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太明亮了。」負責接待他的被遺忘者誇張地皺眉,眼裡閃著饒富興味的光。「混在我們當中活像個火炬。我還以為索爾大酋長會選擇獸人,或乾脆派個哥布林來炸掉我們。」
寇爾提拉微笑。「那是因為你還沒見識過我的破壞力。」
「說真的,雖然我們名義上都是部落的一份子,但血精靈向來對我們這些破破爛爛的人沒什麼興趣。你幹嘛跑來全大陸最幽暗無光的地底,難道是為了瞻仰阿薩斯老爸坐過的寶座?」
「這主意不錯。」寇爾提拉認真地說。「你們保留這座宮殿,是為了向他示威嗎?」
「其實是想賺點觀光財。」被遺忘者咧嘴一笑,右手拿著火漆印,狠狠搥向那紙弗丁領主簽過的身份證明。「我叫葛拉漢,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找我……反正我也得監視你的一舉一動。」
幽暗城是一個陰沈、冰冷得像陵墓的地方,霧氣終年不散,像是過往的幽靈在牆桓間徘徊,到處都留著戰亂的遺跡,當寇爾提拉走在中庭裡時,隨時都會踢到一顆頭骨或箭頭。而在那幽深的地下要塞中,任何一句低語都會被放大成裊裊回音,被遺忘者因此養成了輕聲細語的習慣,但寇爾提拉仍看得到他們一舉一動中壓抑著的憎恨,對巫妖王,對整個世界。
也許這就是他感到很自在的原因。這裡簡直像一個巨大的巫妖王受害者收容所,儘管領導者是個精靈,但當中大部分還是人類,很明顯的,當阿薩斯決定肅清國內的反對聲浪時,也將大部分百姓塑造成了另一個模樣。他們體內沒有燃燒不息的符文之力,四肢臉孔都留著復生時的損傷,看起來就像活生生會走動的屍體。儘管神智清明,但沒有一個活著的種族願意接納他們。
「如果我們一早想出去買個麵包,警衛可能會大喊天譴軍團入侵。」葛拉漢務實地說。「我也不願意讓我媽看到這副模樣,還是讓她以為我死了比較好。」
葛拉漢興致勃勃地「監視」他,隨時介紹幾段典故或有趣的地點,包括供應迷幻藥粉的酒館。他也真的參觀了阿薩斯弒父的地方,石板龜裂長滿雜草,有蝙蝠在天花板角落做了窩,並且毫不客氣地往寶座上拉屎。椅背上的金屬因為濺血,已經鏽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。他原以為會感受到恐懼或憤怒,但其實什麼都沒有,這裡只是間破敗的屋子,連被遺忘者經過都懶得多看一眼。
舊城廣場也會像這個寶座一樣,被時間磨平了痕跡嗎?他知道問了就會有答案,但最終提都沒提,彷彿這樣會踐踏了薩沙里安的隱私。這就是他寧可去暴風城的理由。寇爾提拉不知道他能否在人類間得到救贖,而他自己,真想在這座廢墟中找到什麼啟發嗎?
希瓦娜斯在地底的寶座室接待他,內部毫無裝飾,像個匆匆挖就的洞窟,四周甚至沒有護衛,反正這位女王也不需要外在的東西來彰顯自己。她像把收在鞘中的劍,心情好時也能表現得和藹可親,但出手傷人必定直指要害,毫不遲疑。
女王恨阿薩斯是出了名的,但寇爾提拉單膝跪下,仰望著那張臉時,心裡想的卻是這兩人多麼相似,簡直像水中的倒影,威脅、詛咒、以恨意餵養彼此的野心。
「當然,我們對死亡騎士並沒有成見,這裡的每一個人,甚至我自己……」她將手放在心口上。她的穿著一點也不女王,反而保留生前的習慣,一身皮甲,馬靴,匕首,像個在林間狩獵的精靈遊俠。「都和你有相似的境遇,直到擊敗阿薩斯的那天才能解脫。」她步下階梯,離寇爾提拉只有一寸之距,逼得他不得不把頭低了下去。
「幽暗城很樂意接納你——和你的同伴。只要你們付出忠誠,就不會受到虧待。我相信,對那些脫離阿薩斯暴行的人而言,這裡是最適合的居處。」
「承蒙厚愛,感激不盡。」他僵硬地說。女王的意圖太過明顯,讓他背脊竄過一陣戰慄。她會接收這批死亡騎士,一個也不留給聯盟或弗丁領主。
為她效命和向阿薩斯臣服有何不同,寇爾提拉可說不上來。
但即使是女王也有暫時妥協的時候,三天後葛拉漢告知他,各方軍隊正往北裂境集結,幽暗城的部隊也即將出發。依照弗丁領主的指示,這批在聖光之願禮拜堂投誠的死亡騎士——現在該叫黯刃騎士團了,暫時歸銀色黎明管轄,並沒有依照他猜測的分屬聯盟或部落,「直到他們真正服膺聖光,擺脫天譴軍團的影響為止」。
那時寇爾提拉正坐在倒塌一半的北塔上,這裡是唯一能穿透濃霧,遠眺提里斯法森林的地方,風也強勁得足夠一掃鍊金房廢水的臭氣,他到底是個精靈,喜歡開闊的風景更勝地底。葛拉漢因為爬了很多層階梯而面帶不豫,寇爾提拉則在肚子裡竊笑,那老頭子果真城府深沈,一點也不像表面上這麼人畜無害,看他如何跟各方勢力周旋一定很有趣。
「當然,如果你不想回黯刃騎士團,這裡隨時有你的一席之地。我們把多數兵力都調往北方,幽暗城需要像你這樣有指揮能力的軍官。」葛拉漢狡猾地窺伺他的神色,誰會想把到手的資產又拱手讓出呢?這會兒不知道有幾個密使正在探問,留下來吧。
「不錯的主意。」他喃喃地說,頗像那麼回事,而且很自由。一個退下來的老兵,在後方做些防禦工事,把滿懷恨意的新生士兵送上戰場。然後他意識到葛拉漢的言外之意,便抬起頭。「為什麼你會認為我不想去?」
「直覺。」他做了個緘默的手勢。「你不用告訴我原因,被遺忘者對過去都很有包容力。」
換句話說就是漠不關心。他們背負著各自的重擔,習慣了自行其事,也不希望別人來干涉。那種疏離感根深蒂固,就算他現在脫光衣服在廢水道裡裸泳,被遺忘者恐怕也只是瞧瞧後各自離開。
如果是薩沙里安,肯定會跳下來把他拖上岸,眉頭皺成一條深溝,再針對軍紀和自身安危訓上半個時辰,他被耳提面命得都會背了。那傢伙氣急敗壞的樣子真的很好笑,好笑到讓他不由得想多惡作劇幾遍……
葛拉漢正用石片在地板上畫著幽暗城最下層的地形圖,提醒寇爾提拉別迷路走到煉金房,即使是特使,也有不能逾越的地方。這區原本是羅德隆的污水管線,從泰瑞納斯國王登基那年開始蓋,現在成了遺民的棲身處,也算弔詭的物盡其用。
「你是羅德隆人嗎?」
被遺忘者像被刺了一刀般挺直背脊,嫌惡地看著血精靈,啊,典型的社交錯誤。他正琢磨是要道歉轉移話題,還是靠外地人的特權裝傻蒙混過去,葛拉漢卻突然丟開石片,一腳擦在自己剛畫出的圖上。
「我的老家在暴風城,曾經,很久以前。」他說話失去了一貫的速度,彷彿正用力拖著重物。「我帶著商隊南北往返,把暴風城的小麥運到鐵爐堡,在那裡採買工藝品,再到羅德隆運羊毛。那原本是我爸的事業,我可是幹得更有聲有色了。」
他沒等寇爾提拉繼續問,便自顧自地說:「阿薩斯王子回來的時候,我正在交易所裡,錯過了一整天的遊行慶典。我還想著這正是大幹一票的機會呢,瘟疫會結束,一切都會變好,沒想到傍晚城門就封鎖了,你知道的。」他拍了下露出骨節的膝蓋。「有時我還會夢到暴風城,醒來以為自己回家了,在羅德隆的一切才是夢。」
「我沒去過暴風城。」寇爾提拉說。「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?」
「臭得能燻死人,你不會相信的,垃圾和屎尿堆得像山一樣,只要下雨就鬧淹水,我曾看到一整頭死牛在街上漂過去。大家都說運河裡有鱷魚,下水道可能也住了一些恐怖的玩意兒。憑良心講,這裡的居住環境要好得多了,女王對這方面很挑剔。」
「你想回去嗎?」
「當然。」他乾脆地說。「我願意付出一切,再喝杯雄鹿旅店的啤酒。但天殺的,你問我十次,我就會給你十次不同的答案,懂嗎?」
「當然。」寇爾提拉陰鬱地說。
「我賴活著只剩下一個目標,就是向巫妖王報仇,也許等他死的時候,我就可以解脫了。」
寇爾提拉揚起眉。「你想死嗎?」
葛拉漢尷尬地笑了。「只是個習慣性的說法。真要我說,我也不知道。剛重生的時候我恨透了,見什麼殺什麼,只想拿整個世界出氣,報復聖光把我變成這副模樣。但後來我認命了,遺憾永遠無法彌平,但哪個人生不是這樣?」
「我不想認命。」寇爾提拉咬牙,捏碎了手邊一小塊石片,卻被那尖銳的邊緣割出一道血痕。他倏地抽手,語氣不由得暴戾:「這聽起來像是……別無選擇。」
「這個嘛,活人的選擇難道就比較多嗎?」葛拉漢咂咂嘴。「我們總得妥協。在幽暗城裡,我們最怕的就是那種急著重生,變成另外一個自己的人。他們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,最後總會發現自己杵在原點,哪裡也不曾去。」他指向霧氣氤氳的遠方。「其中一個就在那裡。為了逃避戰爭,他把自己關在湖中央的小島很久了,靠老鼠為生。」
「天啊。」寇爾提拉發出厭惡的聲音。「他這麼不想打仗嗎?」
「不。」葛拉漢咧開嘴。「他太想了。」
寇爾提拉沈默。
天色已經暗了,風裡有微涼的水氣,原先吵個不停的烏鴉安靜下來,寇爾提拉可以聽到下方海潮般的枝葉婆娑。在這一瞬間戰爭遙不可及,那些讓他焦躁不已的記憶,似乎也隱沒在昏暗的光線中,成了一種曖昧的平靜。在這裡住久了,他有一天也能像葛拉漢那樣,三言兩語交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,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漠然回想出身的城市嗎?
「你看過《騎兵戰術論》嗎?」
葛拉漢已經站起來要走了,聽到寇爾提拉的問題,又回過頭:「那是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寇爾提拉微笑:「下回帶酒來,找個可以看到湖面的地方喝幾杯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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