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

晌午的陽光輕輕柔柔潑灑下來，將灰色的石牆照得閃爍生輝，布穀鳥和雲雀的和鳴隨風飄盪，空氣中充滿了初生青草的香甜氣味，春草旺盛的生命力甚至贏過皮靴不間斷的踩踏，在騎士學院的練習場中鋪出一片柔嫩的綠意，細碎的白紫花朵點綴在草間，角落還看得到幾支雛菊迎風搖曳著。

將整個身體的重量倚在石欄上，卡謬已經支著下巴，若有所思地看著練習場中的人很久了，但對方卻渾然不覺，一逕重複著攻擊與防守的動作，微濕的黑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。他不是裝裝樣子在作練習而已，而是灌注了所有精神與力量，務使每一個姿勢都正確無誤，每一個力道都恰到好處。

練習終於告一段落，他停下動作稍事休息，這才注意到場邊的人。

「卡謬？」他驚訝地喚了一聲。「你回來了？」

「你現在才注意到我啊？麥克羅。」他笑。「是啊，剛到。」

「任務結束了？」

「嗯……」栗色頭髮的年輕人牽動嘴角，那笑容看起來卻有些疲憊。「是結束了——」

「那，以後你就是騎士了。」

「不，我想大概會被除名吧。」

「除名？」麥克羅睜大了眼睛。

「也好，待在學院的話，就有更多時間欣賞春景了。」

「你到底做了什麼？」

「只是不想讓血腥味破壞春風的甜美罷了。」

麥克羅摸不著頭腦。「啊？」

卡謬笑笑，用力伸展雙臂，像煞一隻在春陽下伸懶腰的貓。「可能是因為萬物都從漫長的冬封中醒來，蓄積了足夠一年使用的活力，開始新的生活，所以啊，你難道不覺得春天的空氣會讓你心癢癢的，很想去做些什麼——看看新的風景，交些新的朋友，談段新的戀情——」

「騎士學院裡會冬眠的，大概也只有你吧。」麥克羅終於明白他是故意躲避，同時又最不耐煩這種風花雪月的話題，乾脆起身，回頭練劍去了。「有時間想這種事，不如快把拖欠一個冬天的報告完成。」

「啊？」卡謬像被抓到惡作劇的孩子般笑了。「你知道啊？」

「經過走廊的時候不小心聽到的。」麥克羅似乎不大願意承認聽到別人的私事。「懷爾特老師罵得很大聲。」

「而且還很久。」卡謬仍是不在乎的樣子。「講完報告的事後，他又開始訓我蹺頭和儀容的事，整整罵了半小時。」

「你被每個老師罵過同樣的事。」

「麥克羅——」卡謬裝出一副苦臉。「你好狠心——」

「自作自受。」麥克羅頭也不回。

他嫉妒這個男人。

更確切的說，是害怕。

整個騎士學院就卡謬一個人老耍玩校規和騎士規章，而且游刃有餘。每個老師都對他又愛又恨，愛他的才氣性情，又恨鐵不成鋼。他天資聰穎得什麼都一學就會，卻又玩世不恭，一點沒有騎士該有的嚴謹謙和，學院裡大部份的騷動，從違規喝酒到打架鬧事，多半有他的份。最奇妙的是，每個長輩都想糾正他，卻沒人能真正對他生氣，否則在這尊卑分明，紀律嚴格的團體裡，他早就被踢出去了。麥克羅就曾看過他半夜開溜被舍監逮到，竟能用花言巧語和那騙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脫了身。

麥克羅一直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成為騎士的打算。如果沒這意思，那又為何待在這裡？馬其爾塔騎士團是菁英匯集之地，麥克羅付出了多少努力才進得大門，也一直恰如其分地遵循騎士該有的準則，但這些到了卡謬面前，卻成了無意義的笑話。

這個天之驕子輕鬆就到達他努力的目標，卻擺出那樣的態度。麥克羅無法原諒這一點。

唯有這個男人，他不想輸。

「對了，你為什麼一個人練劍？」

「現在是自由時間，他們都跑掉了。」

「那是因為你太嚴格了。」

聲音立刻冷竣起來。「連這點努力都不願付出的話，就乾脆放棄算了。」

「好，好，別生氣。」卡謬舉起雙手。「我來陪你吧？」

「你？」

卡謬單手撐住欄杆，俐落地一躍而過。「用真劍沒關係吧？」

「隨你高興。」

他抽出配劍，中規中矩的對麥克羅行了個禮，陽光照在劍刃上，反映出令人目眩的光芒。

就和這個男人一樣。

卡謬還記得那一天，他被叫到赤騎士團長的書房，挨了一小時的罵，因為他用同儕一半的時間完成學業，卻為著那吊兒啷噹的態度，花了別人三倍的時間還在當騎士候補。好不容易脫身後，他走出建築物就看到那個人。高大勻襯的身材，削短的黑髮，線條深刻的五官，銳利近乎嚴厲的眼睛，卡謬站在場邊看了好一會兒，眼光完全無法從他身上移開。他短時間內就打敗五個人，明快的判斷和俐落的動作讓卡謬也不禁暗自叫好。

「廣場上在幹什麼？」他問路過的騎士。

「他們在測試新生。」

他等著那個人下場，然後過去攀談。

「該怎麼稱呼你？」

「麥克羅。」

起初只是覺得有趣，麥克羅是一個治事嚴格，律己更嚴的人，騎士規章猶如他的聖經，無論在氣質、想法、作風上，都和卡謬差了十萬八千里。

而後來……

卡謬微微笑了，更加專注地望著那張精悍的臉。所以我不會告訴你的。不告訴你我反抗了什麼樣的命令才被除名，不告訴你在騎士的榮耀背後，藏著怎樣污穢的陰影。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保住你眼中的光，那無保留的堅毅與純淨，相信世間正義公理的光芒。

麥克羅急著進攻，不覺讓自己的重心偏移了。卡謬用盡全力格開一擊，立刻讓他重心不穩，只得後退，卡謬的劍鋒隨後跟上，麥克羅連忙壓劍下擋，沒想到卡謬只是虛晃一招，手腕一翻劍刃已帶到麥克羅頸邊。

麥克羅一愣，懊惱之色都還沒浮現，卡謬已經收劍入鞘，打了個大大的呵欠。

「好累，好累，春光正美，拿來打架豈不可惜？」

麥克羅收手，盯著手中鋼鐵的反光，良久，良久。

「我不懂。」他終於說。「我花在練習的時間明明比你多，為什麼老打不贏你。」

卡謬放下伸懶腰的手，若有所思地望著他，好一會兒才溫和地說：「也許就是因為你太想贏了。」

麥克羅抬頭，認真的眼睛中有著迷惑。「我不懂。」

「你把生活看得太嚴肅了。」

麥克羅有點生氣。「是你太輕浮了。」

「不過……」卡謬笑著，搭上他的肩，在毫無防備的麥克羅臉上偷了一吻。「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。」

「幹什麼呀！」麥克羅反射性地揮拳，但卡謬逃得更快。

「哈哈……輕鬆一點吧！」帶笑的聲音隨風揚起，一如春天般充滿了活力。

「亂開玩笑的個性也該改改！」麥克羅知道發脾氣也沒用，只得提了劍走開。

玩笑嗎？看著連走路都一板一眼的背影，殘留在唇邊的笑容不覺滲進了淡淡的苦澀。這樣也好，玩笑無傷大雅，不會破壞兩人之間的關係。「但是……」

卡謬輕嘆，接下來的話被路過的春風帶走，並沒有傳到麥克羅的耳中。「如果你知道我是認真的呢？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