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古神長什麼樣子?」
「不知道。」葛拉漢聳聳肩。「我也只是道聽途說,也許就像你的聖光一樣,難以捉摸。」他看了寇爾提拉手上的酒罐一眼,臉色不善。「或是和你的酒量一樣,深不可測。」
「女王知道你運上來的壓艙物全都是酒嗎?」寇爾提拉笑著,聽到葛拉漢惱怒地磨牙。酒微帶土味,密封在陶罐裡浸著蛆,幽暗城的名產和這個種族一樣,望之令人退避三舍,但習慣之後就很順口。
寇爾提拉在最後一刻跳上飛艇,葛拉漢不太高興,因為他匆促得什麼也沒帶,吃穿都用被遺忘者的份,當然也沒放過那些私藏的酒。他喝得很節制(以血精靈的標準而言),也沒在船上鬧事,但葛拉漢每天都緊張地清點庫存,聲稱他上戰場後得靠這些東西過日子。
飛艇終於脫離叢林,順著氣流往東迴轉,進入一片乏味得多的崎嶇高地。這裡是遠征軍的最前線,距不死生物只有一哩之遙,隨時都會有冷箭從山壁上射來。很像銀色黎明的作風:揮著大旗慷慨激昂,同時不忘把友軍拖下水。也許他們正是想讓黯刃騎士打頭陣,反正他們很熟悉死亡的滋味。
飛艇正在下降,哥布林船員忙著收帆,尖聲嘶吼著各種指令。船身撞上某種東西似的猛然晃動,船尾噴出大量黑煙,順著風勢撲了他們一臉。
「你會先看到弗丁領主的帳棚。」葛拉漢說。「我們會降落在山頂,離你們的營地比較近——嘿,怎麼回事?」一個劇烈震盪差點把他們拋出船外,葛拉漢死命抓住圍欄,表情很快從不悅變成驚慌。「天殺的。」他嘶聲大吼,起手施放魔法護盾,一道閃光同時撞上,碎散成漫天火花。
「我們受到攻擊!全體就戰鬥位置!」哥布林大副尖叫到一半,便被冰槍貫穿身體,衝擊力撞得他飛出去,墜落下方的深谷。
骸骨龍的陰影遮蔽日光,籠罩住整艘飛艇。那熟悉的聯繫方式仍在,他觸摸得到龍冰冷的思緒,簡直能立即舉起手指揮牠發動攻擊。「避開翅膀!」他跑下船艙,朝正在調整火砲的船員大吼:「瞄準眼睛,那裡才是弱點!」
他爬回甲板,戰鬥人員正和從天而降的骸骨廝殺,葛拉漢縮在船緣下方,一臉愁苦地吟唱咒文——看起來更像在祈禱。戰況太混亂了,無法施放大規模的攻擊性魔法。寇爾提拉衝上去,在他被包圍前掃開那些骷髏士兵。
天殺的,早知道他就走海路。葛拉漢大吼:「抓穩了!」
寇爾提拉聽到引擎哀嚎、嘶喘,後方拖著長蛇般的黑煙,就算是他這樣的門外漢也知道飛艇要墜落了。甲板陡然傾斜,船緣刮到山壁,又撞向另一側,大團冰雪砸向他的腦袋。他死命抓住桅杆,耳中全是木頭繃到極限爆裂的聲響。飛艇彈跳了三次,每次都甩出更多船員和骷髏,接著撞壁般猛然停住,把剩餘的人從船尾拋到船頭。桅杆從中斷裂,垮在寇爾提拉身邊,只差一吋便會把他壓成肉醬。
他的耳朵嗡嗡作響,好一會兒完全聽不到聲音,接著另一種喧囂壓過頭頂,熟悉得讓他頸背一陣戰慄。他站起身,順手拉了不斷呻吟的葛拉漢一把。飛艇撞上了一塊巨大的岩石,船頭擠壓成面目全非的廢木料,而前方不遠處的陡峭山坡上,一團綠色的瘟疫雲正轟然爆開,後方的遺忘者步兵則在投石器掩護下往前衝。老實說他們長得和天譴軍團實在太像了,寇爾提拉直到他們射下一頭骸骨龍才確定那是友軍。
「得救了!」葛拉漢寬心地大叫。
「還早得很。」寇爾提拉說。他們直直墜進了兩軍交戰之處,正確的說,比較靠近敵方,而天譴軍團早就發現這個從天而降的獵物。另一波箭雨洶湧而至,凶猛如同古神降臨。
葛拉漢一邊抱怨一邊以火球回敬,寇爾提拉掃開第一波爬上來的骷髏士兵,大吼:「棄船!往友軍方向走!」
「我不能走!」船長急得跳上跳下。「我要和這老傢伙共——」寇爾提拉沒等他說完,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就扔出船外。
「我的酒啊!」葛拉漢痛心地大吼,一發火球清出路來,義無反顧地往下跳。
寇爾提拉也跟著棄船,落地時刺穿一個食屍鬼的身體,肚破腸流的腐敗氣味立即瀰漫四周。他不喜歡眼前的局勢:成百上千的骨渣正迫不及待湧來,數量太多,攻擊又亂無章法。有個被遺忘者雙手並用,連盾牌都打凹了,葛拉漢的抱怨已經轉為咒罵,施法的動作也變慢了。紅稠的霧氣遮住視線,寇爾提拉不耐煩地一把抹去,他連自己什麼時候受傷的都沒注意。另一頭的友軍能及時發現他們嗎?還是他們也自顧不暇,只能請這些剛逃過飛艇墜毀的人自求多福?
他聽到馬蹄聲逼近,正要回頭一劍砍去,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——瞬間他還以為那是幻象,或是納魯發揮了那無與倫比的幽默感,在他死前開的一個玩笑。天殺的聖光,這未免太惡劣也太陳腐了!但等他支解一具骷髏再度回頭,幻象沒有消失,而且策馬揚蹄逼退了一群想乘隙攻擊的食屍鬼。那真的是薩沙里安,鬍子修得一絲不苟,盔甲也還是一身黑,坐騎倒是換了匹外表普通的戰馬,而且顯然比寇爾提拉從容多了。
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薩沙里安看起來和他一樣驚愕,他望向殘破的飛艇,脫口而出:「是你幹的嗎?」
「感謝你對我的評價一如往昔。」寇爾提拉又有了提劍砍他的衝動,薩沙里安警覺地後退,隨即調轉馬頭衝向寇爾提拉後方,掃起一泓血肉斷骨齊飛的狂風。更多黯刃騎士趕了上來,暫時把傷亡者圍進安全的空地。
「你可以先回後方去。」薩沙里安在箭雨的空檔對他喊道,但寇爾提拉搖搖頭便再度加入戰局。他沒給騎在馬上的黯刃騎士搶先,當一個華爾琪現身俯衝而下,他拔起某個人遺落屍體上的劍便凌空擲去,插進她的心口。她直直墜落,發出玻璃碎片般的尖叫。那就是勝利的痛楚,寇爾提拉心想,血淋淋的何其誘人。遠方再度傳來號角聲,激越近乎瘋狂,投石!投石!殺光他們!
又一朵綠雲在坡上爆開,天譴軍團的攻勢開始鬆散,雖然他們不會潰散,但動作逐漸遲緩,數量也明顯減少。寇爾提拉走過一頭解體的骸骨龍,那雙眼中的火焰已經熄滅,原本灌注魔法的骨架失去光芒,像風乾了數百年的化石。這連真正的戰事都稱不上,他就算沒給巫妖王服過役,也知道這不過是刺探、評估,也許夜晚還沒過去,更大規模的進攻又要開始。
說也奇怪,這個想法反而讓他心情大好,幽暗城裡那曖昧的薄霧,不知道消散到哪裡去了。
「要回去了嗎?」薩沙里安策馬迴轉,停在他身邊,手中劍刃猶自滴血。
「當然。」
他提起劍,刺穿一個還在地上蠕動的骨渣,接著拉住一匹拖著韁繩亂晃的坐騎。馬腹上血跡未乾,主人也許受傷被抬走了,也可能就躺在這一地屍骸間。寇爾提拉拍著馬頸輕聲安撫,騎上去時沒有遭到反抗。
「薩沙里安。」他多久沒叫過這個名字了?那讓他想到自己還活著的時候,現在,這段記憶看起來已經不再這麼錐心刺骨了。「你在暴風城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嗎?」
「不算是。」薩沙里安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。「我還沒想清楚,也許餘生都會被同樣的問題糾纏,但這才是正常的,對吧?疑惑,後悔,夜晚的惡夢,也許我該慶幸我終究還是個人。而且……」
「而且?」
「我找到了妹妹。」
這倒是出乎意料。「你的家人?」
「親生妹妹。我以為她在戰亂中死了,其實她逃到了暴風城,而且過得很好。」
「……這樣啊。」寇爾提拉慢慢地說。「但你還是回來了。」
「我是個軍人,而且,這場仗還沒打完。」他清清喉嚨,不太自在:「我本以為你不會回來了,幽暗城的增援部隊十天前開始抵達,但你不在任何一份名單上。」
寇爾提拉差點笑出來。這頭惡龍眼睛望著前方,背挺得僵直,完全沒發現自己剛透露了什麼。有些事他永遠無法釋懷,但偶爾可以對自己、對別人寬容點。這算不算一種認命,他得再想想。
這和任何一曲血精靈的故事結尾都不一樣,他們並肩而行直視前方,一身濺血,觸目所見盡是屍骸,腦中轉著尚未開始的戰局,再晚一點,地平線上就會升起濃煙。但他卻莫名覺得心安,彷彿終於回到了家。
他在飛艇上日思夜想自己的願望,他想脫離阿薩斯的掌握,他想要自由,想要和平的生活,但現在那些念頭就像陽光下的露水,一個個蒸發殆盡。弗丁領主顧慮得對,他們這些人失去箝制,只會更頑桀不馴,隨心所欲。承認吧,他想找到生活的意義,想要日子充滿刺激,想要與薩沙里安並肩作戰,直到真正的死亡降臨。早在接受王子的贈禮前,他就已經一腳踏進深淵了。
「告訴我現在的狀況吧,我們還回銀色黎明的營地嗎?」
「暫時不會,被遺忘者想推進陣地,便向弗丁領主借用黯刃騎士團的兵力。你不會相信的,現在我們簡直就像暴風城的救火隊一樣成日奔忙,哪裡燃起烽煙就往哪裡去。弗丁領主還有一個大膽的計畫,肯定合你的胃口。」
「看來我錯過了很多好戲。」
薩沙里安長長吁氣,瞅著血精靈,眼角猶有笑意。「是慢了點,但還不遲。」
「希望如此。」寇爾提拉回以微笑,策馬奔向友軍的陣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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