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25日 星期一



夜風猛地襲來,拉長了遠處狼群的嚎叫,樹林頂稍一陣刮擦晃動,帶起海潮般的聲浪,掩去了馬蹄聲和鋼鐵相撞的聲音。白日的熱度已經散去,水氣從地面升起,帶著強烈的泥土氣味。空中有雲飄過,遮滅了原本微弱的月光,光線陡然暗下,只剩一落落比夜還濃的黑影。

「暴風雨就要來了。」卡謬喃喃地說。「風裡有血的味道。」

他轉過頭,身邊同伴坐在馬上,直直望著前方,頭髮和眼睛融入夜的顏色,剛硬的側臉線條卻一點也沒柔軟幾分。

「麥克羅?」他試探地叫道。

「什麼事?」刻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有些僵硬。

「你在想什麼?」

「什麼都沒想。我們正在待命不是嗎?」

「別太緊張。能參與這次任務,就幾乎等於成為騎士了。」

「我不是在擔心這種事。」麥克羅皺了皺眉。「這次任務非同小可——」

前頭突然起了騷動,黑暗中只看得到兩條人影迅速逼近,想是先前派出去的斥候。帶隊的三位騎士低聲商量了一會兒,便高舉右手,無聲地下達了開拔令。

約五十人的隊伍在幽暗無光的林間行進,暴風帶起的枝葉摩娑掩蓋了可能會讓他們被發現的噪音。今晚的目的地是謬斯市東北方的一座小村。兩天前騎士團得到報告,指出有數十個海蘭德的逃兵竄進了都市同盟的邊境,一路燒殺擄掠,由於人數眾多,戰力又高,地方警備隊無法處理,只得向謬斯市求援。安娜貝兒深怕海蘭德會以追捕逃兵的藉口出動軍隊,立刻向騎士團發出了緊急出擊令。

卡謬、麥克羅和其他幾位騎士候補也參與了這次行動,這是馬其爾塔騎士團的傳統,若在任務期間表現良好,便能升格為正式騎士。事實上只要能被選派,騎士位置就等於已經到手了,至於參加了好幾次卻老被除名的卡謬當然是個例外。

這次隨卡謬出行,麥克羅倒是明白了幾分狀況。卡謬並沒有犯什麼特別嚴重的過失,卻是小動作不斷,如夜中紮營的時候喝酒,在行進的時候聊天,拿小隊長開玩笑等,難怪有些特別嚴謹的騎士看到卡謬,臉色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。

出了樹林,高地下方便是一望無際的平野,深淺不一的影子勾勒出田地的形狀,中央村莊火光閃動,在黑暗中特別明顯。令人不快的臭味隨風飄了過來,盜匪在劫掠時,可能也燒了一部份的村莊和田地。

小隊人馬在風聲和夜色的掩護下,越過收割過的田地,悄悄包圍了村莊。低垂的雲層遮住了月光,村中火光仍熾,廣場和道路上橫七豎八的躺了不少人,有些人仍執著武器四處巡視,但幾個派在崗哨的人已經忍不住坐下來,抱著武器,呆滯地望著前方。午夜已過,再怎麼頑強的盜匪也該精神不濟,正是突擊的好時機。

確認情況無誤後,隊長一聲令下,村前村後兩路人馬立即展開攻擊。天崩地裂的馬蹄聲帶著鋼鐵的閃光襲進村莊,有如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巨大怪獸。還在崗哨上的人連忙吹響號角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
喊叫聲從四面八方揚起,軍隊來得突然,盜匪連弓箭都來不及使用,便匆匆從屋中、從路上提著劍衝來。整個村莊瞬間變成活生生的地獄,鋼鐵的光芒和鮮血的色彩交織在一起,狂暴的咆哮和嘶啞的哀哭混合成恐怖的聲浪。混亂中村子東北角的穀倉著了火,立刻燒成一炬火塔,烈焰用躍動的光線籠罩了一切,濃烈的黑煙聚成長龍直竄高空,灰燼粉塵漫天飛舞,空氣間瀰漫著刺鼻的焦臭味和血腥味。

卡謬和麥克羅跟著衝鋒,身為候補,他們只能待在較不重要的地方。前頭騎士毫不猶豫地突進,斬殺所有執著武器衝上來的人,劍鋒帶出的血弧在火光照射下怵目驚心。他們的任務是肅清此地,雖然在黑暗中根本分不清盜匪和村民的差別。

有人吼叫著朝他們衝來,但還沒接近,麥克羅的劍就掃了過去,他是聽到而不是感受到骨頭阻住劍刃後斷開,那人臉上的表情和激越噴出的液體令他渾身一震。他第一次正式披甲上陣,而遇到的場面和學院裡的經驗相差太遠了!身在這巨大的漩渦中,一切正常的知覺都被打亂,連情緒也變得亢奮,根本沒有辦法思考,只能行動。教科書、手冊和前輩當然不會告訴他,倒在身上的屍體會這樣沈重,濃重的血腥味會讓人想吐,震耳的哀嚎會令人心煩意亂!

他還沒從震撼中完全恢復過來,第一波的攻擊行動已經算是結束了,剩下就是處理善後的工作。被捕獲的盜匪,不論死活都被集中到廣場上,殘存的村人暫時安置在一處穀倉內。赫根隊長帶了一些人馬追擊逃往森林的漏網之魚,救火的工作由另一個小隊進行,卡謬和麥克羅則被派往西側作最後的視察。

村莊已經滿目瘡痍,到處都是被破壞的痕跡,地上血跡四濺,燒過的麥楷飛得到處都是。沈重的空氣像濕黏的毛毯一樣阻著麥克羅的呼吸,轉頭又看到牆角下有隻被砍斷的手,連忙撇開視線。剛才亢奮的情緒已經過去,留下的竟只有空虛的罪惡感。

卡謬一直沈默地走在他身邊,此時才突然開口。

「你呀,對殺人這種事有覺悟了嗎?」

「——!」麥克羅一驚,不知如何回答。

「當然你也知道,騎士不是只有那身軍服和徽章而已,但你今天才真正體會到了吧?」

「是……」

「我們存在的目的就是作為都市同盟的武力,沒錯,我們是軍隊,是國家的機器,只要接到命令,我們就必須剿匪,肅亂,作戰。像遇到今天這種場面,即使誤殺了無辜的人,我們也不會受到責備。」卡謬頓了一下。「這是染滿了血的光榮啊!」

「只有……這兩種選擇嗎?」麥克羅猛然停下,握緊了拳,直直瞪著卡謬。

「……啊?」

「為什麼一定要極端的選擇恣意妄為或心懷罪惡呢?不管接受了什麼樣的權力,不管殺了多少敵人,要怎麼走那條路,難道不是應該由自己決定嗎?只要還記得自己,就可以不走偏的!」

卡謬似乎吃了一驚,他注視著那雙澄澈的眼睛,而後低下頭,沈默地跟著麥克羅的腳步。當他再度抬頭,臉上終於出現了釋然的表情。「原來……是可以這樣的啊。真是謝謝你了。」

「你……」麥克羅猶疑著,終究還是問道:「是因為這樣才不想當騎士的嗎?」

「你在說什麼啊?」卡謬笑了,又恢復成嘻皮笑臉的態度。「你看我是這麼有良心的人嗎?」

「你……」

卡謬加快腳步,直走到用土塊搭起來的村牆邊,似乎有意把麥克羅丟在後方。「看起來應該沒事了。我們回去吧。」

「等等。」麥克羅突然停步,手警覺地放在劍柄上。「有聲音!——」

細微的哭聲響了一下又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恐懼的尖叫。麥克羅朝聲音來處跑去,一個女孩衝出路邊的殘屋,沒幾步就絆倒在地上,麥克羅連忙上前。

「等等!麥克羅!不要輕舉——」

來不及了!

就著彎身的姿勢瞥見寒芒一閃,麥克羅心中一凜,持劍的手正要揚起,驀地黑影襲來,將他和小女孩撲倒在地,溫熱的液體濺到麥克羅的手上,是血。

「卡謬!」他驚恐地大吼,一躍而起,那個男人無暇確認自己的戰果,立刻就要逃跑,麥克羅趕上他,兩三下就打掉對方的劍,準確地刺穿他的心臟。

命令中沒有提到要將敵方全數正法,麥克羅也搞不清自己是在執行任務還是洩憤了。他趕回原地,女孩蜷成一團,哭得全身顫抖,卡謬面朝下倒在地上,手裡還緊抓著劍,那一擊的力道非常之大,砍穿他的鎖子甲直入右肩,血流個不停,麥克羅覺得心臟被恐懼和憤怒揪緊,連氣都透不過來了。

「卡謬……卡謬!」

「聽到啦。別叫這麼大聲。」卡謬發出微弱的聲音。「扶我一把。」

麥克羅叫女孩走在前面,攙著卡謬回到集合地,卡謬咬緊了牙一語不發,臉色愈來愈白,只是勉力撐著不倒下來。隊長看到他的傷勢時不禁瞪大了眼,脫口而出:「卡謬你又幹了什麼?」

「不是他,是我——」麥克羅急著說。

「先送他去醫療站!閒話等會兒再說!」

臨時醫療站就設在村長家,那是村中碩果僅存的幾棟好房子之一了。所有傷者都被送到裡面,醫護人員忙成一團,渾濁的空氣中充滿了藥味和血腥味,呻吟咒罵不絕於耳。麥克羅將卡謬送進去後就被趕出來,他只得回隊長那裡報到,協助善後的工作。

等大小事務告一段落,天邊已經泛出灰白色的光亮了。白霧從地面升起,暫時掩住了髒污的地面,將人類殘暴的證據抹成純淨的顏色。清冽的水氣中夾帶濃重的焦味,村子的角落仍在冒煙,絲絲縷縷的在殘跡間徘徊,有如冤抑而死的靈魂在找尋回天上的路。四下一片安靜,最混亂的時刻已經過去,大部份人都失去呻吟或哭泣的力氣,昏昏沈沈地相靠坐著,只剩騎士走動時發出的鋼鐵聲,但連這聲響都被霧包裹住,好像從其他世界傳來的一樣。

麥克羅踏著疲憊的腳步走進醫療站,在橫七豎八的傷患中間,卻不見卡謬的人影。他嚇了一跳,衝出門外,這才看到卡謬披著衣服坐在樹下,包紮嚴實的繃帶上仍染著血,栗色的髮上點點晶瑩,看來他已經坐了好一會兒了。

麥克羅先是鬆了口氣,而後又生氣起來。「你怎麼不好好休息?」

「裡面又熱又吵,我哪睡得著。」

他臉上泛著不自然的紅暈,麥克羅用手一探,額頭熱度高得嚇人。

「沒事的啦。」卡謬撥開他的手。「這種受傷引起的熱度,馬上就會退了。」

「對……對不起。」麥克羅咬緊了牙。「這都是我的錯。我回去後馬上自請處分——」

「你在說什麼鬼話?」卡謬煩躁似地撿起石子,丟得遠遠的。「要說處分的話,也該是我才對。」

「怎——?」

「你只是做了該做的事,而我就是感情用事了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

「你不懂嗎?與其讓你受傷,我寧可自己挨刀。」卡謬向後靠,終於抬起頭來。麥克羅突然領悟他剛才一直左顧右盼,就是不想正視他的眼睛。「因為我喜歡你。」

「這我知道,但——」

「你果然不懂。」卡謬苦笑。「也許我不應該說喜歡的,這個字眼太空泛了。我要說的是,我愛你。」

「你在說什——」聲音突然哽住,一向嚴肅的臉先是不解,而後漲得通紅。

「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?」視線在麥克羅身上遊移,久久不去。「你可知道當我這樣看著你時,心裡都在想什麼嗎?」

「我——」麥克羅退後一步,現在,那通紅轉成了明顯的尷尬之色。

「兩年了呢,時間過得真快。你什麼都沒有察覺到嗎?有時候,我都不知道該感激你的遲鈍,還是該痛恨你的無知。」霧飄進他們之間,卡謬的聲音也清冽得像水一樣。他平靜地說著,好像在談別人的事。「等一下,你別逃,既然我說了,你好歹也聽一聽吧。」

麥克羅握緊了拳,現在他腦中一片混亂,比昨夜的殺伐帶來的衝擊還大。如果可以,他很想立刻轉身逃跑,但卡謬說出的話,連同身上染血的繃帶都把他釘在原地,無法動作。他移開視線,卡謬的聲音融著水氣輕飄飄地迴盪在他耳邊,聽起來很不真實。

「本來我沒打算說的,可是經過昨晚的事,我改變主意了。身為執劍之人,根本不應該有明天這種僥倖的想法。誰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?現在不說的話,搞不好我突然掛掉,連訴說心意的機會都沒了,這樣不是更遺憾嗎?不,你不用回答我,我不是為了得到答覆才說這些話的,只是想告訴你而已。」他微微笑了,卻帶著自嘲。「不過,挑這關頭跟你告白的我,也許更卑鄙也說不定。」

他站起來,因牽動傷口而皺起眉頭,麥克羅上前一步想扶他,卻被他揮開了。「不必啦,我要回去睡了,吹了這麼久的冷風,身體也舒服多了。該出發的時候再來叫我吧。」

將慌亂的友伴拋在身後,卡謬唇邊浮出了淡淡的苦笑。他終究還是親手毀了那道牆,至於崩潰的石塊是會完全封死他們的關係,還是讓出一條可以通過的空間?這就不是他能控制,也不是他能預知的了。

「呿……煩死了。」跟醫護官打過招呼後,卡謬往床上一倒,閉上了眼睛。「真是無謀到家了我……還是睡覺吧……等熱度退了,可以冷靜思考以後,也許就能想出解決的方法了……哼,才不可能呢。」長長地嘆了一聲。「我大概只會後悔得想撞牆吧。」



攀上螺旋形的樓梯,從三樓的窗戶可以俯瞰到一部份的城市,幾棟特別高的樓在陽光下閃耀光芒,紅色的屋頂襯著夏日清澄的藍空顯得特別鮮明。櫛比鱗次的建築依偎在洛克阿克斯城下,就像雛兒依偎在母鳥羽翼下一樣。騎士團的每一名成員,都是這個城市的劍和盾。

麥克羅走過敞向中庭的長廊,幾隻麻雀被驚動,猛然拍翅振向空中,底下傳來騎士操練的呼喊,以及鋼鐵相撞的清脆鳴聲。他在到達目的地前就停下來,掉頭,再回轉,猶豫不決地來回走了幾次,終於下定決心抬手敲門。

「進來。」

卡謬的室友不在,這讓麥克羅稍微鬆了口氣。卡謬蹺腳坐在窗邊,正就著山景享受美酒,看表情很是愜意。其實他的傷仍未痊癒,行動也不太方便,只是從外表看不出來而已。

「什麼事?」

「哥魯特團長要我通知你,你已經正式晉升為騎士了,編屬赤騎士團長格朗維克轄下。」

「是嗎……?」聲音不知為何卻是五味雜陳。卡謬放下酒杯,斟了滿滿一盅。「我終究還是成為騎士了啊……?」

「我也晉級了。隸屬青騎士團長麾下。」

「恭禧。」卡謬傾身,斟滿另一只酒杯。「來。」

「不,我——」

「又不是在值勤,沒關係啦。」卡謬笑了。「而且現在不是正好有理由慶祝嗎?」

除了必要的場合,騎士任何時候都是不能喝酒的,卡謬其實已經違規了,但這個理由還滿有說服力的,何況為了接下來的對話,麥克羅也需要酒精的幫助。他接下酒杯,一飲而盡。

冰涼的液體從咽喉一路燒灼而下,他不禁嗆咳起來。卡謬睜大了眼睛。

「喂喂,你怎麼啦?喝這麼猛!」

「我——」他捏著空酒杯,猶豫不決地站著。

「你有話要說?」

「嗯……就是那個……」

「那個?」卡謬向後靠,很感興趣地瞧著他。

「我……」卡謬愈是表現得輕鬆自在,麥克羅就愈是狼狽。「關於你說的那件事……」

「哪件事?」卡謬佯裝不知,麥克羅生氣地瞪著他。

「我現在沒有辦法回答——」

「我沒有要你回答。」卡謬打斷他。「你可以把這件事忘了。」

「你說你喜歡我兩年,難道是開玩笑嗎?」

「當然不是。」卡謬砰一聲把酒杯撂回桌上。「但那又如何?所以你覺得我很可憐?」

「不,我——」

「我說過,你就是這一點最令人討厭。太過分的溫柔,有時候只是變相的殘酷罷了。」

「閉嘴!」麥克羅突然大吼,把卡謬嚇了一跳。「該我說了!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說話!你單方面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你的感情,現在又單方面推測我的想法,決定我要不要接受,」他喘了一口氣,稍微平靜下來。「這種事應該由我來決定吧?」

「——你說的對。」卡謬愣了一下,將酒一飲而盡。「真抱歉了。」

「我的決定是我需要時間想。就這樣。」

「你決定得還真輕鬆。」卡謬透過酒杯上緣注視著他。「聽到男人說愛你,不覺得很怪嗎?」

「我也不知道。起碼,我沒有發毛,也不覺得討厭就是了。」放下了橫在心中的大石,麥克羅吐了一口氣。「可是,我也不能說這樣就是喜歡。所以,我還要想。」

「隨便你。這是你的決定。」

麥克羅也坐了下來,兩人面對著遠天,青山,城堡的石牆,以及錯落的城市屋頂,靜靜地啜著酒。在平靜無事的午後,即使洛克阿克斯城都陷入了昏昏欲睡的慵懶中。夏日焦炙的風送來庭中騎士的談笑,和森林裡的鳥鳴混在一起。天空藍得泛著點青,幾片薄雲夢遊般飄盪而過,陽光將城下紅色的瓦板映照得熠耀生輝,像燃燒的火焰一般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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