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2月1日 星期四

為王之道



怒西昂在夢裡睜開眼睛。



他還在暴風城裡,舉目所見都很熟悉,只除了腳步虛浮,踩著石板卻像陷入羊毛氈裡。沒有被扔上雲端、在破碎之海隨波逐流、或跌進冒煙的火山口縫隙,倒是讓他有點吃驚,安度因那小子慣常在夢裡製造難題,有時連他也消受不起。

陽光透窗灑落,亮得讓人想瞇起眼睛。只有萊恩王時代留存至今的建築,才有這樣華而不實的窗戶,像蛋殼般脆弱易破。怒西昂打了個噴嚏,幻象下的龍差點伸展翅膀現出原形。油料,炭條,好幾種貝殼粉。安度因肯定在這個房間待了很久,才會一分不差把顏料的氣味帶進夢裡。

「你能大發慈悲坐好,讓畫師做完他的工作嗎?」話雖這麼說,瓦里安自己倒是來回踱步,鞋跟喀喀作響,一刻都沒停過。「這件事幾個月前就該做了,再拖下去對誰都沒好處。」

「只不過是張肖像。」安度因抱怨。「何必花這麼多時間?我原本可以去市場視察,上週火災燒掉三排房子,重建進度有點延誤,冬天又快到了。」

「藝術無法一蹴可幾,殿下。」畫師忿忿不平地揮了下筆。「魔法學院那些人試了好多年都沒成。」

「交換條件。」瓦里安說。「既然我也退了一步,在協議書上蓋章簽字,你在這裡坐一下午也不算什麼。」

「這是兩回事。」安度因抗議。「情況危急,跟部落合作是唯一的路。大法師卡德加也說——」

「我知道他說什麼,達拉然那些人最擅長出一張嘴。」瓦里安看了一眼兒子,嘲諷地拉長嘴角。「但顯然有人就吃這套,還半夜出城去見部落的大酋長。雖然就像你說的,和卡爾洛斯比起來,沃金還算聽得懂人話。」

安度因向來知道什麼時候該閉口,因此保持沈默。

「話說回來,自從惡魔入侵,我在每條路上都佈了重兵把守,法師也封鎖了傳送門通道,你是怎麼溜過去的?」

「我自有辦法。」安度因轉過頭去,臉上泛起淡淡紅暈,刻意不看父親,也不看怒西昂,彷彿這樣就可以保守秘密。但那又如何,這可是他的夢境,每一絲情緒波動都會造成改變。怒西昂只需要伸手抓住,再加入一點雷鳴、閃電和帶鹽的水氣就行。這連魔法都稱不上,只需要直覺,再加上想像力。

浪有點大,天色昏暗,暴風雨正在地平線上凝聚。白沫濺上甲板,濕滑得站不住腳,船帆繃到極限,像是隨時會騰空飛翔。既然這艘船靠著記憶成形,安度因未曾注意到的地方,就不免出現縫隙,像是桅杆頂上吊著一籃彩蛋,戴著船長帽的鸚鵡站在船頭,尖聲喊著:「右滿舵!船道偏移!回頭!回頭!」

他聽得到遠處的聲音,這幾天來,王宮像個被砸爛的蜂窩,人群來來去去,悲痛,憤怒,毫無章法。「把那些江湖郎中趕走,別再胡鬧。」這八成是珍娜‧普勞德摩爾,咬字如冰,三層門板也透得過去。

「我們找過了牧師、薩滿和德魯伊,沒一個拿得出辦法,如果他就這樣……」

「情勢嚴峻,我們幫不了他。」

這點怒西昂同意。

「戰事怎麼辦?萬一部落乘隙進攻——」

戰爭,廝殺,轉瞬即逝的勝利,血肉之軀的眼界終究只有如此而已。稍早怒西昂被吵得發了頓脾氣,才讓幾個本該主持大局的大臣挺起背脊。「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。」他咆哮著,震得天花板落下灰泥。幸好他還不需要賞馬亞迪斯‧肖爾兩巴掌,這個情報頭子就回過神來,面色蒼白奔出門去。「你只會在這裡站著的話,我不如把你踢下護城河,找其他更有用的人來代替。」於是傑塔瑞斯上將也匆匆離開,還在走廊撞倒了裝飾用的盔甲。

真是有趣,沒人問他是誰,打哪來的。或許這正是一種生存本能,只要有人發號施令,照做就沒問題。

幾個月來,他住在暴風城堡一隅,奧妮克西亞的舊居,這裡從她死後就沒人敢靠近。家具樣式褪了流行,但怒西昂不在意。他日子過得懶懶散散,只與雇用的影潘和冒險者聯繫。就連軍情七處的探子,也沒發覺夜裡會有一頭黑龍掠空而去。

偶爾,安度因會不請自來,東摸西瞧,留意房裡多了什麼東西。一支獸人風格的號角,一顆德萊尼骷髏頭,整盒的法力水晶。從潘達利亞回來後,他又長高了一個頭,臉上也愈來愈少興致勃勃的好奇。他現在很常陷入沈思,偶爾從白日夢中驚醒,神情總是透著憂慮。

「你換了衣服。」他精明地打量黑龍,雖然這身打扮也只是幻象,但他確實會視情況改變一下。「在等什麼人嗎?」

「我在等待時機。」怒西昂愉快地說,燒掉來自德拉諾的信,在安度因來得及發問前拿出酒來。「醞釀了一年,今天剛好拆封。」

安度因歪了下頭,顯然在想他是否有言外之意。「跟你喝酒,吃虧的是我。」

怒西昂攤開手,故作無辜。「又沒要把你灌醉。」

「不能像上次那樣,趁我睡死的時候溜走。」安度因拿過酒瓶,開得乾淨俐落。「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哪,越過黑暗之門可得費不少力氣。」

怒西昂笑而不答,等他斟滿整杯酒。但安度因沒給他,反而自己喝了一口,舔著嘴角同時微笑。

「給我點情報,我就用剩下的時間犒賞你。」

瞧,這傢伙就是能在他最想不到的時候反將一軍。

怒西昂往下走,船艙內暗得幾乎看不到東西,只有遠方一盞昏黃的燈火搖曳不定。艦隊已經撞進暴風雨,怒西昂感覺到整艘船向左傾斜,軋軋作響,像是即將解體,蠟燭也閃爍了好幾下。「給我坐好。」他站進陰影,看著瓦里安一拳搥在桌上,震得杯子差點跌下去。「我讓你去潘達利亞,可不是為了滿足你的突發奇想。」

安度因坐在釘死的椅子上,姿態僵硬,雙手擱在腿上。雖然他從不承認,但當他堅持己見的時候,神情簡直和父親一模一樣。「五艘全副武裝的軍艦靠近岸邊,還載著上千士兵,當地住民一定以為我們不懷好意。」

「部落也派了相同數量的軍艦,我可顧不到當地住民怎麼想。萬一他們和部落聯手,那也就是我們的敵人,一視同仁。」

「您這是預設立場,製造不必要的麻煩……」

「我們的麻煩從沒少過。」瓦里安冷冷地說。「就算關上城門,叫士兵回家種田,難道死者就不會入侵我們的村莊,獸人就會停止挑釁了?我不會等到他們往船上放箭點火,才來後悔沒有早一步準備。」

怒西昂站著不動,他討厭窄小的船艙,老是有衝動想伸展翅膀,打破四面脆弱的木板。這場談話其實發生在暴風城,但安度因的夢境總是在船上,彷彿在那段不安的航程中,他一直在腦中重複揣想,試圖說服自己和國王。

「我可以喬裝上岸,帶些簡單的貨品,試著和當地人接觸。說不定他們很友善——」

「我沒有缺人缺到要派兒子做這種事。」瓦里安冷漠地說。「說到喬裝滲透,軍情七處隨便挑個人都比你熟練得多。我讓馬亞迪斯‧肖爾養了滿屋子密探,可不是要讓他們吃閒飯的。」

「他們都是嗜血的獵犬。」安度因漲紅了臉,試著辯解:「那怕遇上一個牛頭人或血精靈,就會不分青紅皂白拔劍……」

「那就是他們該做的事。」瓦里安低吼。「而你該做的,絕對不是換上破爛衣服,帶著貨物,扮演商人還是落難旅客什麼鬼的,自以為天衣無縫的打聽消息。你還記著自己的身份沒有?」

「可是……」

「夠了。」國王站起,示意談話到此為止。「我答應你走上聖光之路,沒說你可以棄國王責任於不顧。如果你還是搞不清楚,我就再次提醒,你肩負暴風城的未來,在你要做什麼蠢事前,務必牢記這點。」

船艙內沈默了好一會兒,只有上方暴風雨增強的聲音。蠟燭劇烈地搖晃幾下,熄滅了。

「我們等第一艘偵察船回來再談。」瓦里安在黑暗中說。

「是的,父親。」

怒西昂來過這艘船幾次,很容易找到出口。於是他在間隙伸展翅膀,遠離暴風雨和大海,直到雲層上方,陽光像瀑布般傾洩而下。他越過白雪皚皚的鐵爐堡,雖然隱隱聽得到鍛鐵爐在運作,卻被壓倒性的寂靜掩埋。月光下的閃金鎮一角,怪物在街上遊蕩,皮膚慘白發亮,眼睛像是挖空的洞。安度因小時候必定聽過這裡的鄉野傳奇,記憶,幻象和現實交纏,偶爾還有別人的影子滲透進來,夢境的運作自有其邏輯,最好別去干涉,免得被當場驅逐出境。

他順著風向盤旋降落,崖頂正好能看到整個賽拉摩島,大道上遊騎兵奔馳而過。另一個方向,則是色彩鮮豔的風車緩緩轉動,頂端的大牛角分外張揚。空氣清新、冷冽,在安度因的夢裡,感受總是如此強烈,鄉愁隱約。偶爾,當他在崖上遠眺,安度因會爬上來,抱怨他擅自闖入夢境。沒有人真的在意,反正大部分的對話,人類醒來後就會忘得一乾二淨。但今天安度因沒有出現,顯而易見,他正在忙。

「你膽敢把敵人帶進門來。」國王的咆哮傳遍要塞,出拳也重得要命。安度因被打得向後摔去,撞倒椅子,打碎了一只墨水瓶。門外一陣騷動,但沒人膽敢進來,干涉國王教訓自己的兒子。

「我做了該做的事,父親。」安度因慢慢從地上爬起來,擦去咬破嘴唇流的血跡。「我帶回部落的情報,還有一個可靠的盟友。你不是常說,從內部瓦解敵人最有效率?」

「你帶來一個牛頭人!」瓦里安再度咆哮。「說他是間諜還比較有可能。」

「我可以理解你的疑慮。」牛頭人的嗓音低沈,隆隆作響,一雙角幾乎頂到天花板。「但說到看人的眼光,你兒子實在高明多了。」

「地獄吼是你們的大酋長,你對忠誠的定義肯定很有趣。」

牛頭人的回答簡單明瞭:「我效忠部落。」

「父王……」

「你溜出賽拉摩島,沒留下隻字片語。」瓦里安打斷他說話,拳頭握得青筋畢露。「士兵日夜搜索,連沼澤裡腐爛的屍體都拖回來檢查。看到那些旗幟沒有?我們以為你被綁架,向部落興師問罪,即將開戰。而現在你告訴我,這只不過是你的小小反叛,證明自己能獨立自主,讓每個人刮目相看?」

「發生了很多意外。」安度因小聲說。「我原本想差人送信……」

「夠了,你馬上回暴風城去,讓你出門就是個錯誤。」

「真嚴厲。」怒西昂看著國王大步走出去,甩上門,留下閃爍不定的陰影。

「他只是在做國王該做的事。」安度因低聲說。他看起來很累,這樣的夢太過消耗精力,但怒西昂還不打算叫停。

「你要追上去嗎?」

「算了,他不會聽。」

「你是他的兒子。」牛頭人說。

「這是兩回事。我們總是不能好好講話,他大概也覺得我這個兒子很難搞。」安度因抬起頭。「抱歉,這不是我們平常的待客之道。」

「我不意外。」牛頭人的表情還算平靜,但尾巴不自覺甩來甩去。「聽說暴風城的國王勇猛無畏,和獸人不相上下,或許,我們並沒有想像中這麼不同。」

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。」安度因嘆氣。「他是個英雄,才帶領得了整個聯盟。我和他的差距,說不定比跟你還大。」

「需要我幫忙嗎?」怒西昂開口。

安度因看了他一眼,神情困惑,像是撿回了失落已久,連自己都不復記憶的什麼。「不用了,謝謝,我有自己的辦法。況且在這當口,我還不認識你。」

「有道理。」怒西昂點頭。「那我跟著你走。」

「來吧。」安度因對牛頭人說。「我知道有條密道,可以直接越過城牆,直達山腳。」

牛頭人懷疑地搖了搖頭。「你確定我過得去?」他再往前一步,便會直接撞上天花板的吊燈。

「總得試試。」

密道暗不透風,低矮狹窄,牛頭人一路碰撞,在某些路段得硬擠過去,但都咬牙忍著沒有抱怨。怒西昂猜想,他們終究是到達了目的地,中途沒有出錯,夢境就算發生質變,也不會針對這麼微小的細節。至於他,愈走離他們愈遠,並不是因為速度慢了,而是黑暗像一道牆,執拗地擋在前方,而路徑逐漸顛簸,帶著他原地繞圈,一會兒像是快到盡頭,前方卻出現深淵,再走幾步,又突然回到原點。

「你應該知道,這些雕蟲小技是沒有用的吧?」怒西昂說。「別考驗龍的耐性。」

某處傳來嘆息,遙遠而微弱,但在他轉頭時又變得觸手可及。「他不能這樣下去。」又是珍娜的聲音,尖銳如磨利的刀。她在寢宮來回走動,試圖撼動夢境。「得想點辦法。」

怒西昂可不允許她亂來,於是黑龍的尾巴一掃,寂靜重新降臨。

他終究是走到了山腳下,踩著彩帶和糖果紙沙沙作響。這裡正有馬戲團駐留,圍著一個個牢籠和帳棚,一隻色彩鮮豔的甲蟲匆匆爬過。天色晦暗不明,還有吱吱嘎嘎,讓人毛骨悚然的低語,很難分辨那是金屬摩擦,被困住的生物呻吟,還是天空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,即將裂出縫隙。

他盯著毫無熱度的太陽,直到最後一絲色彩也隱沒在雲裡。腳下的草地枯黃,每一步都有冰霜破裂的聲音。巨蛇在柵欄後盤成一團,飢餓的眼睛虎視眈眈。鷹身女妖抓住樹枝,尖叫有血、灰燼和鐵的氣味。「別煩我。」有團軟泥怪滑出籠子,渾身冒泡又破裂,把地面腐蝕出道道白煙。

「你不該在這裡。」那道陰影是龍的形狀,或許正是怒西昂自己,但聲音疲憊、沙啞,像一把沙傾洩在地。不遠處小丑坐在球上,前後搖晃。他的四周沒有柵欄,卻一步都移動不了。

「對,我同意。」怒西昂不耐煩地嘆氣,再次告訴自己,把這裡燒光不是個好主意。「我只是路過,辦完事就走。」

小丑停止晃動,像是大夢初醒。「別煩我。」他說了和怒西昂一樣的話,語氣也同樣粗魯。「你沒有其他事好做?」他耍了個小把戲,像捏陶土似的形塑空氣,一個個形狀笨拙,離開他的手後便輕飄飄逃離。

觀眾群中響起零零落落的掌聲,但怒西昂轉頭一瞥,影子又退回了黑暗裡。「不會比半吊子的戲法更空虛。」

一如往常,挑釁總是比好言相勸更能引起注意。小丑跳下地站好,下巴傲慢地揚起。「你有更厲害的主意,就說來聽聽。」

怒西昂只差一點就能抓住小丑,但另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拖走,力道蠻橫,毫不留情,連紅色的帽子也撞落在地。沒了那一點標誌,他看起來就不像小丑了,只是個身穿亞麻襯衫,頭髮金黃的少年。那張臉稚氣猶存,驚惶又脆弱。

「你又在這裡浪費時間。」國王穿著盔甲,全副武裝,身影比怒西昂平時所見還要巨大,像一座巨岩,像攻城塔。「教頭說你又從訓練場逃走,當著所有士兵的面。你居然用這種方式丟我的臉。」

「別這樣對他,瓦里安。」珍娜‧普勞德摩爾女士匆匆趕來,但在這場夢裡她無法凝聚成形,看起來只是一抹殘影。怒西昂想,是因為這幾年她改變太多,很難回想起她當年的模樣。「別這樣對他。這孩子生來瘦弱,又沒有父母照顧,你不能拿自己的標準來衡量。」

「你們原本該把他培養成國王。」瓦里安斷然說。「結果怎麼著?我回來只看到一個書記,字認得不少,卻連劍都拿不好,你叫他上戰場發號施令,八成連後排的士兵都聽不到。」

「安度因在宮裡很有人望,不需要靠殺戮來證明自己。」

「是啊,小丑表現得好,觀眾也會給他喝采。」瓦里安抓著兒子往前走,完全不顧少年跟不上而跌跌撞撞。「這裡可不是馬戲團!」

「我老是讓他失望。」安度因朝怒西昂做了個苦臉。「其實,又不是只有我能繼承王位,肯定有人更符合父親的標準,勇敢無畏,舉得起那把劍。」

怒西昂點頭。「看來,你對那個寶座不怎麼感興趣。」

「太硬冰得要命,你懂的。」少年漲紅了臉,匆匆辯解。「我當過國王,結果搞得一團糟。父親不在的日子,我幾乎什麼事都得問旁人,等他們點頭才敢蓋章或下命令。我到現在都記得普瑞斯托女士的眼睛,比你還綠,發怒的時候就像蜥蜴。」他看了怒西昂一眼。「對不起,那是你的血緣至親。」

「事實如此,沒關係。」怒西昂歪了下頭,興味盎然地看著他。「你早就過了任人擺佈的年紀,不管怎麼說,你威脅我的時候可是毫不留情。」

「把王子的角色演好,這我還做得到。」男孩聳肩。「我可以應付心懷不軌的貴族,玩他們勾心鬥角的遊戲,也可以擺出笑臉,盡可能看顧民眾,但當國王要做的肯定更多。我是說,」怒西昂沒打算開口,男孩卻像怕被打斷似的急著說:「我沒法像父親那樣行事果斷,立場堅定,不管是在戰場還是會議室裡。」

「你是說不讓任何阻礙擋在前方,即使要以血為代價。」怒西昂淡然回道。「我認識這樣的人,下場都不怎麼好。」

「我總是猶豫不決,想看有沒有別的路可走。」安度因低著頭來回踩踏,把冰霜又踩成一團泥濘。「退無可退才會考慮拔劍,這和父親的期望肯定相差太遠。」

「這不奇怪,大概作兒子的,都不太想步上老子的後塵。」

這句話引來悶雷隆隆作響,火球落了下來,只差一點就要砸中怒西昂的腦袋,下方草地燒得焦黑,冒出煙來。空氣中瀰漫著憤怒、恐懼和失落感,那或許是來自安度因的記憶,或怒西昂自己。「滾開,父親。」他齜出尖牙。「這裡不需要你。」

死亡之翼一展翅膀,便掃落最高的尖塔,大火燃起,石塊紛紛掉落。這像是一種詛咒,總是在重要的轉折點上打亂他的節奏。怒西昂嗅到血肉燒焦的氣味,腦袋後方隱隱作痛。他撲向死亡之翼的喉間,那是他所知唯一的弱點,但父親利爪一揮便把他打落在地。怒西昂避開了致命一擊,滾到泥濘裡去,但翅膀上依舊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,灼熱得像被火燒。這不是真的,他想著,夢境總是有各種愚弄人的手段,但痛楚千真萬確,即使想短暫忽視都沒辦法。

別回頭,他掙扎到暗夜邊緣,雷電擦身而過,亮得他睜不開眼。別回頭,但前方只有光禿禿的山岩,沒有地方能讓黑龍躲藏。現在那身軀不斷膨脹、扭曲,變成閃金鎮墓園慘白的怪物,四肢像是拼湊而成,每走一步腐肉便剝離掉落。這是無法擊敗的,怒西昂試了第二次就明白,小男孩夜晚的恐懼,就算是龍也無法驅離。

怪物在怒西昂來得及逃離前便抓住他的翅膀,那雙眼睛沒有瞳孔,一片死寂,無牙的嘴咧開笑著,直到整張臉裂成奇怪的形狀,頭上也抽出角來,逼近的眼睛像硫磺燃燒,而怒西昂再怎麼掙扎,也無法撼動箝住自己的重量,全身骨頭格格作響。

接著一道光芒掠過他的眼角,直接挖開了惡魔的眼睛。怒西昂向來不喜歡聖光,那種擾動空氣的方式,就像從內側搔刮鱗片,留下難以抹滅的刻痕。但現在他沒時間表達意見,只來得及拖著受傷的翅膀飛起,把惡魔交給男孩處理。他害怕又疲倦,但還是勉力撐住,面對一次又一次的硫磺火焰。

看那惡魔移動的方式,就能明白他不屬於這個世界,就算在夢魘裡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入侵者。慣常的手法,每個腳印都留下毒素緩緩腐化。怒西昂開始懷疑,如果他再繼續袖手旁觀,放任男孩耗盡力量,打不可能獲勝的仗,他們是否會就此陷落,再也找不到出口。但不行,他不能插手,就算他是黑龍,也有界線不能跨過。

堅持下去,他知道男孩根深蒂固這麼相信,就算被逼到絕境也可以等待奇蹟。火焰和煙塵瀰漫,但怒西昂還是看得到惡魔倒地,灰飛煙滅,只留下綠色黏液和聖光流曳的痕跡。男孩拖著腳步朝他走來,身上同樣傷痕累累,但他跪在地上,卻是先治療怒西昂的翅膀。怒西昂忍住了沒有掙扎,雖然那感覺就像是從各個方向拉扯血管再綁住。

「你救了我。」他不甘願地說,至於這場災難是誰起的頭,可以稍後再研究。

「我也這樣救過父親。」男孩喃喃自語,如夢初醒。「我得找到他,現在,現在還來得及。」

黑龍蜷起身體,任男孩一把抱起。在現實中他早已超過四呎高,但這點冒犯可以不用在意。他閉上眼睛,聽著男孩急促的聲音,像是想說服自己:「這不難,我們會找到他。」

沿路有太多屍體,身首異處還握著武器,這裡一根斷角,那裡惡魔犬開腸破肚的殘骸,血流遍地,混著泥濘又被魔能染綠。空氣冰寒,男孩踉蹌前行,腳步愈拖愈重愈慢,每次呼吸就讓體溫更低。「放棄吧。」怒西昂說,雖然他在開口前就知道安度因不會聽。

每個倒在地上的軀體他都停下來檢查,低聲祈禱。大部分人早已死透,即使聖光也無能為力,有個士兵抓住他的手,雖然流血已經止住,傷勢也逐漸痊癒,但他還是全身顫抖,哭得彷彿重獲新生。事實如此,但他清醒時,應該早已忘記夢中的一切,也不會發現救他一命的究竟是誰。

怒西昂不知道他們走了多久,像是一小時也可能過了百年,穿過雪地和沙漠,在荒涼的戰場一步接一步往前。他不曾感到口乾或飢餓,焦慮卻盤桓不去,像流過泥地的霧霾。「在那裡。」男孩停住腳步,怒西昂還以為他會就此倒下,也準備好了要去扶他,但男孩脫口而出,帶著某種難解的怒氣:「父親!」

這就是夢境的終結之處,地面陷落,留下詭異的痕跡,像是被利爪淘空。怒西昂振翅飛起,只見綠火延燒不熄,黑煙遮蔽天空,四面八方都沒有出路。沒有出路,想也知道。他落地時男孩已經把父親抱進懷裡,祈禱再祈禱,看著聖光凝聚又消失,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。國王緊閉雙眼,臉色灰敗,破碎的盔甲浸透鮮血。他看起來就像個死人,沒有新意。

「這不可能,求求你。」他不知道是在對怒西昂,還是對聖光說話:「改變這一切,現在還來得及。」

怒西昂搖頭,就連這動作都很費力,像是有隻手掐住他的脖子懸在半空。這是安度因的夢境,但他不能一直隨心所欲。

「你救過我!」男孩聲嘶力竭,滿是不可置信的怒氣。怒西昂不由得好奇,若有機會目睹父親的死狀,自己臉上又會是什麼表情?「你是龍,你什麼都做得到。只要一句話,一句話就可以——」

「我是龍,終究也難逃一死。」怒西昂粗魯地說。「我們會動搖,受騙,盲目前行,加在我們身上的枷鎖沒有比較少。」他看著男孩懷裡的遺體,放緩聲音:「已經發生的事,我無能為力。」

「我以為你會幫我。」現在安度因看起來就像個孩子,眼淚和血糊了一臉,眼睜睜看著世界在身邊陷落。「他才是那個能帶領聯盟的人,他才是那個能在戰場上發號施令的人,他才是那個能坐在王位上的人。他不能死。他不可能死。」男孩想站起來抓住怒西昂,卻又不敢放手讓唯一的希望逝去。「什麼代價都可以,如果需要,就把我的命拿去!」

「恕難從命。」怒西昂彎下身,把他臉上的血抹去。「如果你想,大可直接把我驅逐出境,但你做不到。你明知這一切無可挽回,卻又怕得只想逃避。我不怪你,人之常情。」

安度因咬緊牙關,那一刻恨意真實存在,接下來該是暴怒,咆哮,傾倒出所有的憤怒和絕望,但他沒有。他很慢很慢垂下頭,聲音和臉色一樣麻木,像是從內而外都被掏空。「那你為什麼來這裡?」

「為了把東西交給你。」怒西昂蹲下來,連帶把國王的遺體揮散無蹤,畢竟,那只是個幻象。

但他手上的墜鍊是真的。金屬冰冷、沈重,剛從海裡撈起來而濕漉漉的。花紋明顯出自矮人的工藝,只是刮痕斑斑,鍊子也有點褪色,顯然曾被主人帶著走過許多地方,還粗枝大葉地和其他雜物塞在一起。

「這是。」安度因眨了眨眼,神情呆滯。「我的畫像。」

「我想,比起他的劍,你應該比較想要回這個。」

遠方響起雷鳴,怒西昂抬頭時,正好看到一隻燕雀飛掠而去,奇蹟般沒有被魔能染綠。安度因跪著把墜鍊壓進胸口,那力道一定會深深留下痕跡。雨滴開始落下,澆熄綠火也打濕了黑龍的翅膀。他真正哭泣的時候從不出聲,這點怒西昂永遠不懂。


「我睡了多久?」

「三天吧。」怒西昂說。「御醫一直想闖進來,珍娜則是一直闖進來,煩得要命。」

「葬禮……」

「等你醒了再處理。」

安度因緩緩活動手指,握住了枕邊的墜鍊。緊貼著他臉的那一側全濕了,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。「我就和父親擔心的一樣不中用。」

「你有的是機會證明。」只需要再施一點力,讓你領悟自己沒有退路就行。他想安度因遲早會懷疑,但肯定問不出口,他是否曾在時間線上看到這一幕,卻隱瞞不說。王座底下都有秘密,這不過是個開始。

「我想,我們一直都不像真正的父子。」安度因坐起身來,背靠床頭,依舊握著墜鍊,沒有放手。「我小時候他離開宮裡,好幾年下落不明。而當他回到暴風城門口宣告身份,看起來像個陌生的野蠻人,衣服又破又髒,提劍就斬了幾個叛臣。我還記得,地上都是血,還有顆眼睛掉在寶座前。之後我就把自己反鎖在寢宮裡,以為他一定會走進來對我不利。」

安度因停頓不語,像是在撿拾、拼湊每一塊記憶。現在是大白天,陽光透進窗來,連爐火都顯得蒼白,但外頭的騷動離他們很遠。僕人經過了好幾次,沒一個有勇氣敲門。

「他踹了好幾天門才放棄,後來,我猜是珍娜的主意,我們同桌吃飯,一整個月沒有交談。你想知道什麼叫食不下嚥,那就是了,我只能偷偷把餡餅藏進口袋帶回房裡。」

怒西昂保持沈默。他沒有親眼見過父親,憎恨卻如影隨形。他正是以此命名,不是嗎?幸好,他不需要追悔遺憾,那實在是太過複雜的人類情感。

「等我們習慣了彼此的存在,又總是有太多事要煩。政治,戰爭,另一個大陸的災難。」安度因張開手,看著掌心。「我說要尋求聖光之道,連王位都可以放棄時,他臉上的表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。」

怒西昂覺得自己應該說一句實話:「他以你為傲。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安度因低聲說。終其一生他都會反覆自問,在夜裡清醒著注視黑暗,卻永遠得不到答案。「我想不起來,他乘船出發那天,我到底跟他說了什麼。」

「你說,那疊要蓋章的文件,都已經處理好了。」怒西昂補充,「我在房裡,但我聽得見。他說,還有幾個貴族在等接見,記得打發他們去吃屎。」

「沒錯。」安度因瞠目了好一會兒才笑出來。「我是這樣處理的,只是比父親委婉一點。你看,我們終於有了一點共識。」他笑到眼淚都流出來,沒有費事去擦。「現在,只剩我一個人了。」

「還有我在。」

一陣沈默,怒西昂想著自己剛說了什麼。這句話不在計畫中,脫口而出時卻又再自然不過。

「暴風城不能沒有國王。」

「你就是國王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安度因低聲說,收攏掌心。「我該醒了。」他掀開毛毯,起身時有點踉蹌,他即時抓住怒西昂,站穩了。「叫僕人來為我著裝,父王的葬禮,我得親自打理。」

「謹遵吩咐……陛下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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