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16日 星期二

賭局

    
    「第九杯。」

「十二。」

「……沒了。十一。」

「十四。」

這光景頗為詭異:兩個死亡騎士相對而坐,神色肅然,手中卻不是武器或作戰報告,而是容量頗為驚人的白蠟杯。他們腳下滾著好幾個空酒瓶,身邊是堆成小山的麵粉袋和乾貨,再過去是貼著封條的木箱,各色標記延伸到黑暗中。樑上懸了一盞燈,蓋子早已燻黑,透出的光線比夜色還要淒涼。再仔細看,這裡原本就是用木料和帆布搭建的臨時倉庫,每當山風掃過,頂棚就會隨之搖晃,發出尖銳的哨聲。


「第十七杯。」薩沙里安瞥了一眼半開的箱蓋,迅速在心裡數算剩餘的數量。「你擅自取用軍資,被逮到可是要重罰的。」

寇爾提拉翻了個白眼。這傢伙已經喝了半個時辰,現在才提出疑慮,未免太沒誠意。「我申請過了。瑪諾沙爵士說我可以待到早上,喝的酒不超過一箱就行。」

「申請?」薩沙里安皺眉,懷疑地盯著血精靈。「申請。」他又重複一次,這回聲音明顯滲進了不悅。「你賄賂了他什麼?」

「秘密。」寇爾提拉揚起嘴角,那笑容擺明了是要激怒對方。「第二十杯。你該認輸了,薩沙里安,你總不想明天吹集合號的時候東倒西歪,頭痛得像被馬踩過吧?」

「我又還沒醉,幹嘛認輸?」薩沙里安沒好氣:「如果你想找台階下,我倒是可以理解,畢竟是你提議要打賭的。我也二十。」

寇爾提拉從他手中搶過酒瓶。「你不可能喝贏我的。」

「話別說得太早。」當薩沙里安臉色不善的時候,委實很有壓迫感。「我說過了,喝酒知所節制,是軍人的職責。我不讓自己喝到醉,並不表示我酒量不行。」

何況血精靈說話時雙眼閃亮得過份,薩沙里安從經驗中得知事情沒這麼單純。這傢伙肯定想到什麼惡作劇的點子,事後可能是弗丁指揮官要頭痛,或薩沙里安得出面收拾,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跟在旁邊盯著他,免得出亂子人人跳腳。

起碼這回寇爾提拉的要求還不算太超過,喝酒,打賭……他暫時也想不到宵禁後的倉庫能搞出什麼名堂。當然他那時沒考慮太多,話說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,弗丁指揮官老是同時派他們一起執行任務,可是經過深思熟慮的。

「節制這檔子事,通常是為了掩飾無能。」寇爾提拉把酒杯湊到他面前,挑釁地晃著。「你真的不太瞭解血精靈,是吧?」

薩沙里安惱怒地吸氣,他知道喝酒還是有影響的,此刻自制力比平常低了起碼三分之一。他的脾氣不算太好,一輩子生活在軍隊裡,幾乎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發號施令和拳頭解決,拐彎抹角這種事太耗精力。偏偏血精靈最擅長用言語把人逼到絕境,而且還樂此不疲。

無論如何,他肯定不是用嘴皮子弄到倉庫的,這個念頭讓薩沙里安更加惱火。瑪諾沙爵士有點年紀了,但腦袋可不糊塗,聽說他靠著做買賣,就累積了令人嘆為觀止的財產。銀白十字軍發動這場遠征,在北裂境和巫妖王對峙,靠的可不是募捐和省吃儉用。

「我認識的血精靈不多,一個就夠難搞了……你到底跟瑪諾沙爵士提了什麼天殺的交換條件?」

「你很在意嗎?隊長。」寇爾提拉倒空最後一滴酒,隨意把瓶子扔到腳邊。「再來。」

薩沙里安咕噥了幾句連獸人聽到也會變臉的粗話。「聽著,我沒力氣跟你玩什麼猜謎遊戲,偵察兵早上才回報有血肉巨獸逼近,而我們的防禦工事進展緩慢,還得等該死的暴雪稍停,敵人可不會——」

「派一隊闇刃騎士去攔截不就好了。」寇爾提拉挪動箱蓋,再拿出一瓶酒,削去封泥。以他的標準而言,聖騎士在飲食上的品味實在太差,連血精靈軍隊裡一般兵的配給都比不上,但身在別人屋簷下,也只能勉強將就。「血肉巨獸的破壞力強,但機動性很差,也沒什麼腦袋。你在路中間挖個大坑,他們起碼得跌十個進去才會發現。」

薩沙里安小心觀察著他。「你能逮到負責指揮的死靈法師嗎?」

「上方狙擊?跟喝酒一樣容易。二十五。」寇爾提拉舉起空酒杯,但薩沙里安一把握住他的手按回桌上——正確的說,是板條箱蓋。

血精靈揚起眉毛。「怎麼,你要認輸?」

「隨你高興怎麼說。」薩沙里安咬牙。「你在生什麼氣?」

寇爾提拉抽回手,皮笑肉不笑。「真驚訝你注意到了,我還以為你要等背後插了把劍才會發現呢。」

薩沙里安擱在箱蓋上的手緊握成拳。「如果是因為昨天的事,我很抱歉——」

「昨天?」寇爾提想了幾秒才眨眨眼,故作驚訝。「你是說那件事啊?別開玩笑了,當時在戰場上,你能來得及回頭支援,我就感激不盡了。」

「……那是兩天前?」

「嗯,會議中爭執在所難免,我肚量可沒這麼小。只要戰術正確,你隨時可以徵用我手下的人。」寇爾提拉把酒杯扶正,若有所思:「話說回來,你惹毛我的次數還真不少,是吧?」

薩沙里安懶得反駁。「……五天前?」

「我是不喜歡聽訓話,不過拆掉骷髏士兵的手掛在告解室裡是不太好,我反省過了,真的。」血精靈把手按在胸口,裝腔作勢地鞠躬。「說到這個,你難道沒懷疑過聖騎士這麼愛跑告解室,是有什麼耐人尋味的理由嗎?那裡安靜得像閨房,又陰暗得像妓院,對吧?」

「……這些話不要給弗丁指揮官聽到。」薩沙里安摀住眼睛,他現在真覺得頭痛了。

「他獨享一間帳棚,說不定——」

「住口。」薩沙里安奪過酒瓶,幫自己倒了滿杯。「拜託住口。我明白了。」

「看在納魯份上,你的聰明機智真叫我佩服。」

「天殺的,寇爾提拉,這裡是前線!」他很想揪著血精靈用力搖晃,總算還即時記得壓低聲音。雖然倉庫在營區最偏僻的後方,但被發現不是好玩的。「到處都是人,洗澡得排隊,五個闇刃騎士擠一個帳棚,隨時都有傳令兵衝進來,天上還有獅鷲獸在巡邏,在這種情況下我——你——」

他說不下去了。這該死的,該死的血精靈,一手撐著臉頰,雙眼微瞇,嘴角似笑非笑,髮絲落到頰上。薩沙里安想也不想就伸手過去幫他捋到耳後,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像被刺到似的縮了回來。

真是自掘墳墓。寇爾提拉倏地反手扣住他硬拖回去,重重咬了一口他的指尖。

「別鬧了。」薩沙里安用力吞口水,聲音粗啞。「不管你生什麼氣我都道歉,可以嗎?瑪諾沙爵士隨時都會回來——」他緊張地瞥了一眼帳門,卻沒法把手抽回來。血精靈正舔著他的掌心,眼裡全是誘人的笑意。

「瑪諾沙爵士忙得很。」寇爾提拉鬆開他,卻是懶懶欺上來,濡濕的嘴唇距他不到一吋。薩沙里安聞到濃厚的酒味,醺得他腦袋一陣暈眩。該死,現在到底是他還是血精靈比較醉?「我把他介紹給白銀之手騎士團的血精靈妹妹,到早上都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。」

話還沒說完,外頭就傳來了腳步聲。

糗大了!血精靈倏地抽手坐直,驚恐地瞥了薩沙里安一眼。如果他的心臟還有作用,肯定會狂跳到讓自己覺得羞愧。三更半夜的,軍需官擅離職守,兩個死亡騎士盜用物資,喝得滿地酒瓶……他們已經夠聲名狼籍,幾乎每個士兵初來乍到,都會先衝去報告長官,巫妖王麾下的不死生物正在營區遊蕩。這下豈不是落人話柄,讓他們有機會拿闇刃騎士團開刀?

寇爾提拉迅速在心裡琢磨,是否編個不著邊際的藉口蒙混過去——不好,聖騎士再迂腐,也可不是傻子;還是乾脆打翻什麼東西,趁亂衝出倉庫,之後弗丁老頭子問起一概裝傻?這稍微可行。或者,乾脆搬出血精靈最擅長的「賄賂」,但之後薩沙里安可能會氣到不跟他講話。

也不過就遲疑了兩三個腳步聲,薩沙里安首先反應過來,在外頭亮起火光前,他一手環住血精靈的肩膀就向後翻倒,滾進板條箱和麵粉袋之間的狹窄空隙。

「你幹什——」就算沒穿盔甲,人類的沈重軀體壓在身上,就算是獸人也會瞬間喘不過氣來。

「噓。」

寇爾提拉難得乖乖照辦。

腳步聲經過倉庫附近,夜裡劍鞘敲在鎖甲上的噪音特別明顯。雖然不到門口,但也夠近了。寇爾提拉可以感覺到薩沙里安緊張地收緊了手臂,稍微抬起頭聽著動靜,那神情看得寇爾提拉直想笑。顯然他正後悔自己不經大腦的行為,如果現在被活逮,形跡可疑事小,他們狼狽的姿態肯定會在天亮後成為全營區的笑柄。

「好吧,看來你說對了。」寇爾提拉嘆氣,多少有點沮喪。他再等了一會兒,直到士兵交換口令離開,只剩獅鷲獸沈重的拍翅聲掠過上方。「這該死的營地真是一點隱私也沒有。」

他住口不語,薩沙里安還壓在他身上,某個不容置疑的部位正逐漸變硬。嗯哼,誰說死亡騎士沒血沒淚的?但寇爾提拉沒有趁機說些俏皮話,因為薩沙里安一臉想掐死他的神情。

「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刻意避開你嗎?」他啞聲說,一手撐住身體,一手扣住寇爾提拉的下巴,整個拿不定主意要吻還是咬的惱怒。「就是因為這、樣。」

好吧,起碼他還算誠實。這讓寇爾提拉不爽的情緒稍微消褪了點。

稍微。

「那可真不妙。」他毫無悔意的說,單手解開薩沙里安的褲頭,硬是擠進去握住人類的慾望中心。

薩沙里安瑟縮了,向下沈了沈像是想阻止他——實在很沒說服力。「喂。」

「怎麼?」寇爾提拉心不在焉地回應,更正,他很專心,只是沒在聽對方說什麼。

薩沙里安咬牙,一臉氣惱。「這很……不合時宜。」

話說回來,這完全就是薩沙里安的錯。自從遠征軍大有斬獲,擊潰天譴軍團的防禦工事後,他們這幾個領導者也日趨忙碌。幾乎每天都有新的一波攻擊,戰術調整,陣地推進,還有無盡的後勤、編制、政治角力。但寇爾提拉可不會像他那樣,一切都簡化成公事:上戰場前的幾個命令,用餐時謹慎的交談。有次開完作戰會議他還特地留下來,本想趁四下無人之際偷個吻,薩沙里安居然一股腦把地圖塞到他手上,迅速轉身離去。

這簡直是踐踏他的自尊心,有哪個血精靈能忍受被忽視的?

「所以你和我一起上前線的時候,也這麼……不合時宜?」他沿著那堅硬的輪廓來回滑動,液體在撫摸下滲了出來,寇爾提拉可以感覺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。血精靈抽回手,慢條斯理舔著手指,嘴角揚起挑釁的微笑。「開會的時候?我跟你打賭的時候?」

軟土深掘,步步進逼——這傢伙完全是以此為樂。薩沙里安想抓住他不安分的手,但寇爾提拉的氣力可跟人類不相上下,而且這小小的扭打只成了火上加油。薩沙里安不知道那件事更讓他氣惱:被寇爾提拉逮著了弱點,還是他在察覺血精靈同樣興奮時,理智丟盔棄甲,只想屈服。

「你自找的。」薩沙里安壓低聲音,每個字都咬得跟石頭一樣硬。寇爾提拉再次伸手下去時他不再退縮,反而抓住血精靈的頭髮,蠻橫地吻他。

那像是一個信號:開戰,而不是溫存。

空間狹窄,幾乎每個動作都會撞到東西,但這不妨礙他們扯開彼此的衣服,交纏,分離,彼此蹂躪。又多了傷痕,薩沙里安低聲說著,粗厚生繭的手箝得血精靈隱隱生疼。拖到現在還沒痊癒,就知道你又幹了一些玩命的事。寇爾提拉回以微笑,效果很讚,不是嗎?最後那個爆炸簡直是畫龍點睛。他邊說邊咬在人類手臂的印記上,不僅留下齒痕還有瘀青,符文之力在薄薄的皮膚下流淌,陰暗中像游離的燐火。

這樣就算扯平了。

「坐好。」薩沙里安嚴肅地說,推著血精靈坐在板條箱上。這就是他回應的方式,直擣核心,全不拖泥帶水。鬍子掃過大腿內側時,寇爾提拉發出了笑聲。

「別亂動。」薩沙里安瞪了他一眼,警告似地輕輕咬他——這可不是在嘴唇上了,門牙擦過最脆弱的部位,但寇爾提拉完全沒被嚇倒,反而抓著他的頭髮壓得更深。

「別分心。」很難想像在這種情況下,血精靈還是能把一句話說得如此傲慢。反正這傢伙欠了他足足三個月不止,連同他們分別被派往奧格瑪和幽暗城的舊帳,跪在地上服侍他也是應該的。

按照血精靈的標準,這簡直和野獸無異:沒有繁複的求愛過程,沒有月下談情,沒有薰香瀰漫的紗帳,所有接觸都混著血汗,粗魯無比。從前的他說不定會覺得羞愧,但就算此刻被壓倒在板條箱上,寇爾提拉也不在乎。

薩沙里安果真這樣幹了。

「就說是我贏了吧。」寇爾提拉提醒道,一臉笑意,很難分辨他是因為得意,還是情緒高昂。「我比你多喝了兩杯,還有……」他扭動身體,像是催促薩沙里安的手指推進更深。一根,兩根,被酒液浸濕著發出聲響,人類此時無比慎重,無法聯想到他在戰場砍殺不死生物時的狠勁。

薩沙里安只猶豫了一秒。「想得美。」他邊說邊按住血精靈的背脊,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,就直接攻城掠地。他真的醉了,或是還在生氣,也可能是屈服了,他開始動作時血精靈弓起背發出呻吟,立刻又被摀住了聲音。

寇爾提拉不習慣被壓制,痛楚也還沒消褪,但他難得不想反抗,只是仰起頭,屈服在惡龍爪下。羞愧,罪惡感,怒氣,沒有比這更好的春藥了。這男人太過耿直,只會用一種方法解決事情,但又太會忍耐,非得被逼到走投無路才會爆發。就是因為這樣,捉弄起來才格外有趣。

寇爾提拉承認這很幼稚,反正每個人都有些難以啟齒的黑暗面,這點小小樂趣還稱不上病態……吧?




「我明白你的想法了。」薩沙里安謹慎地說,順手拉平寇爾提拉的領口,拍掉他身上的木屑。激情過後,人類的紀律又迅速歸位,比穿衣服還快。

「是嗎?」寇爾提拉懶懶地說,觀察著那張嚴肅又透著罪惡感的臉。薩沙里安八成還是搞不清楚,以為寇爾提拉是氣他不解風情,氣他們在戰場上與死亡為鄰,還不把握最後一點相處的機會……或許有那麼一點吧,不過他忘了寇爾提拉來自一個重視及時行樂的種族,性從來不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
收拾善後花了一點時間,最後薩沙里安還是把空酒瓶都堆回箱裡,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,留給軍需官處理損失。「你下回如果有話要說,可以說得直接一點,不要這麼……」他尷尬地咳了一聲:「委婉嗎?」

寇爾提拉傲慢地揚起下巴。「你太不懂血精靈了,人類。我們講究表面功夫,捅你一刀前都還能笑著請你喝酒,也能一本正經講完人生道理再求歡。」

「總之下不為例。」薩沙里安瞬間沒了耐性。認識這麼幾年,他還是覺得跟血精靈溝通真是天殺的困難。「我們不該帶頭破壞軍紀。其他人會懷疑我們上哪去了,以後要怎麼維持宵禁的秩序?」

「下不為例。」血精靈眨了眨眼,一陣不祥的沈默。「……要賭嗎?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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