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場雨過後,石板地上的灰燼和血跡已經被沖刷乾淨了,但破壞的痕跡仍執拗地留著,牆上到處都是污漬和煙燻的焦痕,破裂的門板歪歪斜斜地吊著,吞吐著濕冷的氣息。偌大的庭院空蕩蕩的,周圍的矮樹叢被踩踏得殘缺不全,一截斷刃躺在草叢間,反射出冰冷的光芒。
四下一片死寂,只聽得到馬蹄敲在石板上的空洞回音。
兩位騎士亦沈默不語,只緩緩轉移視線,望著這片敗景。
良久,其中一位才不忍似的閉上了眼睛,深深吸了一口氣,低聲喚道:「卡謬……」
栗色頭髮的同伴看了他一眼,翻身下馬,朝著城樓的方向走了幾步。
「洛克阿克斯城不會倒。」
注入了決心和力道的聲音打破凝滯,在樓牆間迴盪開來。
「我們可以重建它。」
在戰爭中傾損的建築,很快就修復起來了,但要重新聚合分崩離析的人心,將之恢復成從前那個秩序井然、紀律嚴明的團體,著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經過這次的分裂和爭戰,馬騎爾塔騎士團損失了許多人,但也吸納了不少新血,當中不乏原來新同盟軍的士兵。在卡謬和麥克羅不眠不休的努力下,騎士團的事務總算重新步上了正軌。他們革除了一些積習和陋規,包括以白赤青為標誌的階級制度,改為三位團長同席議事。
冷冽的北風掀起簾子,送來森林幽冷的清香,幾片枯葉飛進來,在團長辦公室的地板上迴旋飛舞。晌午的陽光透過窗戶,將牆上的三色旗鍍上一層薄金。另一側的窗外,騎士操練的聲音隱約可聞。卡謬放下仍有相當數量的案牘,起身走到窗邊,望著城牆般護衛著洛克阿克斯城的山陵。紅黃交雜的秋色正漸漸淡去,褪成斑駁的枯褐。從這裡望出去,天空被城牆和山緣掩住,只見得到被切割成不規則形狀的一方湛藍,那樣澄淨透明的顏色,似乎也滲透到卡謬心裡去了。他突然想起本處地牆頭望出去的那一片無邊的平原,以及崖邊能望見的無涯的湖面。一隻鷹驀地掠過,很快消失了蹤影,只留下悠長的鳴叫。
他輕輕嘆了口氣,轉頭望著幽暗的室內。團長辦公室算寬敞的了,但不知道為什麼,最近他開始覺得這個空間很狹窄,窄得令他喘不過氣來。
騎士團的事務逐漸步上正軌,工作也不像前日這麼繁重了,但他卻覺得心裡缺了一角,好像遺落了某種東西似的。
他說不清自己想要什麼,只知道心中那份焦慮與日俱增。
不是……都已經回到家裡了嗎?
洛克阿克斯城就是他的家,當格朗維克帶著他走進要塞大門的那一刻起,他就一直是這麼認為的。除了這裡,他無處可去,也無鄉可歸。
但那份坐立不安的心情,又是怎麼回事呢?
「卡謬。」麥克羅站在敞開的門邊,禮貌的敲了敲門板。「我要走了,今天下午就拜託你了。」
「啊。」卡謬這才想起,麥克羅今天要回家參加妹妹的婚禮。「代我向你家人問好。」
「好的。」
「等——等等!」卡謬突然叫起來。
麥克羅停下腳步,轉過身來。「怎麼了?」
卡謬奔向辦公桌,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中翻找著,最後終於挖出了他需要的東西。
「這——?」麥克羅一頭霧水的看著被塞進手中的紙和筆。
「請准我的假,團長。」卡謬露出了笑容。「婚禮上多一個客人沒關係吧?」
婚禮依當地的習俗在新人的父母家舉行,卡謬和麥克羅抵達時,屋裡屋外已經擠滿了親友和鄰居,有些人還是趕早從臨村過來的,兩位團長的光臨無疑使場面更加隆重。新娘穿著繡滿花朵的篷裙,戴著花圈,長長的黑髮編成辨子盤在頭頂,新郎是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,聽麥克羅說兩人從小就認識,新房離父母家不過一街之隔。
正式的儀式很短暫,神官賜福完畢後,空中頓時飛滿了穀粒和花瓣,笑聲和鬧聲如暴漲的洪水般洩了開來。設在屋外的烤肉架上正串著成隻的羊和豬,油滴讓火勢燒得更旺,屋牆邊堆著的幾個大桶正源源不絕的流出葡萄酒,連神官都不免多喝幾杯。村莊樂隊開始奏起舞曲,年輕的客人就在樹下伴著吵雜的音樂跳起舞來,卡謬看到麥克羅在擁抱時將妹妹舉得高高的,就好像她還是個小女孩。他下意識望著自己的手,他有妹妹嗎?印象中好像是有的,卻在黑暗的記憶中變模糊了,只剩嬰兒床中的一張小臉……
會跟著麥克羅來,只是想放鬆一下心情,感受那份家人間的溫暖,但卡謬發現,沒什麼比這種闔家團聚的場面更讓他有疏離感了。聚在這裡的人都彼此認識,麥克羅也是他們的一份子,幾個年紀大的姑婆正津津有味的講他小時候的糗事,讓他臉紅到了脖子。卡謬很喜歡這些人,他們也對他很親切,但愈喜歡他就愈明白他不屬於這裡。不論他多討厭自己的出身,不論他在黑暗的巷子中混了多久,他仍是接受正統的貴族教育,而後又受著菁英的騎士訓練成長的,他聽不懂那些俚語,也打不進談話的圈子,尤其當話題涉及家族內私密的笑話時。
他想起那個被他拋棄的故鄉,那片廣袤如海的丘陵,雲般散佈其間的羊群,盤桓在空中的淒涼的牧笛,他對那個地方的感情一直很複雜,有恐懼,有厭恨,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點心痛的感覺。格拉斯蘭的土地不算豐饒,而紮根其上的各大家族莫不用盡全力互相爭鬥。他對父親的印象只有提著劍,殺氣騰騰的身影,而母親的臉早已隱在城堡的陰影中看不清了。
那裡並不是他歸屬的地方,而他慢慢領悟到,洛克阿克斯城也不是他的家。
那麼,哪裡才是他能回去的地方呢……?
狂歡的人們一直到黃昏才散去,和新人道別後,卡謬和麥克羅也騎著馬,踏上回城堡的路。漸沈的夕陽在他們前方投下拖長的影子,兩人一路上都沒有開口,直到麥克羅的聲音打破沈默。
「卡謬,你沒有想回家過嗎?」
卡謬嚇了一跳,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:「洛克阿克斯城就是我的家啊。」
語尾被伸過來的手打斷,麥克羅摟住他的脖子,充滿魄力的黑眸瞬間靠得很近、很近。
「不要給我那種標準答案。」他放開卡謬,繼續前行。「……你露出了寂寞的表情。」
卡謬愣了一下。「我不是覺得寂寞,而是……」
「而是?」
「好奇怪……」卡謬望向遠方,好半晌才慢慢地說:「我對那個地方並沒有留戀,在我離開的時候,我就已經下定決心,要將它永遠拋掉了……但為什麼,我還記得那裡的風景,記得他們說話的腔調呢?……」
「你……不需要拋掉啊!」愕然的聲音讓卡謬抬起頭來,麥克羅正以難以置信的眼光看著他。「你經歷的每一個日子,遇到的每一個人,都塑造了今天的你,如果否定了他們,不就否定了現在的你嗎?」麥克羅頓了一下,轉開頭,略略紅了臉。「你知道嗎?我一直很感激你的家鄉和你的父母,如果沒有他們,就不會有今天的你,也不會有今天的我了」
卡謬好半晌說不出話來,麥克羅轉頭看了他一眼,回復了嚴肅的表情。「你還是回家一趟吧。你不必做什麼,就算只是看看也好,就當作了一個心願,讓現在這個成熟的你去面對那個過去的你。」他加重了語氣。「我會陪著你的。」
「咦?」卡謬睜大了眼。「你——」
「我想過了,我自己也想到處走走看看,學更多東西。離開馬其爾塔之後我才知道,世界是這麼廣大,不是只有騎士規章而已。」
「可是這裡——」
「騎士團裡這麼多優秀的人才,他難道不信任他們的能力嗎?」
卡謬垂下眼睛,不說話了,好半晌才突然一拉韁繩,掉頭衝出大路,在荒原上馳騁起來。麥克羅也絲毫不讓的緊跟在後。晚風刮著茂草發出海潮般的聲音,空氣中充滿了清冽得凌厲的冷香,一列歸鳥急急掠過,又很快消失了蹤影。屹立在山腰上的要塞,在朦朧中被柔化了稜角,竟帶了點夢般的色彩。低垂的霞雲被染成透金的橘色,無邊無際的開展到天際,那樣的遼遠會令人失去重心,腳下的大地似乎也虛浮了起來。
根本不需要去在意那些事情。
二十多年來拼命想把過去的一切斬斷,不就是他還被束縛得死死的證明嗎?
當知道沒有必要逃避的同時,一直捆綁著自己的鎖鍊突然斷裂了。就連無法在洛克阿克斯城安身的事時,也不再困擾他了。
卡謬知道自己要什麼了。
比起能安穩棲歇的地方,他更想要能自由遨翔的天空。曾經展翅看過沃土之大的雄鷹,已經難以安坐山頭了。
他猛然勒馬,麥克羅跟著停住,恰到好處的立在他身邊。
「麥克羅……」他抬起頭,露出了笑容。「去旅行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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