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聞到了嗎?空氣中有鋼鐵……火和血的味道。」
「什麼味道?」麥克羅看看窗外,又望回將腳蹺在桌上,好整以暇對著陽光審視手中紙張的卡謬。釘在桌上的地圖被陽光鑲出一小塊金白,微風流進會議室的窗戶,溢滿一室春草的甜香。牆邊馬其爾塔騎士團的軍旗靜靜垂著,色彩在陰影中顯得暗沈。
「你再把泥巴弄得滿桌都是,小心哥魯特砍了你。」
「那也要他跑得過我才行。」卡謬滿不在乎地說。「我接到了有趣的消息。」手指一彈,紙張半飄半滑地過了桌面,麥克羅一把截住,那是邊防部隊傳回來的急訊,磨損的紙張上只有用粗劣墨水寫的兩行字。
「東邊有村落遭到襲擊?是盜賊所為嗎?」
「我很懷疑盜賊會有這樣的效率。兩個村子都被屠光,燒得乾乾淨淨,而且速度極快,我們的人馬兩次都沒趕上。」
「你是說……這是有計畫的軍事行動?」麥克羅警覺起來。「海蘭德……」
卡謬豎起食指,打斷了麥克羅的話。「先別忙著猜測。現在什麼也不能確定。亞卡雷斯是個穩重的人,我相信他有維繫停戰協議的誠意。都市同盟和海蘭德都在之前的爭戰中損失慘重,如果罔顧國力——」
門上響起的輕叩聲打斷了他的話,一個見習騎士走進來,對他們行禮致敬。「赤騎士團長,青騎士團長,有來自流北山麓的客人求見。」
「是誰?」
「還會是誰?」宏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,一個高大壯碩,不修邊幅的黑髮漢子大步走進,門邊守衛連忙放低槍桿,他只輕輕一推就把那個年輕人震得連退三步。緊跟著進來的是一個金髮青年,一身湛藍披風十分引人注目,臉龐俊秀得近乎纖細,舉止溫和有度,一雙眼睛卻銳利如刃,像煞一匹蓄勢待發的狼,提醒別人他不是好惹的角色。
「維克多!青雷!」卡謬不勝驚訝地放下蹺在桌上的腳,起身給了來客熱情的擁抱。「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?」
麥克羅也用比較含蓄的方式跟他們打了招呼,同樣身為軍人,他們一直對彼此的武勇有著惺惺相惜之情。
「不是風,是火呢。」以「青雷」之號聞名都市同盟的夫利克苦笑。
「我們的城寨遭到攻擊,現在那裡大概已經片瓦不存了吧。」
「——怎麼回事?」卡謬和麥克羅同聲問道,心中卻早已知道答案。
◆
強烈的風沿著山壁撲下來,撕扯著卡謬的披風,他微微瞇起眼,抵禦著那股衝擊。從他所在的位置可以將整個謬斯市一覽無遺,石造建築閃爍出灰白色的光芒,街上人來人往,通往市政廳的大道幾乎被粉色的春花所覆滿,隔街的交易所正是最熱鬧的時候,穿著各地服裝的商人和農場主人都站在廊下討價還價。東側的市場上萬頭鑽動,各種攤子擁擠成一大塊彩色拼布,挑著蔬果的農人,頭頂著大盤剛出爐麵包的師傅,運送乳酪的驢子,用布兜著商品的小販,以廣場為中心向外滿溢出來,沿著大道一路延伸到城門外。謬斯是因位在交通樞紐而發達起來的城市,城內居民多半從事手工業或經商,因此更加依賴周圍農村的出產。
也許這裡馬上就要受到戰火波及了。卡謬收回視線,正好對上麥克羅詢問的眼光。他搖搖頭,拉緊了披風,加快腳步跟上前頭的哥魯特,繼續朝議場所在的喬斯頓之丘走去。
每年冬天才會開放的大議堂,今年卻在春花的香味中打開了大門。因著維克多和夫利克帶來的情報,安娜貝兒緊急召開了同盟會議。雖是春初,空氣仍冷得叫人打顫,謬斯市上空雲層低垂,大有隨時再下一場雪的趨勢。聳立在丘頂的建築呈現出鉛般的灰色,正面牆上排開的六市旌旗靜靜垂著,被陰影抹髒了色彩,使它們看起來就像被棄置了很久似的。
在踏上議場的階梯前,麥克羅靠近卡謬,低聲問道:「你看事情會順利嗎?」
「哼……」卡謬瞥了一眼那張充滿憂慮的臉,調轉目光望進陰暗的門廳,加重了語氣:「絕‧對‧不‧會!」
「哥魯特團長什麼也沒說。昨天我去找他的時候——」
碰撞聲傳過來,麥克羅住口不語,兩人同時往聲音來處望去,卻只看到哥魯特擋住了大半個門的身影。
「好痛!你做什麼啦!」是女孩子的聲音。
「小孩子在這裡做什麼!這裡可不是遊戲場!還不快離開!」哥魯特不耐煩地跨過跌坐在地上的人,看也不看便揚長而去。
卡謬和麥克羅加快腳步趕上去,哥魯特的背影已經消失在轉角,門廳中央坐著一個女孩,一旁的少年正想扶她起來。卡謬一個箭步上前,將手伸給她。
「你沒事吧?」
「我沒事。謝謝。」女孩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,拍拍衣服,露出了笑容。
「我代哥魯特團長向你道歉。他在趕時間。」卡謬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地打量他們,兩個孩子看起來都不過十六、七歲,卻是氣宇不凡,有著遠超同齡孩子的成熟。
「你們是哪位市長的眷屬嗎?」
「不,我們是來開會的。」少年回道。聲音稍嫌稚嫩,語調卻練達得驚人。
「開——?」
「卡謬,快點,我們已經遲到了。」麥克羅從議場門口喊過來。
「失禮。」卡謬向他們躬身致意,加快腳步趕上麥克羅。
會議已經進行一段時間了,哥魯特因他們在外面耽擱這麼久而不太高興,他們低聲道歉後便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。那兩個孩子也進了會場,在夫利克身邊坐下,三個人低聲談論著。
是青雷帶來的人?傭兵嗎?卡謬忖度著,但也無法再投注更多注意力。會議室中氣氛正熾,而且很明顯的沒有絲毫共識。這是停戰協議簽訂以來都市同盟首次遇到的重大危機,而且各個領導人比以前更沒有協調性,更抱著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。
「海蘭德不是才剛跟我們訂了休戰協議嗎?」多利巴市的代表馬凱一臉厭煩,他正為人類和犬族的糾紛忙得焦頭爛額,又被安娜貝兒召到謬斯來,他現在只想早點把這裡的事結束掉,回去處理更為緊迫的危機。
「但是,海蘭德並沒有遵守協議的誠意!」謬斯副市長傑斯激動地站起來。他是個責任感極強的青年,有著與斯文外表不相稱的激烈性格。「這個月來,海蘭德的軍隊已經攻擊了好幾個位在國境的村莊!」
「那應該是山賊幹的吧?」哥魯特冒出一句。
麥克羅吃了一驚,正想開口,卡謬伸手過來阻止了他,搖搖頭示意他再觀察一下情況。
「根據我得到的情報,海蘭德的軍隊確實有集結的跡象……」
南窗市長才剛開口就被打斷。
「海蘭德軍接近邊境也不是什麼新聞。」一身肌肉的礦山市長不屑地說。「他們沒事總想來威嚇一下,又有哪次真的挑起事端了?」
「這回海蘭德軍的指揮官可是魯卡喔。」清澈的聲音傳過來,吸引了卡謬的注意力。格林希爾的代表德蕾絲是個有著淡金色頭髮,舉止俐落的女性,自從父親臥病在床,她就一直以代理市長的身份負起繁重的公務。「他和以前那些狐假虎威的傢伙可不一樣——」
「不要說得這麼輕鬆,你知道一旦挑起戰爭,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嗎?在前線勞心勞力的可是我們,你們只會在後面耍嘴皮子而已。」哥魯特嚴厲地說。
「魯卡是個鬼神般的男人,你們難道沒聽說過他的戰功嗎?」
「搞不好那只是海蘭德放出來混淆視聽——」
「如果謬斯守不住的話,你們也沒有一個能倖免的!」
「我得先解決多利巴市的問題才行……」馬凱縮在位置上喃喃自語。「種族紛爭已經持續很久,市民們也累了……」
「那是因為你無能!」
「我確定海蘭德有攻打謬斯的意圖!這是整個同盟的問題,事情迫在眉睫,我要求每個都市出兵!」
「我們幹嘛出錢出力保護謬斯。迪恩特市——」
「都什麼時候了還想當縮頭烏龜!」
「你這自私自利的老太婆,只想利用同盟為自己撈好處!」
「你對安娜貝兒市長講什麼話!」
尖銳的言詞在天花板下互相撞擊,好幾個人站起來,無視秩序擅自發言,寬闊的會議室內吵翻了天。麥克羅睜大了眼看著這一片混亂,不知該怎麼辦才好。卡謬搖頭苦笑,附在他耳邊大聲說道:「我就知道會變成這樣,才叫你別開口的!」
「這到底——」
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,但隨即被淹沒在震天的吵嚷中。沈重的橡木門嘎然而開,刺目的光線射進來,暫時制住了劍拔弩張的空氣。
站在門口的是謬斯市的衛軍,因一路奔跑而氣喘連連,他連氣都還來不及平,便用失了鎮靜的聲音高喊:「海蘭德的軍隊越過國境,攻擊東北方的關所了!邊境部隊已經全滅!」
這個消息有如一道落雷,震得整個會議廳鴉雀無聲,各市領導人頓時臉色發白,面面相覷,直到湛藍的弧線劃過空氣,在每個人的視覺中留下一道軌跡。
「唉呀,唉呀,看來該我們出場了。」一直在角落作壁上觀的青雷站起來,對同伴使著眼色。「你們可以在這裡繼續討論,回頭我會來跟你們收取費用的。」他的臉上仍帶笑容,但與他相熟的卡謬和麥克羅都看得出那未爆發的怒氣。這也難怪,他們千辛萬苦到這裡警告盟國,換來的竟是此等官僚作風和鄉愿心態。看著青雷揚長而去的背影,安娜貝兒站了起來。
「現在不用多費口舌了吧?各位。要不是我們把時間浪費在爭吵上,事情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。現在多說無益,就此散會,馬上集結各市的兵力。若你們還想拿藉口搪塞敷衍,我也拿你們沒辦法,但請記住,如果謬斯不保,下一個亡國的就是你們!」
安娜貝兒一旋身快步離去,傑斯緊跟在後,與會者也紛紛起身。
「哥魯特團長,我們也快回城裡去吧。」麥克羅焦急地說。
「嗯……」哥魯特沈吟著。「現在即使趕回去,也來不及出兵吧。海蘭德軍已經壓境,那些傭兵大概也撐不了多久,倉促行事反而危險,還是先做好準備……」
「不,來得及!」麥克羅叫起來。「今天青騎士團第一和第三中隊正在謬斯東郊操練!維克多的兵力加上兩個中隊,足夠抵擋海蘭德軍的攻勢了!我立刻就去!」
「喂,等——」哥魯特才剛開口,麥克羅已經行過禮,衝出去了。
◆
在早春的陽光下,都市同盟與海蘭德的軍隊在謬斯北方的平原上相遇了。
這是停戰協議簽訂以來,雙方第一次進入白熱化的戰爭狀態。從表面上看,情勢是明顯不利於都市同盟的,海蘭德軍有備而來,人數也遠超過謬斯市的軍力。索倫吉算準各市分崩離析,短時間內無法集結大軍,若能抓緊時機各個擊破,拿下整個都市同盟並非夢想。但索倫吉畢竟不是神仙,他的行動也在別人的算計之內。傭兵城寨被攻破後,兩位隊長即刻率部北上,趕在海蘭德軍開始下一步動作前到達謬斯,大大增強了都市同盟的戰力。
「哼。」索倫吉勒住馬,從丘頂望著底下激烈的廝殺。雖然臉上神情絲毫不動,但戰況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之外。他接到的命令是擊破謬斯的邊境部隊,等待魯卡的本軍前來會合,再往謬斯進發,但他卻低估了謬斯的戰力,輕率前行想一舉拿下囊中物,沒想到才出了林道便遭到意外的抵抗,此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,想到若捲兵敗退會遭到什麼樣的懲處,索倫吉連背脊都冷了起來。
不過,同盟這邊也同樣摸不清對方的底細,他們以為魯卡率軍壓境,殊不知這只是前鋒部隊,本軍尚在半天路程之外。兩方就像蒙著眼睛打架的人一樣,彼此都在猶豫、試探、退卻,既想取得決定性的優勢,又害怕對方安排著意想不到的陷阱。
青雷也開始不耐煩起來,他一邊注意著維克多的動向與之配合,一邊策馬突進,湛藍的披風在風中飛展開來,十分醒目,襯托其上的卻是他手中帶起的血虹。另一邊的維克多則是以橫飛的血肉標誌自己的所在,兩人都是訓練有素的戰士,所到之處莫不望風披靡,訓練出來的士兵亦素質一流,連海蘭德軍都不免畏懼三分。但索倫吉的名聲也不是憑空得來,手下兩員大將突進援護更是配合得天衣無縫,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,戰場呈現拉鋸的態勢,誰都無法取得壓倒性的戰果。
「夫利克!」維克多遠遠喊過來,對他打著手勢,越過被沙塵和血花模糊了的空氣,青雷也看到了地平線上鋼鐵的反光。他心中一凜,來者是援軍,還是海蘭德的伏兵?答案很可能就此決定他們的生死了!隨即他看清了在風中飄展開來的旗幟,不禁放鬆地吁了一口氣,朝後方大吼:「援軍到了!是馬其爾塔的人!」
「我是馬其爾塔青騎士團長麥克羅!前來幫助謬斯市的維克多軍!」宏亮的聲音壓過戰場上的喧囂,穿透漫天狂沙直達陣前。麥克羅依騎士團的慣例向敵方報出名號,抽出長劍,率著身後的騎士以萬鈞氣勢直逼而來。
情勢登時逆轉,騎士團進襲海蘭德軍的側邊,形成來自兩方的同盟軍夾擊海蘭德軍的態勢,後者頓時陣腳大亂,索倫吉急得臉色發青,拼命想將局面穩定下來,現在他已經不敢企求勝利,只希望能不退得太難看。終究是聞名海蘭德的將領,在他熟練的指揮下,軍隊雖然開始退卻,但並沒有潰散開來。
「唉呀,唉呀,看來很順利呢,王國軍的來勢沒有想像中兇嘛。」卡謬勒住馬,在離戰場有段距離的高丘停下,俯瞰著被塵土和血花覆蓋的原野。喧嚷清晰可聞,馬蹄震撼了大地,連這裡都感覺得到,無數鋼鐵揚起熾白的光芒,在正午的陽光下刺得人睜不開眼。
「現在過去打擾的話,未免太不解風情了,可是命令又不能不傳……」
「卡謬閣下,我們不過去嗎?」後方騎士遲疑地開口:「哥魯特團長的命令……」
「嗯?再等等……好吧,差不多了。」卡謬一拉韁繩,策馬迴轉,馳下丘頂,直奔青騎士團所在的陣地。
麥克羅正在陣前,挺拔的身影在飛揚的旗幟下十分醒目,高舉的長劍上染著鮮血,和鑲嵌其上的騎士紋章一樣閃耀光輝,令人無法逼視。「第一小隊跟著我上!第三小隊切進敵方右翼!——」
「馬其爾塔青騎士團長麥克羅聽令!」清澈的聲音隨同火般的紅色掩至,瞬間壓制了陣前高昂的氣氛。
「卡謬!」麥克羅放低指揮的手,不勝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友伴。「你來得正好!我們——」
卡謬舉起手,阻斷了麥克羅的話。「哥魯特團長有令,全軍撤退!」
「什麼?」麥克羅睜大了眼,不敢置信地瞪著卡謬,聲音不覺變了。「我們正在作戰啊!敵人當前怎麼可能轉身逃走!」
這我也知道啊!卡謬暗想。但現在情況非比尋常,哥魯特最近的動向十分詭異,他直覺有些事情不太對勁,卻又無從查知。在有辦法跟哥魯特抗衡前,絕不能讓他找到任何藉口動麥克羅!
咬牙放聲喝道:「別忘了你的身份!麥克羅!遵從命令是騎士的義務,你想抗命嗎?」
「我——!」瞪著卡謬的眼睛瞬間爆出了火花,麥克羅握緊韁繩,指節都泛白了。
儘管只有幾分鐘,對相峙的兩人而卻長如數小時。當麥克羅舉起手時,那聲音就像用刀剜出來的一樣。
「聽令!停止前進!整隊!全軍——」咬牙迸出:「撤退!」
◆
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卡謬!」砰然巨響撞碎了夜的沈寂,麥克羅用力推開卡謬的房門,洶洶走進,高漲的怒氣似乎一觸即發。
站在床邊卸下軍服的卡謬回過頭,迎接友伴暴怒的視線,說話聲音依然穩定。「冷靜一點,麥克羅。這樣我沒辦法跟你談。」
「你叫我怎麼冷靜!你讓我做出身為騎士最恥辱的行為!竟然棄友軍不顧而擅自撤退!我剛才去找哥魯特也被擋回來,維克多他們——嗚!」
聲音被吻結結實實堵住,麥克羅本能的想掙脫,肩膀卻被緊緊箍住,動彈不得。
「話講這麼快小心咬到舌頭。」沒事人般的放開麥克羅,卡謬露出了笑容。「索倫吉不是敗走了嗎?你的撤退並沒有對戰局造成影響啊!」
「如果我多待一會兒,說不定可以跟他交手的。」麥克羅心有不甘地低語,隨即又揚高了聲音。「為什麼下了撤退令?你們到底在想什麼?」
「你應該問『哥魯特在想什麼』。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。」
「可是!我怎麼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!」
「我也不懂。但主上的命令必須服從,這是騎士第一個必須遵守的原則。」卡謬放緩了聲音,語氣卻很堅定。「別給弟兄們做了壞榜樣。」
「——我知道。」麥克羅深吸一口氣,緩緩吐出,他的心情已經平復不少,因此開始對剛才失控的表現感到羞愧了。
「有時我還真擔心你這不懂轉彎的個性。這幾年你跟哥魯特起了太多衝突,他要除掉你是輕而易舉,如果他真要動手,即使是我也無法看穿他全部心思。這段時間你就先沈潛一點,靜觀其變吧。」
「對不起。讓你擔心了。」麥克羅低下了頭,他很清楚自己急躁的個性,為好友帶來了多少麻煩。
「瞧你,連鎖子甲都還沒卸掉。」卡謬取下麥克羅腰上的佩劍,順手又解開他軍服領口的扣子。「你一定是一回來就各處奔走,到現在都還沒坐下來休息吧?」
「嗯……」
「今晚就留在這裡吧。把你在戰場上沒發洩完的精力用掉好了。」
麥克羅整張臉都紅起來,瞥了一眼卡謬袒露出來的胸膛,又慌慌張張移開視線。「我——你——」
卡謬放開他,笑意在相觸的雙唇間擴散。「不要嗎?」
麥克羅漲紅了臉,衣服已經被褪至肩頭的節骨眼上卻說不出什麼有力的話來。
「我還得去巡視……」
「那種事情,做不做都無所謂吧?難道你還生我的氣?」明知麥克羅最聽不得這種話,卡謬幾乎藏不住唇邊的笑意。
「哪、哪有的事。」果然麥克羅一愣,認命地嘆氣,主動解了勳章放置桌上。「我回來後還沒去梳洗,身上都還有血呢……」
「你在意這種事嗎?我們哪天不是在沙塵和血裡打滾的?」
低語伴著碎吻沿著耳後探向頸側,直到鎖骨,不輕不重,不濕不膩,卻算得精準地讓麥克羅摒住了呼吸。
唇舌交纏間,兩人的手也沒閒著,從壁爐到臥鋪的距離間,衣物散落一地。
相擁的軀體將床褥壓沈了一塊,緊貼的肌膚加溫著彼此的熱度,撩撥著彼此的情慾,有如相戲的兩隻野獸。
「我還是擔心謬斯市的狀況……」承受著愛人的重量,麥克羅把玩著卡謬垂下來的頭髮。「索倫吉就算今天退兵,魯卡也不會這麼快就放棄的吧……」
「夠了。」用唇堵住了他的聲音,卡謬低笑。「別把公事帶到房裡來。」
麥克羅也笑了。「說得冠冕堂皇,你不也常作這種事。」
「你擔心也沒有用,我們這個一人之下的身份,遇到事情還不是綁手綁腳。」手指沿著鎖骨向下探索,不輕不重地勾勒出胸際的線條,說著話的卡謬,心思早已不在話題上面了。「明天就看老頭子怎麼解釋吧。好了,結束這個話題。」
「嗯……」麥克羅也早被若有似無地撫摸撩得心神不寧,索性閉上眼睛任卡謬擺佈。
「才幾天而已,你的傷又多啦……」讓指尖在寬闊的胸膛上遊嬉,享受愛人身體的線條和觸感,卡謬陶醉地嘆著氣。
「有嗎?我沒注意……」
反正是家常便飯,卡謬比起他也不遑多讓。結實勻稱的軀體是多年訓練的結果,其上深淺不一的舊傷則是投身軍旅的光榮印記。卡謬收手跪起,唇沿著肩頭向下滑,濕潤的軌跡一路曳到胸腹之間,慎重地在每道痕跡上盤桓舔舐。
帶水氣的風流了進來,松香溢滿了房間,一塊木頭頹然落下,火一瞬間變得熾紅,跪在麥克羅腿間的卡謬,栗色眼睛因火光而閃爍不定,全裸的軀體被染出血般的光輝,那景象煽情得近乎淫靡。
白天是戰友,晚上是戀人。
這兩者的界線,他們劃分得很清楚,如此百無禁忌的動作和言語,是身為騎士團長的卡謬絕不會在人前表現出來的。
柔軟的舌尖纏上分身的同時,麥克羅的呼吸沈重起來,用盡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發出惱人的聲音。尖銳得近乎疼痛的快感直竄上來,好像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那一點,除了卡謬舔舐、吮吸的動作外,什麼都感覺不到。
「夠了……卡謬……」麥克羅撐起身體,抓住他的肩頭,卡謬發出含糊不清的笑聲,卻無意離開。
「……卡謬!」麥克羅急躁地加重了語氣,卡謬故意盤桓了一下才慢吞吞起身,主動跨坐在麥克羅腿上,抓住麥克羅的手送近唇邊,先是輕舔,而後將指尖含進口中,整個舌頭都纏了上去。
麥克羅閉上眼吸氣。原本只是微小的刺激,此時卻變得難以忍受。
抽出濡濕的手指,指尖沿著背脊的線條滑下,直到隱密的入口附近,小心地試探深入,另一手抱住卡謬的腰,用舌尖挑逗他胸際的肌膚,卡謬因刺激而摒住了氣,閉上眼睛。
「唔……」受到挑弄的身體變得異常敏感,似乎連痛楚都成了刺激的一部份,抵在麥克羅胸前的手收緊了,細細的汗珠冒了出來,喘息則隨著侵入體內的手指而加重了。
「可以嗎?……」
「嗯……」音節伴著略微紊亂的呼吸吐出,過了好一會兒,凝住的眉頭才漸漸舒緩開來。「……啊……」
得到允許後抽出手指,難耐等待的麥克羅扶住他的腰,將自己的欲望一挺而入。
抓住肩頭的手頓時加重了力道,卡謬喘著氣直起背脊,抵禦著貫穿身體的衝擊。
麥克羅著迷地注視他的神情,用手確認身體的線條,從頸到到胸到腰,不饜足地一遍遍感受卡謬的溫度。儘管已經看過無數次,每次仍帶給他極大的感動。
已經準備好的身體很快就適應了侵入,卡謬迫不及待地移動腰部,催促下一步的動作。
「嗯……啊……」
激烈的動作讓卡謬無力地向前倒,兩具身軀緊緊貼合,呻吟和喘息融合在一起,火光閃動的房內,只剩不成言的句子和斷斷續續的,急促的呼吸。
野獸相纏嬉鬧,暫時將所有煩惱拋至腦後,直到倦累已極才相擁沈沈睡去。
◆
夜中的洛克阿克斯城一片靜寂,只剩城垛上士兵走動時發出的金鐵交鳴,帶水氣的風襲進窗戶,溢滿一室清洌的松香,滿盈的月亮投下清洌的光線,清晰描出窗框的輪廓,卡謬看著一方閃爍星斗的晚天,卻是思緒翻騰,無法入眠。
「嗯……還是先寫封信跟夫利克聯絡吧……順便問一下他帶來的那位少年……」
小心不驚擾到沈睡的麥克羅,卡謬悄悄下床,披上衣服,拿了蠟燭走近桌邊,正待點上,驀地又停下動作,凝神望進中庭,在靠北方的樹叢中,剛才似乎有人影一閃而過。
實行宵禁的騎士團中不可能有人半夜還在外面晃蕩,當然也有可能是開溜出去找樂子的人,卡謬從前就是箇中好手,但那個身影中有什麼不尋常的東西引起他的警覺,他不假思索地抓起劍,衝出門外,連樓梯都不及走,撐住迴廊牆緣便從三樓躍下中庭。
對方被他驚動,登時疾步而去,一閃便隱進樹叢中,月光下卡謬看不清他的臉,只見到一個比夜還濃的身影。
「站住!你是什麼人?」
回答他的卻是切裂了空氣的尖銳聲響,數支小刀筆直飛來,在月光下曳出凌厲的光芒,卡謬就地滾倒,只差一指便要被刺中手臂,當他站起來時,人影已經不見了,只剩籠罩整個中庭的暗寂,樹上有隻貓頭鷹叫了幾聲,掠過樹頂攫住獵物,開始享用晚餐。
卡謬朝可能的方向追趕了幾步,但也知道這是徒勞無功,不禁大聲咒罵。頭上突然響起喀答聲響,有人推開窗戶,探出頭來。
「底下在幹什麼?三更半夜竟敢在城中喧嘩!報上你的名字!」
「哥魯特團長!」卡謬退後一步,抬頭上望。「有可疑份子入侵!」
「什麼可疑份子?你睡昏頭了嗎?」
「我不是在開玩笑!我就是追著他到這裡來的!」
「現在是洛克阿克斯城的宵禁時間,一隻燕子也飛不進來,我也沒聽到什麼可疑聲響,除了你像不懂規矩的院生一樣在這裡亂跑!身為騎士團長竟帶頭破壞規矩,像什麼話!還不快離開!」
哥魯特砰一聲關上窗戶,卡謬知道再說也沒有用,只得乖乖回房。麥克羅早已起身,坐在床邊等他。
「出了什麼事?」
「沒事。」卡謬煩躁地扯下衣服往床上一扔。「我剛看到可疑的人影,但追丟了。」
「可疑人物?」麥克羅立即站起。「我馬上——」
「你現在去也沒用,人早不知到逃到那裡去了。而且我已經因為驚動哥魯特而被臭罵一頓了,你再去打擾他,準會吃不完兜著走。」
「你怎麼還悠哉悠哉的!洛克阿克斯城遭人入侵,這麼嚴重的事——」
「可能是我神經緊張而已,搞不好那只是半夜開溜的院生。」卡謬沒有提起受到攻擊的事。「反正,哥魯特也說他沒看到什麼可疑人物……還是睡覺吧!」
「可是——」
「睡吧睡吧!」卡謬摟住麥克羅,往床上倒去。
何況,比起那個人的身份,卡謬更擔心的是哥魯特。他出現的時機也未免太巧了,簡直就像在刻意庇護那個人一樣。
的確正如哥魯特所說,宵禁時分的洛克阿克斯城,是一隻燕子也飛不進來的,除非城裡有人接應。如果那是某個人派來的密使或密探……
哥魯特今天拒絕了謬斯的求援,這到底意味著什麼?他是否別有計畫?倘真如此,同為騎士團長的卡謬和麥克羅卻被蒙在鼓裡……
這讓卡謬有非常、非常不祥的預感。
◆
似乎才剛闔眼,卡謬就被突來的喧嘩驚醒了。他立即坐起,抓起衣服翻身下床,麥克羅已經站在一邊著裝。
「怎麼回事?」卡謬望向窗外灰濛濛的天光,還不到早點名的時間。「我們遭到攻擊了嗎?」
「我也不知道。似乎是謬斯市那邊傳來了什麼消息。」將馬其爾塔的徽章別在胸前,麥克羅的聲音已一變而為冷肅強硬。他就是因為這一點而被卡謬取笑為沒有晨間禮儀的男人,不是把情人拋在床上一個人去晨練,就是起身後滿腦子都是當天的公務,完全不知調情溫存為何物。
卡謬很快著裝完畢,跟著麥克羅走下樓,越過中庭,朝主堡走去。那裡已經聚集著一大群人,有不少是從睡夢中被吵醒,衣裝都還有些凌亂。哥魯特早已等在廳內,看到他們時便不耐煩地說:「太慢了!你們在磨蹭什麼!」
「出了什麼事?」
「安娜貝兒遇刺身亡!海蘭德軍大舉侵攻,謬斯市已經陷落了!」
◆
洛克阿克斯城進入全面備戰狀態。
謬斯市陷落後,馬其爾塔陷入完全的孤立,雖然此地形勢險奇,難攻不落,要守城絕對沒問題,但也無法突圍而出,魯卡也知道這一點,佔據了謬斯市後並沒有繼續北侵,卻往南先攻打南窗市。
「很正確的判斷。」結束了例行的操練後,卡謬和麥克羅也回到執務室中。這段日子以來,各地傳回的訊息已經佔據了桌面,而且有向四方蔓延的趨勢,使卡謬連將腳蹺在桌上的習慣都無法維持了。「若都市同盟全盤陷落,只剩馬其爾塔騎士團也難以回天,只能乖乖投降。」
「海蘭德軍的主力既然往南去了,不正是奪回謬斯的好機會嗎?以騎士團的戰力,對付那裡的守軍應該很容易吧?」
「是的。現在的問題是,馬其爾塔騎士團有沒有為都市同盟作戰的義務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
「你別激動,我只是試著推測哥魯特的想法。這些年來,都市同盟因為跟海蘭德簽訂了協議,對我們這些作戰單位的態度變得很冷淡,連原本協定的金錢都沒付給,哥魯特已經不滿很久了。而且現在我們跟海蘭德軍是處於僵持的死局,想攻破洛克阿克斯城是不可能的,相對的我們也不可能突圍,這樣的話,還不如跟對方定下協議,和平相處……」
「身為都市同盟的一員,在盟國有難時不但不出手相救,反而投向敵方,這不就跟倒戈沒兩樣了嗎!?」
「但卻是對馬其爾塔最有利的方案。無論如何,在海蘭德軍沒有更明顯的意圖前,我們也不要有太大的動作比較好。」
麥克羅煩躁地踱來踱去。「有青雷的消息嗎?」
「聽說他們在從前的北窗市重整旗鼓,以新同盟軍的名義為號召,領導人就是上次我們在謬斯市看到的那位少年。」
「他——?」
「原來他是肯克的養子。的確很像。」
「是嗎?」麥克羅皺了皺眉。「那時我沒有留意——」
「不,我不是說臉像,而是氣質。」卡謬沈吟著。「如果是肯克的話,應該給了他很不錯的教育吧……」
「急死人了!眼看友軍在外面奮戰,我們卻只能坐困城中,什麼忙也幫不上!」
聽著充滿憤懣的聲音,卡謬也只能報以苦笑。
那天夜裡,他結束了例行的職務後,在橫越中庭時偶然抬頭,竟見到熟悉的身影杵在城垛上,便繞到塔樓走了上去,推開門的剎那聽到麥克羅的聲音。
「榮譽,忠誠,勇氣,無私,濟弱鋤強。」晚風中用力的一字一字,重複著進入騎士團來便深鏤心中的信條,彷彿想提醒自己什麼,又彷彿想把它們鍛煉磨光,重新刻進心中。
卡謬無聲無息走到麥克羅身後,手越過肩膀伸去,取過他緊握在手中的劍,在月光下審視著。騎士紋章反射著冷冽的光芒,刺痛他的眼睛。「刃口有點損了,明天送到鐵匠作坊去吧。」
「卡謬……」眼光順著劍鋒移開,麥克羅遲疑地喚著。
「什麼事?」
「你可以告訴我嗎?」抬起頭來,清澈的黑眸瞬也不瞬地凝視卡謬。「我們到底是為什麼而戰的?」
「你在想這件事啊?」
「嗯……」
交回手中的劍,靜靜看著青年收劍入鞘,卡謬嘆了口氣。「我們是為了什麼而戰?憑什麼執劍任意取人性命?憑什麼以弟兄的生命為代價,在戰場上揮灑我們的期望?」攏緊揚高的披風,卡謬將身體的重量倚向城垛,聲音低得像自言自語。「很久以前,格朗維克是這樣問我的。」
「前赤騎士團長……?」
「他說當我明白了以後,才能帶著染血的雙手在夜晚安睡。如果沒有辦法承受這樣的重量,就只能頹死在罪惡感中,或成為沒有痛苦,沒有心靈的殺人機器。我們在做的並不是英雄事業,而是以別人的生命下注的賭博。若不能相信自己所做的事,當知道自己的決定造成多大的傷亡,看到原野上血淋淋的殘肢肉塊,聽到救護站裡震耳的哀嚎和慘叫後,還能憑依什麼走下去呢?」
麥克羅欲言又止,卡謬知道他想問什麼,笑了笑。「我找到答案了嗎?是的,是你救了我的。」
「我……?」
「當我為自己犯下的罪而迷惘時,是你告訴我,不管接受了什麼樣的權力,不管殺了多少敵人,只要還記得自己,就可以不走偏的。」
麥克羅一愣,他早已忘了這回事,經卡謬一提才又想起。但當時不假思索就可以說出的話,現在他卻無法理直氣壯地說出來了。
「但是,格朗維克卻沒有告訴我,如果我們立誓遵從的東西互相矛盾的時候該怎麼辦。」卡謬苦笑,仰頭深深吸進帶著松香的冷冽空氣,彷彿想藉此清除胸中的塊壘。「我知道哥魯特的作法違背了你的原則,但只要身為馬其爾塔騎士一天,我們就必須以他的命令為依歸。」
「——我知道。」
「所以,你打算怎麼做呢?」
「我……」聲音哽在喉間,終是沒能化為字句。麥克羅將手撐在城垛上,粗糙的石面抵著指節帶來尖銳的刺痛,卻沒能讓他釐清紛雜的思緒。
他不是不明白自己的作為帶來的危險,但每每事情發生,在想到各種利害關係前,他已本能地順著「正義」行動。儘管相信自己做的事是正確的,但他依然感到不安。
「身為騎士團長,我的一舉一動都會帶來太大的影響,如果因此傷害了身邊的人……」
陷自己於危險中也就罷了,如果拖累了家人,下屬,朋友……
如果連卡謬都……
手伸過來,覆在麥克羅握得泛白的拳頭上。溫和的聲音就像清泉一樣,暫時安撫了他混亂的情緒。
「還記得嗎?很久以前,當我還年輕氣盛,一天到晚跟人打架的時候,你曾說願意作我的劍和盾。」
麥克羅點點頭。
「現在,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。」
麥克羅緊張地僵直了身體。卡謬是想說、想說已經不需要我了嗎?
「我也可以成為你的劍和盾。」
唇靠了近來,輕柔的,不帶情慾的吻落在麥克羅唇上。
「誓約之吻。」卡謬的神情異常嚴肅,不見一貫嘻笑的態度。「我相信你一定能走在正確的道路上,所以,放手去作吧。不管你作出什麼選擇,我都會支持你的。」
◆
戰風有如燒過乾草堆的烈焰,在大陸上如火如荼地蔓延開來。海蘭德軍在魯卡的帶領下勢如破竹,地圖上的旗幟一個個換了顏色。新同盟軍戰得很辛苦,除了維克多原來的隊伍和招募來的戰力,只有多利巴市與之合作,而且幾乎沒能提供任何實質上的幫助。但新同盟軍竟能與海蘭德軍拉成了相抗衡的態勢,連卡謬都感到驚訝。
克林比爾市也陷落了,可慶幸的是代理市長在青雷的幫助下逃了出來,目前在新同盟軍處落腳,多少起著號召的作用。
外界情勢一日三變,新的消息不斷傳回,哥魯特卻似乎打定主意守城不出,麥克羅心急如焚,幾乎天天都要和哥魯特吵上一架,沒多久哥魯特就乾脆不再接見麥克羅了。兩位團長的失和連帶影響到底下的人,雖然騎士團內軍令如山,還沒有私鬥鬧事的情形出現,但緊繃的氣氛卻是一日重過一日。
「再這樣下去,搞不好在魯卡攻來前馬其爾塔就先分裂了。」支額看著桌上的地圖和各地傳回來的簡訊,卡謬不禁深深嘆氣。「麥克羅也真是的……難道不知道這樣會讓自己的處境變得很危險嗎?如果他們哪天拔劍互砍了,麥克羅是忤逆犯上,哥魯特可沒這麼多顧慮啊!」
粗暴地將一疊公文掃近手邊,拿起鵝毛筆批了幾行又放下,抬頭望著牆上的軍旗,卡謬覺得胸前的徽章從沒這麼沈重過,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。付出多少努力才得到的這個身份,帶來的不僅僅是榮耀,還有沈重的枷鎖和負擔。
「軍隊裡最容不下的就是異議份子,何況是在眾人面前駁斥主上的異議份子!到時候哥魯特隨便扣個帽子下來,連我也沒辦法說什麼,如果……」
想起什麼似的扭曲了面容,卡謬停下手中的動作,抵著筆桿的指尖都泛白了。
「不,不會的。」既像自語又像發誓的一字一字。「我絕對不讓格朗維克的事發生在麥克羅身上!不論用什麼手段——」
尖銳的響聲劃裂空氣,卡謬嚇了一跳,回過神來,瞪著手中斷成兩截的筆桿,煩躁地把它扔開,站起身來,旋即一愣。
「那是——?」推開如山的文件,卡謬快步走近窗口。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穿越下方的中庭,身後還跟了一小隊人馬,披風在陽光下揚起耀眼的湛藍,確切標誌出那個令許多人聞風喪膽的名號。
「青雷!維克多……還有那個少年!……」
他們是為了請求騎士團的戰力而來的吧。但哥魯特會這麼簡單就答應嗎?卡謬一邊想著,一邊快步下樓,從建築物側方進了謁見廳。一個騎士正在向哥魯特通報客人的名號,卡謬行過禮,便依慣例站到哥魯特後方。
謁見廳的大門打開了,青雷等人魚貫而入。雖然卡謬急著想知道南方的戰況,但此時並不是發問的好時機,便三緘其口,靜觀其變。
哥魯特草率的寒暄,一副還有要事在身,巴不得早點打發客人的樣子。
「好久不見,夫利克,維克多。聽說你們最近混得不錯,還擁了一個小孩子作頭頭是嗎?」
「年紀和能力是兩回事,閣下。」聲音自青雷身後發出,少年站出來,毫不畏懼地直視坐在高背椅上的騎士團長。
「就是你啊?沒想到還真是個小鬼。竟然被這種貨色打敗,看來海蘭德軍也不怎麼樣嘛。」
「很高興您這麼想。」少年敏銳地抓住哥魯特的話尾接下去。「我們此次前來,就是希望能與您合作,共同打擊海蘭德的勢力。」
「你講得可輕鬆。現在都市同盟已經分崩離析,即使我們兩方的兵力加起來,也不是海蘭德的對手啊!」
「並非沒有可能。」少年的態度依然沈穩。「海蘭德軍傾巢而出,又佔領太多地方,兵力分散,此外,聽說魯卡的行動並非亞卡雷斯所授意,為了此事宮中已然分成兩派,軍心沒有想像中的穩定。多朗共和國已答應給予我們援助,若能與貴騎士團合作,南北夾擊,也許能一舉收回克林比爾……」
「好了,好了,不要跟我說這種戰術上的事。」哥魯特不耐煩地揮手。「我可是堂堂騎士團長,這方面還輪不到你來指導!」
「失禮。冒犯之處還請包涵。」嘴上這麼說,少年卻沒有畏怯之意,只依禮節微微躬身,退了一步。
「這事明天再說,我還有事要處理。帶他們到客房去。」
哥魯特起身,沒再看客人一眼就離去了,卡謬追上來客,遣開帶路的騎士,與他們一同走出大廳。
一來到走廊上,麥克羅就迎上來。「怎麼樣了?」
維克多馬上大聲抱怨起來。「喂,卡謬,麥克羅,你們頭上那個傢伙是怎麼回事?竟然擺出那種態度!看樣子他根本沒有為同盟出兵的打算嘛!」
卡謬也只能苦笑著打圓場。「最近騎士團也正處多事之秋,哥魯特團長大概是因為心煩,才疏忽了禮貌吧。請別介意。他既然說明天再談,就請各位稍事休息,明天我們再想辦法說服他。」
「也只能這樣了。」維克多身後的少女用力伸展雙臂,露出無憂無慮的笑容。「哪,難得到這裡來了,我們就到外面走走吧!」
「可別走遠了,奈奈美,洛克阿克斯城很大的,如果找不到路回來,就請騎士帶你們回客房。」
「不會的啦!我們走吧!」她拉著少年的手一路飛奔,很快就消失在轉角。
「這對姊弟還真是精力充沛。」維克多笑著說。
「你還真像個父親呢。」青雷忍不住調侃他。
「那麼,各位,要不要到我房裡去?我剛弄到幾瓶好酒,大家一邊喝,一邊告訴我南方的戰況吧。」
「我不奉陪了,卡謬。」麥克羅突然說。
卡謬回過頭,因聲音中不尋常的嚴肅而皺眉。「怎麼了?」
「我想回家一趟。」
「現在?」
「現在。」
看著那雙因苦惱而顯得黯淡的黑眸,卡謬走近麥克羅,摟住了他的肩膀。「放心,我們一定能說服哥魯特的。」他輕聲說,加重了手勁,無言地傳達著自己的心意。「別太勉強。一切小心。」
「嗯。」麥克羅點點頭,轉身走了。
◆
儘管外界正戰火延天,數哩外就駐紮著海蘭德的軍隊,洛克阿克斯城下的街道卻是一片祥和。還未完全暗下來的天空呈現夢般的灰藍,溫暖的空氣中漂浮著濃烈的花香,昏黃的燈光從每棟房子裡透出來,在石板路上投下各種形狀的圖案。每戶人家不是剛吃完飯就是正在用餐,笑聲和談話聲傳出敞開的門窗,融成一片輕柔催人欲睡的波浪。麥克羅用完晚餐也跟著父親坐在自家門前的階梯上,儘管沈重的軍服已經卸下,他仍坐得矛桿般挺直。
晚歸的牧童趕著羊群經過,對門兩個小孩從屋裡一路嬉鬧到戶外,又被母親大聲叫回去,幾個老人坐在街緣高談闊論,大黃狗感到無聊似地在旁踱步。這景象他自小到大看了不下數千次,此刻映在眼中卻令他有心痛的感覺。他一瞬間感到動搖,他長久以來的堅持,是否會將他所珍視的事物打得粉碎?一旦挑起與海蘭德的戰爭,這裡是否也會受到馬蹄和劍尖的蹂躪,成為一片焦土?也許哥魯特團長說的沒錯,騎士團的首要之務是保護這裡,而不是為了遠方的戰爭拿領民的生命去冒險。
「如果……發生戰爭的話,這裡會變得怎麼樣呢?……」
「嗯?」年近半百的父親回過頭,除了抹滅不去的歲月痕跡,那嚴肅的眼睛和挺直的坐姿和麥克羅就像是一個模子打出來的。「你整晚心不在焉就是在想這個嗎?」
「嗯……」
「我也聽說了,哥魯特大人不願出兵幫助都市同盟,從謬斯陷落後就守山不出,還有人謠傳你們要跟海蘭德合作,是真的嗎?」
「怎麼——!沒這回事!是誰說出這種話的!」
「沒有就好。」簡短地應了一聲便不說話了。
「可是、可是,」遲疑半晌,麥克羅困難地開口。「如果我們跟海蘭德開戰,這裡一定會受到波及的,到時候,這裡,你們——」
粗濃的雙眉突然挑起。「這就是你們避戰的理由?」
「不,我……」
「這是哪門子藉口!」突地一聲斥喝。「這個家是我的,由我來守護,不需要你費心!搞清楚自己的身份!你應該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守護,絕對不是這裡!」
被嚴厲得近乎無情的話語鎮住,麥克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,只得低下了頭。
對門的燈光越過敞開的窗戶,將他胸前的金屬映得閃閃發亮。即使換下軍服,他依然掛著配劍,徽章亦從不離身。
榮譽,忠誠,勇氣,無私,濟弱鋤強。
那是身為騎士的信念,當初鞭策他進入馬其爾塔騎士團,又支持他走到今天的信念。
不能讓步,到死都要守護的東西。
還有卡謬。
想到長久以來一直包容他、引導他的戰友兼情人,麥克羅臉部的線條不覺放鬆下來,在暖意之外還有著愧疚,一直以來都說著要保護卡謬,結果盡給他添麻煩,連年與與哥魯特的衝突,都是他在從中斡旋,連帶也把他拖進了危險中。最起碼,不要再讓他操心了。
「你既然成了騎士團長,就要做騎士團長該做的事。」父親說話時連頭都沒回。「說什麼保護這裡,如果為了私情而忘記騎士應有的尊嚴,對海蘭德的那些傢伙卑躬屈膝,才是真正可恥的事!戰爭已經蔓延了半個大陸,你以為這裡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嗎?」
麥克羅沒有回答,一逕望著前方,只有握得發白的指節透露了他的情緒。父親也不再理他,沈浸在久遠以前的往事中,只偶爾從恍惚之中回過神來,和經過的鄰人打幾聲招呼。時間悄然流逝,氤氳中的色彩逐漸由沈滯的暈黃轉為濃重的墨色,當麥克羅望向天空時,深藍色的天幕上已綴著繁星點點。深深吸氣開口,麥克羅的聲音已恢復了平時的穩定。
「我明白了,父親。」毅然起身,向父親行了軍禮。「我這就回去。」
「這段時間,我跟你斷絕父子關係。」父親跟著站起身來,抬頭看著比他高了一個頭的兒子。「等你打了勝仗回來,再跟赤騎士團長大人回來吃晚餐吧。」
◆
倒出瓶中的酒,卡謬扶正細頸瓶,擱到一旁,將酒杯遞給坐在對面的夫利克。金色液體在火光中閃爍著琥珀般的色彩,濃醇的香味讓人還不及品嚐便先醉了幾分。雖是春天,入夜後的洛克阿克斯城仍冷得令人打顫,卡謬生起火,房中立刻溢滿松木燃燒的清香。幾個人隨興坐在爐前的地上,一邊對酌,一邊談著眼下人們最關心的事。儘管卡謬和麥克羅一直用自己的方法取得南方的戰況,但當然比不上維克多帶來的第一手消息。
報告完新同盟軍的現況,他們開始談起此行的目的,很顯然的,這次任務比他們想像的棘手多了。
「你們這裡的氣氛很怪喔!」帶兵多年的維克多對這一點特別敏感。「和上頭的傢伙鬥起來了嗎?」
「還不到這個地步。」卡謬苦笑。「但也快了。雖然我一直要麥克羅捺下脾氣,但他——」
「勉強維持和平的表象是不能解決問題的。」
少年毫不留情地一語道破,卡謬吃驚地看著他。
「到時候不是來個更猛烈的爆發,就是有人會開始玩陰的。如果弄到底下的人也開始鬥起來,您要怎麼辦?」
卡謬一時語塞,幸好瓶中的酒倒空了,他起身從爐架上再拿一瓶下來,剛好跳過了這個問題。大家知道他的難處,也不再多發議論,話題便轉到別的地方去了。
兩個孩子沒什麼酒量,喝不多久就靠著床沿睡著了。維克多順手拿下床單為他們蓋上,卡謬看著他的動作,終於忍不住心中盤桓許久的疑問:
「兩位擔任傭兵隊長已經超過十年了,名聲也早已遠傳各國,為什麼會甘願屈居那位少年之下呢?」
「戰功終究是戰功啊。」夫利克微微一笑,不待卡謬倒酒便自己動手。
「當然,在武技或帶兵的手腕上,那小鬼是比不上我們的啦,可是……」維克多抓抓頭,用手肘撞了一下友人。「喂,你來說啦,這種事我不會講。」
「當我們專心於戰勝對手的方略時,他關心的卻是如何減少損失,安定人心。」金髮的青年輕啜著酒,思緒似乎已經飄移到很遠的地方。「當我們為今天的戰果歡欣鼓舞時,他已經開始考量如何整合這分崩離析的國家。我們想的也不過是如何打退海蘭德的勢力,恢復都市同盟,他的眼光卻放在如何獲致真正的和平,不再有永無止盡的爭鬥和殺戮……」
「他們都是孤兒。」維克多感嘆地說。「被自己的國家,被自己的至親背叛,卻沒有變得憤世嫉俗,真不簡單呢!」
卡謬轉過頭,注視著那張稚氣未脫的臉龐。相靠睡著的兩個孩子看起來無憂無慮,令人無法相信他們肩上竟然扛著這麼重的擔子。他想起面對哥魯特時少年眼中的光芒,有些瞭解青雷的意思了。那是超越了他們的思考模式,將心靈帶往更高之處的星光。為著與他並肩可以看到的風景,他們才願意與他一同翱翔。
「應該說是思考的空間不一樣吧!」青雷舉起酒杯,透過金色的液體注視著奔竄的火炎。
「我在他勾勒出來的遠景中,看到了天空。」
◆
天還沒亮,卡謬就被敲門聲驚醒,他立即翻身下床,批衣抓劍。麥克羅全副武裝站在門外,一臉嚴肅。
「出了什麼事?」
「海蘭德軍接近馬其爾塔邊境了。」他簡潔地說。
「有攻擊的意圖嗎?」
「還不清楚。我只聽到邊境部隊傳回來的報告。但他們接近肯定沒好事。」
「哥魯特知道了嗎?」
「我派人去通報他了。」
這段日子以來,馬其爾塔騎士團一直處於浮動的狀態,許多人都不明白為何不對海蘭德宣戰,更不耐煩坐困城中。因此當海蘭德軍接近的消息傳來後,整個要塞頓時沸騰起來,許多騎士已全副武裝候在中庭,當卡謬和麥克羅走進主堡時,青雷等人也從另一邊過來了。
「情勢都到這個地步了,死老頭總該決定出兵了吧?」這句話依他一向的習慣,是帶著微笑用溫和的語氣說的,粗心一點的人往往就被騙過了。
大廳中,哥魯特正面色凝重地聽取騎士的報告,稍作考慮後便簡短地說:「吹集合號。白赤青各派兩大隊出陣。」
「是。」卡謬和麥克羅同時行禮向外走去。中途卡謬又回過頭。
「維克多,你們要一起來嗎?」
「你在開玩笑嗎?」大漢露出豪邁的笑容。「當然要啦!」
天際透出的金光描亮了山脊的線條,將草間的露水照得閃閃發亮。水氣自地面升起,絲絲縷縷的在原野上徘徊,大地仍沈浸在半夢半醒的朦朧中,等待甦醒,但這個早晨打破了寂靜的不是鳥囀,而是尖銳的金鐵交鳴。雷般的馬蹄振動了大地,隨之掩至的大隊人馬濺起帶水的泥花,撕裂了僅剩的紗幕。
在馬其爾塔與謬斯的國境線上,哥魯特舉起手,下達了停止前進的命令,卡謬和麥克羅也策馬來到陣前,望著前方殘破的景象。村莊已經被破壞得不成樣子,濃重的焦臭味隨風飄散,燒剩的殘屋倒成焦黑的炭架,白煙仍兀自繚繞,長著穀物的田地被馬蹄踐踏殆盡,人與家畜四散奔逃,而士兵正像驅趕家畜般地用劍戳打著人們。
「那是——?」
「他們在做什麼?追拿逃犯嗎?看起來又不像……」
「這是怎麼回事?謬斯市不是全面投降了嗎?若是為了擴大版圖而侵攻此地,根本沒有必要趕盡殺絕啊!」
淒厲的哀嚎在冷澈的空氣中擴散開來,隨風直傳騎士團陣前,有人發現騎士團就集結在不遠處,連忙朝國境線奔來,但跑不多遠就被追上的士兵用長槍刺穿大腿,倒在地上,隨即被拉扯肢體拖回去了。
「喂,別殺他,殿下說要活的!」士兵的喊聲清楚傳了過來。
這是哪門子行徑!不像正規軍,簡直像山賊了。卡謬回頭望向陣後的青雷,後者對他搖了搖頭,亦是眉頭深鎖。麥克羅更看不下去,轉頭直逼哥魯特:「哥魯特團長!請下令支援!」
「不行,保持待命。」哥魯特一邊望著前方一邊說。「無論是海蘭德軍或村民,都不能讓他們進入馬其爾塔領內。」
「您說什麼?」麥克羅大叫起來。「難道您想坐視不管?我實在——」
「我們沒有對境外事情插手的理由或權力!如果現在越過國境,理虧的就是我們了!你想挑起戰爭嗎?麥克羅!」
「難道您要眼睜睜看著他們虐殺村民嗎?這有辱我們騎士團的名聲!」
哥魯特臉色一沈。「你說什麼?麥克羅,你想反抗我的命令嗎?」
「閣下!」
「住嘴!還不退下!」
「——!」麥克羅氣得說不出話,一旋馬頭正要衝出,驀地一隻手伸過來,拉住了他的韁繩。
「卡謬!」
「冷靜點,麥克羅。哥魯特團長說得對,現在越過國境的話,就是我們理虧了。」
在他們爭論的時候,海蘭德軍已經停止追獵的行動,將捕獲的村民集中起來,由一隊騎兵驅趕著離去了。平原上只剩村莊被燒剩的殘骸,焦脆的碎片隨風飛揚,一頭牛在田間徘徊,似乎仍對發生的事情感到困惑。哥魯特見狀也下了命令:「看來已經沒事了。全軍撤退!」
「撤退吧。」卡謬壓低了聲音,安撫地說。
麥克羅咬緊了牙,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,回到自己的隊伍裡去。
回到洛克阿克斯城後,哥魯特顯得很不高興,劈頭就訓了麥克羅一頓。
「原來只是虛驚一場,害大家白跑一趟!下次記得要先確認情報!」
「哪裡是虛驚一場!怎麼可以放任海蘭德的傢伙們為所欲為!濟弱鋤強不就是——嗚!——」
卡謬狠狠踩了麥克羅一腳,在他還沒叫出來前打斷了他的話。
「是,這次是我們不對,請您見諒。告退了。」
無視還想繼續理論的麥克羅,卡謬抓住他的手臂,半拖半拉地向外走。
「你作什麼啊?卡謬!」
「真是,不要想到什麼就說什麼,你沒看到哥魯特臉都發青了嗎?」
「可是——」
「總之,現在先跟青雷和維克多商量——」
麥克羅掙脫他。「我要去謬斯!」
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要知道海蘭德軍抓那些村民作什麼!」
「冷靜點,麥克羅!」卡謬不覺也揚高了聲音。「你一個人去又能作什麼?」
「哥魯特老說我是窮緊張,我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確定!卡謬!不要阻止我!」
望著那雙不知畏卻為何物的眸子,卡謬瞭解地嘆了一口氣。對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,麥克羅是絕對不會退讓的。「好吧,我不阻止你。但請你答應我一件事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不要輕率行動,不要讓自己陷入危險。」卡謬微微一笑。「否則我拼上全赤騎士團也要跟海蘭德軍槓上,你不想事情變成這樣吧?」
「我……我知道了。」麥克羅微微紅了臉。「謝謝你,卡謬。」
「唉……我是不是太寵他了?……」目送跨著大步離去的身影,卡謬不禁搖頭自語。
「咦?麥克羅?」在走廊與麥克羅錯身而過的維克多走過來,奇怪地問道。「他匆匆忙忙的要去那裡啊?」
卡謬苦笑。「他說要去謬斯確認發生了什麼事。」
「什麼?一個人去?」青雷也露出了驚訝之色。「太危險了!」
「嗯……也是……」卡謬沈吟半晌,下定決心似地抬起頭。「你說的對。維克多,青雷,你們可以跟他去嗎?我現在沒有辦法離開,如果哥魯特知道麥克羅私自行動,一定會氣炸的,我得想辦法瞞騙他。」
「這有什麼問題。我們走吧,快點的話,也許能在他通過關所前就追上了。」
「謝謝你們。」
卡謬深深行禮,轉身朝城堡後方走去,中途又停下來,思索著什麼,最後抬手叫了一個赤騎士過來。
「請你送個急訊到南邊關所,通知守兵青騎士團長負有重大任務即將抵達,准予放行。」
「是。」
騎士前腳剛走,沈重的腳步聲就從卡謬身後掩至。
「你們在外邊騷動什麼?」哥魯特叫住他。「麥克羅呢?」
「他帶了幾個人去巡察北境了。」
「是嗎?」哥魯特挑起泛白的濃眉,一副懷疑的樣子,但什麼也沒說就走了。
經過這次事情,麥克羅和哥魯特水火不容的態勢再也無法緩和了吧,尤其是哥魯特,大概不會再容忍這個長久以來的眼中釘了。到時候該怎麼辦呢?是讓他們鬥到一方倒下為止,還是眼睜睜看著騎士團分裂呢?
難道沒有更好的方法嗎?卡謬握住胸前的徽章,用力將尖銳的緣邊壓入肉裡。真正迷惘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,是我啊!麥克羅,你那堅定的信心,能為我們指引出一條可行的路嗎?
◆
一個時辰。
兩個時辰。
三個時辰。
太陽早就越過頭頂,往西方移動了,通往謬斯的路上依然沒有看到他掛念的身影。卡謬在要塞大門前踱來踱去,覺得石板地都快被自己踩穿了。從眼角瞥到負責守衛的騎士互相交換著眼色,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行動已經引來太多注目,只得轉身向裡面走。才剛踏上往中庭的石階,雜沓的腳步聲便連同守衛的致敬聲從身後襲來。
「卡謬!」
「麥克羅!」懸宕的心一下子放下來,卡謬顧不得旁人,一把將麥克羅擁進懷中。「總算回來了!沒事吧?」
「啊,我中途遇到了維克多他們,就跟他們一起行動。哥魯特在那裡?」
卡謬注意到他的聲音不太對勁,額上還凝著汗,身後一票人的臉色也好不到那裡去。
「發生了什麼事?瞧你們的樣子好像撞到鬼一樣。」
「是撞到鬼啦!」維克多沈不住氣地大聲嚷道。
「謬斯市出事了嗎?」
「沒錯!雖然我們只看到一部份,可是!可是你知道海蘭德的那些傢伙們做了什麼嗎?!他們捕捉無辜的人民,拿去餵養不知哪來的怪物!」
「鎮定一點!麥克羅!到底怎麼回事?」
卡謬嚴厲的聲音讓麥克羅稍微回了神,他注視著卡謬,而後突然抓住他的手臂。
「卡謬,你說過你會支持我的決定。」
「是……」
「不論那是什麼樣的道路,你都能接受嗎?即使那違背了我們一直以來的信念?」
「你想做什麼?」聲音中決絕的意味讓卡謬警覺起來。「麥克羅,別……」
「這不是衝動,我已經想了很久,今天的事情只是讓我下了決心。」他放開卡謬,轉向出來通報的守衛。「團長准許我進去了嗎?」
一得到允許的傳言,麥克羅立即拋下一旁的人,大步往廳裡走。
「真是個衝動的傢伙啊!」維克多笑著。「照顧他很辛苦吧?」
「是啊……」
「你不進來嗎?」青雷在門邊回頭。「看來情況會變得很有趣喔。」
「你別事不關己的在旁邊看好戲。」卡謬白他一眼。「我現在進去會讓事情變得更複雜,我在外面看看情況好了。」
門開了又關,卡謬忍不住又開始踱步。「唉呀,唉呀,真是麻煩……」
終是悄悄繞到邊門,將門推開一條縫,側耳聽著。
「你又有什麼事?麥克羅,你今天已經打擾我好幾次了!」
「哥魯特閣下!我以青騎士團長的身份,請您發兵前往謬斯!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?海蘭德根本沒有跟我們爭戰的打算啊!」
「海蘭德軍把謬斯的市民和附近的村民集合起來,不知舉行了什麼儀式,那簡直是大屠殺!我們不能再置之不理了!憑騎士之名,我們一定得有所行動!」
哥魯特暴怒站起。「你違背我的命令,私自進入謬斯?」
麥克羅遲疑了一下,但隨即正聲回道:「是的!」
「你這混蛋!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嗎?我不知道你看到什麼,但騎士團有保護馬其爾塔的義務,你的作為將讓領民置身險境!」
「就算能一時苟安,海蘭德軍遲早也會對我們出手的,都市同盟若全盤陷落,魯卡有什麼理由獨獨放過我們?」
「放肆!這種事情,輪不到你來插嘴!說什麼海蘭德軍虐殺人民,你親眼看見了嗎?」
「可是海蘭德軍捕捉人民是事實——」
「住口!你這傢伙!一天到晚把騎士的榮耀掛在嘴邊,你身為騎士團長,不是以胸前的徽章對我宣示忠誠了嗎?忤逆犯上,毀壞誓約難道就是你所謂的騎士精神?」
「我——」麥克羅退後一步,臉變得更白。當他再度開口,那聲音已低得像自言自語。「我確實以胸前的徽章發過誓!確實把這榮耀作為我身為騎士的生命!——」
「腦袋清醒一點了吧?知道的話就給我退下!真是礙眼!」
「破壞誓約——是騎士最大的恥辱——可是——」緩緩抬手,握住了胸前的徽章。「可是——可是——一味避戰,苟且偷安,棄無辜的人民不顧,任他們受到蹂躪屠殺,這更不是我知道的騎士精神!我當初宣誓追隨的信念,已經不存在了!」
誰都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,廳中頓時陷入驚愕的死寂,直到尖銳的聲響劃破空氣,麥克羅扯下了胸前的徽章,當著哥魯特的面擲到地上。
「您說的對,只要我身為馬其爾塔騎士一日,就必須絕對服從您的命令,這樣的話,我寧可不要這個名號!就算要承受恥辱的烙印,我也不會放過魯卡那些人!從現在起,我要依自己的信念行事!」
「你……你這傢伙!……」哥魯特驚得說不出話來。「你——」
卡謬悄悄掩上了門,靠在牆上,長長地吐了一口氣,幾乎掩不住唇邊的笑意。
「連我都嚇到了。麥克羅……你這……」
挺直背脊離開牆邊,卡謬深吸一口氣穩下心情,轉身快步走向謁見廳的正門。
廳中氣氛沈重得快要凝結,連衣料摩擦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,沒有人敢動作或講話,麥克羅仍站得直挺挺的,與哥魯特上下對峙,坐在高位上的哥魯特卻好像被他壓倒了。
「麥克羅,你也真是的。」卡謬一邊走近一邊說。「冷靜一點好不好。」
「卡謬,你來得正好。」哥魯特頓時鬆了一口氣。「這傢伙發瘋了,快逮捕他,送到牢房裡去!」
麥克羅轉身望著卡謬,眼中仍沒有退卻之意。卡謬不禁在心中微笑,就算現在逮捕這個男人,他的信念也依然不會改變吧?
抬頭望向哥魯特。「您要我逮捕麥克羅?」
「沒錯!快點!」
「恕難從命。」
「你說什——」
抬手握住胸前的徽章,卡謬感覺到緣線壓住手掌的痛感,他毫不遲疑地加重手勁,徽章應聲而落。
微笑抬頭,直視著哥魯特。「這樣的話,我也不再是馬其爾塔的騎士了,所以沒有必要服從你的命令。」
麥克羅的眼中也現出了驚訝之色。「卡謬……」
卡謬轉身,與青雷交換了會心的微笑,眼光落到青雷身邊,那個英姿勃發,才剛起步卻已儼然王者的少年。「閣下。」儘管對方年紀比自己小了一大截,卡謬仍使用著敬稱。「請讓我與麥克羅加入您的陣營吧。雖然我們已經沒有騎士的名號了,但我們仍然有著劍技與心,絕對可以成為你們的助力。」
「你——你們這兩個傢伙!」哥魯特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暴跳如雷地大吼:「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!來人啊!快逮捕他們!快點!」
回答他的只有一片靜寂。廳中騎士面面相覷,卻是無人動作。
「你們在搞什麼!還不快點逮捕他們!」
終於有人站出來,卻做出了跟哥魯特的期望完全相反的動作。
「兩位閣下!我也跟你們一起走!」
「我也是!」
「我也是!請讓我跟你們一起戰鬥!」
麥克羅愈發吃驚了。「你……你們……」
「你……你們這些傢伙!全都要背叛嗎?你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!」哥魯特怒火沖天地拔出佩劍,衝向麥克羅。
麥克羅立即擋在卡謬身前,兩邊騎士動作更快,四、五個人立即撲上去,一陣亂鬥後終於將哥魯特制住。
「你們這些混蛋!」被好幾個人壓著,白騎士團長動彈不得,只能大聲叫罵。「我要將你們全部處以極刑!」
「兩位,請你們快走!」一個在混戰中被哥魯特砍傷的赤騎士壓住血流不止的手,對卡謬和麥克羅叫道。「這邊我們會想辦法的!」
「我們走吧。」青雷催促著。「你們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處了。」
「真對不起你們!」儘管擔心他們,事到如今麥克羅也只能走了。「謝謝!」
一行人慌慌張張,說是走還不如說是逃地出了要塞的大門。尚不知情的騎士仍向他們行禮致敬,毫不懷疑地讓他們通過。卡謬走下階梯時想,也許,這輩子再也不可能踏進這裡了。
沒想到,麥克羅果真選擇了第三條路,我想都沒有想過的路。這傢伙看似單純得可以,卻比思慮周密的我更能碰觸到事物的本質。我一直被馬其爾塔騎士的身份束縛得死死的,他卻毫不猶豫地掙脫了那層枷鎖,更直接,更深刻地看到騎士精神的所在。
抬手覆住徽章原本所在的位置,現在那裡空蕩蕩的感覺有些奇怪,但手中卻又握著更充實的什麼。在通往山下的道路轉角回頭望了最後一眼,卡謬微微笑了,將馬其爾塔的徽章和名號拋在身後,調整自己的腳步跟上前方向自己伸來的手,沒有再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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