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26日 星期二

201_神經塔地下一層



有光。

羽毛輕輕乘風而來,落進我的手中,棲息。

陰影退去,開展成寬闊的空間,雖不致伸手不見五指,但觸目所及一片暗沈。

空無一人的街道,傾頹的建築,更遠處融進了渾沌不明的黑暗,只剩血色十字沿著牆面蜿蜒而去,彷彿指向天國的路標。

沿著陰沈的道路往前走,燈柱有氣無力的站著,投下陰慘慘的白色光圈,腳下的混凝土發出空洞的聲音,兩旁的建築應和般的把空洞放大三倍送回來。裡面有人嗎?我判斷不出來,經過的門都深鎖著,好像被遺棄了似的。

 一扇門前有東西被遺棄在那裡,走近時發現那是人體的殘骸,臉朝下埋在地裡,身體被撕開,露出脊骨和內臟,斷裂的四肢散在上面。旁邊掉落著羽翼,好像被粗心大意遺忘在那兒似的。一邊的羽毛已經脫落,另一邊染滿了血。

經過時我放開了手,紅色的羽毛乘風飄起,輕輕落回它原本的棲處。


「你還要繼續走嗎?瘋狂的傢伙。」聲音也許是針對我來的,也許不是。女人若有所思地飄然而過,衣擺曳出風般的軌跡。「像薛西佛斯般重複著徒勞無功的夢境,難道你都不會覺得厭倦嗎?」

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,只能沈默以對。左臂纏裹繃帶的傷處隱隱作痛,但我卻想不起是什麼時候受的傷了。

「有女人的幽靈在下層飄來飄去呢,就跟我一樣。不對,我應該還活著吧?」她飄回我身邊,仰起了白皙的脖子。「是活著嗎?我也搞不清楚了。那個時候,爸爸掐住了我,叫我去死……」她輕撫著喉頭,虹般的眼睛略過我的臉,又漠不關心地移往別處。「我是這麼想的,可是,白光卻籠罩下來了……」

她退開幾步,指向右邊的陰影,身形奇妙地和牆上的血色十字疊為一體。「如果你非走不可,就先去看看那個克利艾爾吧。」

我木然瞪著她,任憑陌生的名字抽過腦海。揪擰著的心臟發出悲鳴,記憶卻漠然關起大門不願回應。

「他已經等待八又二分之一個世界了,一直在呼喚你和中級天使的救贖呢。」

腳下絆著了地面的突起,我踉蹌一步差點跌倒,幾乎想就地跪下,將自己埋進空無一物的黑暗,她的眼睛卻強拉著我越過教團的徽記,走進建築投下的陰影。

「好痛苦,好痛苦。」

呻吟如漣漪般在空氣中擴散,一點一滴滲進我的聽覺,直到腦中充滿似曾相識的絕望吶喊。

「救救我……殺了我……」

寬闊的廳堂僅剩拱架,深處掩埋在坍塌的殘暗中。人形棺材被層層鐵鍊禁錮在廣場中央,有如示眾的標本。冷硬的金屬緊緊夾貼中央的囚犯,不留一絲空隙。前方半傾的牌子刻著他的罪行,字跡卻染了血而無法辨識。這是教團中第二慘酷的刑罰,僅次直接承受神的報復。

「……求求你……殺了我……淨化我……」

尖銳的痛楚切裂心臟,無以名狀的恐懼流竄全身,沖散了記憶的形狀。我本能地舉起劍,想切斷那纏擾不去的聲音。我不想聽到他們,不想見到他們,是他們讓我背叛——

不想回憶起任何有關他們的事!!

破裂聲響,在黑暗中盪成渾濁的漩渦。

堅硬的棺材碎成片片,有如水晶散落一地。我擊碎了棺面,然後是那個人。劍帶著我全部的力量和憤怒,深深插進。

碎片濺過我的臉頰,留下深深的血痕。我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,只聽到隨同靈魂碎片飄落的話語。

我以為冷汗流下了臉頰,但其實那是溢出的血液。他是在感謝我那未完成的奉獻,還是感謝我終結了他的痛苦?絕望的疲倦讓我跌坐在金屬殘骸中,任憑黑暗覆擁。比起心懷恐懼卻被迫在歪曲的世界中苟延,我突然羨慕起那個人當時的決定了。



門板猛然擊向牆壁又彈回來,發出令人不快的聲音。風鈴被撞得脫開掛勾,碎成一地閃爍。

男人筋疲力竭似的跪倒在玻璃片上,額前佈滿汗珠,背脊因痛苦而弓起,咬緊的牙關發出細微的碰撞聲,平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黑髮散落下來,衣裝凌亂不堪,偽翼歪斜的掛在身後,看起來就像被砍斷翅膀的天使。

儘管附近巷弄常傳來槍聲,半夜曾有械鬥重傷的幫派份子倒在路上,這行當也讓我見夠了光怪陸離,我仍驚訝得差點把手中的咖啡壺甩到了地上。

「中級天使?——」

「別……別碰我……」他在我伸出手時迸出一句。「他……發現……我的……」

我的臉色大概也變得和他一樣了。他搖搖頭,苦澀的乾笑。「別擔心,我沒有把你們的事說出來……克利艾爾的事……一個也沒有,所以他才對我……」

我聽到自己變調的聲音。「他對你做了什麼?」

「他強迫我……接觸感覺球……」

我倒抽一口氣,寒意頓時從指尖流竄全身。

「果然……就像他會做的事……連死都不讓我乾脆……哈哈……原本想為她報仇的……沒想到卻走上和她一樣的路……」他抱住頭縮成一團,身體不斷顫抖。「啊啊……好可怕……那聲音、那顏色,在腦袋裡炸個不停,馬上就要啃光我的內臟了……」

「你還好吧?」我徒勞無功的問著,明知道他一點也不好。「我送你到醫院……」

他搖搖頭,看起來像是痙攣。「我已經沒救了,接觸感覺球的人都會變成異形,沒有例外……可是你不一樣,你是被神選上的人,你是……」

他抓住我的手臂,指尖深深掐進肉中。「我不指望你為我報仇,但求求你,不要讓上級天使得逞,不要讓他毀滅世界……」

他想做的並不是這種事……我想這麼說,但手上的痛苦強迫我閉了口。

「請你幫助我們,補足神的缺憾,修正世界的歪曲,不要讓神成為上級天使的禁臠……」嘶啞的音節落在風鈴碎片間,沈重得敲不出回音。「我用最後的生命請求你……」

這就是我最不想聽到的,伴隨死亡的諾言有著令人無法負荷的重量。我驚慌失措地抬起頭,希望哥哥能代替我應付這令人難堪的窘境,但他卻在這個時候拋棄了我,站得遠遠的袖手旁觀。

手上的痛楚逼得我再度低頭,中級天使緊抓著我,嘴唇在蒼白的臉上抹出駭人的顏色。我感覺到自己點頭,但做得很遲鈍,好像無法控制肌肉的動作一般。

他閉上眼睛,安心的笑了。「這樣我就放心了,如果用我的命能換來你答應神性融合,也許還不枉費……謝謝你……」

他踉蹌站起,痙攣地做了個類似鞠躬的動作,越過敞開的門走了出去。我依然跪坐在地板上,遲鈍的想著我剛才做下什麼承諾,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。

「中級天使呢?」

回答我的不是話語,而是地面車尖銳的打滑、激烈的碰撞,以及此起彼落的尖叫:「有人衝出來!」「搞什麼,自殺嗎?」「讓開!讓開!」「背上有翅膀,是教團的人!」「快通報……」

毋須出門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我愕然抬頭,迎上哥哥的眼睛,當中除了我的身影,空無一物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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