

前方導引我的手依然溫暖,堅定沈重的腳步和我的重疊在一起,但連這些都漸漸褪成呆滯的麻木,就像泡在水裡太久就再也感受不到水的存在。

用我的苦痛補足神的缺憾,這樣就可以修正世界的歪斜了?就像那時中級天使說的,一切都會回到過去的模樣,所有人都過得幸福快樂的時候嗎?包括你,包括我,還有那個總是睡得像嬰孩的天使。

哥哥沒有回答我的疑問,只聳了聳肩,繼續向前。

也許可以回到你存在的時候?我的心因這個可能而狂跳起來。也許在新的世界中,我們可以是兩個完整的個體,毋須為了對方而失去生命。

哥哥停下腳步,轉過身來,我在他眼中看到倒映在我眼中的他,清晰有如鏡像。

但他依然什麼也沒說。

沿著維持世界的神經向上走,可以望見脊柱頂端的光芒,這世界就是神的身體,我們都在祂的夢中作夢。

「來,過來。」

響自黑暗深處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落下,既溫柔又冰冷,擠壓我的大腦,燒灼我的神經。

「幫助我。」

我停下腳步,抬起頭,有如仰望著天使一般、

仰望著神。

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站在這裡,但每回仍感受到巨大的震撼與悲哀。被粗大的神經與感覺球纏繞包圍,到底是神掌握著世界,還是世界禁錮了她的母親?

「幫助我,用你的痛苦讓神性再度完整。這樣的話,我就能再度掌握世界。」

「你想重蹈覆轍嗎?」氣急敗壞的聲音撕裂黑暗,震動我的耳膜。「就是那歪曲的元凶將我們拖至今日的境地,祂早就什麼也做不成,只會拖著世界一起毀滅!別忘了你上回犯下錯誤時,為世界帶來了什麼樣的災難!」

「來,過來。」

被無可拒絕的力量牽引著,我一步步朝神所在的方向走去,直到光輝籠罩視野,穿透皮膚,滲進血液。

「這個世界還能再得到救贖,只要那個孩子不再干擾我們,只要你的心智不再動搖。」

是的,我還記得我犯了無可原諒的罪,因為不想承擔,所以忘了自己也是毀滅世界的元兇,但即使如此,母親仍露出溫柔的微笑,向我伸出了臂膀,呢喃不論我犯過多少錯誤,都會得到原諒。

「快殺了祂,用你的能力淨化祂,取回世界的結晶!」

「然後,由你來代替我嗎?愚蠢的人類。你那扭曲的心智,又會創造出什麼樣的世界?」

也許神是在嘲笑,但充塞耳中的仍是無機的冰冷。我聽見天使咆哮般的哭泣,從這裡望下去,可以看到他因痛苦而扭曲的容顏。瑪露肯特最高領導人的白袍上血色淋漓,刺穿軀幹的感覺球勝利似的直指黑暗。

手上的武器愈發沈重,彷彿無法瞑目的生命仍執拗地攀附其上。也許從天使送了我這把劍開始,他就希望我能敲碎母親的身軀,一如我斬殺其他異形,甚至自陷永恆痛苦也在所不惜。

我鬆開手,劍柄滑出我的掌握,無聲落進腳下的黑暗。

母親對這份順從報以微笑,張開雙臂擁抱我們。

我聽見天使狂怒的咆哮,詛咒我一次又一次的背叛。那樣的誤解讓我感到悲傷,但辯解從來不是我的個性。

「我不想再作一個影子,所以我賭上你的身體,換取可能的未來。而你不願讓天使承受這樣的命運,因此自願奉獻自己的未來。但是,世界的期望……」

我聽到哥哥的聲音,清晰有如響在體內。但我沒來得及細聽,母親便掩去了他的話語,有如撫睡躁動不安的嬰孩。

溫暖的恍惚襲上眼皮,淹沒了記憶與知覺。意識溢出身體,漂流四散,有如即將入睡的感覺。

從體內最深處開始分解,內臟、血管、神經脫離了維繫的韌帶,肌肉一條條脫落,皮膚一片片剝離,緩緩向外漂流融化。

色彩與聲音融合成巨大的浪潮,而我就在其中載浮載沈,有如嬰兒漂浮在羊水中,伸手就可以摸到整個世界。

重生的世界會是什麼模樣?我無法理解也難以想像。我既不想改造世界,也不想高踞領導,但如果神願意為我的奉獻給予一點報償,我只有一個微小的願望:

回到這一切虛妄都還未發生的時候……不,即使歪曲存在也沒有關係,只要能回到那座充滿咖啡香與詭麗夢境的屋子,回到我與哥哥存在的……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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