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歸去的地方(艾瑞版)
艾瑞披上最後一件深藍色的罩袍,自覺頗像一隻花俏的馱馬。他雖不像杜塞爾這麼討厭繁文縟節,但要對這種華麗又厚重的禮服產生好感,也不是這麼容易的事。與其戰戰兢兢的在宴會中舉杯談笑,他還寧願坐在麥草堆上和農人談論今年的莊稼。
「艾瑞!艾瑞!」達芙妮咚咚咚的跑進來。「你再拖拖拉拉,連正典禮都要趕不到了!麥凱西伯爵已經等好久了!」
「好啦,我就下去。還有達芙妮,不要這樣跑,像什麼樣子。」
一年說長也長,說短也短。
他也要離開米亞那頓了。
凡提尼的邀請是兩年前就提出的,艾瑞將直接加入禁衛軍的行列,那是通往中樞權力的最佳跳板。也許有人覺得他是一步登天,但他和凡提尼都知道這是才得其所,很快他也會成為掌握這個國家命運的人之一。艾瑞感到血液奔竄的速度加快了。
「只不過是秋之門祭典,幹嘛這麼大費周章的。」他一邊下樓一邊抱怨。
「這好像不是一個快變成廷臣的人該說的話喔!」德雷斯站在樓梯底下笑他的笨拙。黑色織銀的袍服在他身上再適合不過了,曾經故意披散的長髮,也在離開學院後修成了適當的長度,散發精光的黑眸使他看起來像豹一般危險,在女性看來就是魅惑了。他沒有配劍,今天這種場合照例是不能帶武器的,只有大公知道那把總是掩在袍子下的淬過毒液的匕首。
德雷斯去年離開學院後,仍待在凡提尼大人身邊,在做什麼卻沒人知道。有時他數十天不見蹤影,有時又閒得到處晃蕩,鬥劍玩女人。大公似乎很倚重他,卻也沒再給他其他頭銜或職務。要說艾瑞不好奇是不可能的,但他也知道有些事還是不去碰比較好。
「這種生活倒很適合你。」艾瑞不禁苦笑。
「我已經習慣鎖鍊了。」德雷斯自嘲的笑,移開些讓艾瑞與他並肩而行。
「秋之門祭典……會有很多人來嗎?」艾瑞近乎自言自語的問。
「什麼?」
「……沒事。」
「你在緊張什麼?」德雷斯的聲音突然變得不懷好意。「這祭典有那麼重要嗎?還是有誰會來……?」
「我才沒有!」他嚇了一跳,不假思索的反駁。
德雷斯笑笑,也不再說下去,這態度讓艾瑞更覺得不舒服。
幹嘛七上八下得像要去告白的男孩一樣……艾瑞不禁對自己生氣起來。他明明知道,杜塞爾的一年之約,只是個大概、不確定的數字而已,誰會像他真的一天一天在數?海斯特伯爵的葬禮才剛舉行,杜塞爾現在應該忙著處理領地的大小事務,就算要來梅瑟城謁見大公,也得過一段時日……
這不是他的錯。艾瑞放鬆緊握的拳,認命的向後靠在椅背上。街道上的人和往常一樣多,馬車走得很慢,意識到有人好奇的向裡窺探,他不耐煩的一把拉上簾幕。明明宅邸離城堡也不遠,為什麼非得坐馬車慢慢走不可。
「你今天很暴躁喔。」德雷斯的聲音中沒有調侃,卻多了警告。
「是……對不起。」艾瑞知道德雷斯是在提醒他,慚愧的低下頭。今天雖不是什麼太重大的日子,但若因心不在焉而在大公面前失禮就不好了。
春夏秋冬四次門檻祭純粹是王室的典禮,和百姓沒有關係。當天大公要領著廷臣和貴族到王城旁的主神殿,祈願風調雨順,並接受大神官的賜福,當然,接下來免不了要宴飲一番,但和收穫節之類的節慶比起來,就顯得高雅、簡單多了。
王城的中庭已經一片熱鬧,絲綢和毛皮,珠寶和首飾,旌旗和紋飾將整個廣場裝點成燦爛的彩色海洋。今天既用不到扈從坐騎也無獵狗鷹隼,大部份人只好在衣著上比排場,雖是祭典,氣氛並不沈悶,到處都是交談和笑聲。德雷斯沒多久就和艾瑞走散,八成是去應大公的召喚。艾瑞環視著四周,心中多少還抱著點期待,但馬上就死心了。
人群騷動起來,大公開始移往神殿的方向,同時帶起一片亮眼的色彩和閃光,有如初春剛化冰的大河,沸沸湯湯的流動起來。主神殿就在王城旁邊,被神聖的橡樹林包圍著,除了祭典的日子,艾瑞並沒有什麼機會來到這裡。
澄澈、清冽的空氣襲上來,似乎將他體內的污濁掃的一乾二淨。人群帶來了嘈雜的低響,卻很奇異的被吸收了。橡實在白色的石子路上滾動著,秋日的陽光透過搖曳的枝葉灑下來,零零落落有如金色的雨滴。走出橡樹林,眼前就是神殿的外牆了。美麗的白色建築不只用來供奉神,也收藏了大量的書籍,任何有心人都可來此求教,不分國籍,不分種族,站在神殿階梯上的大神官本身就是精靈。陽光照得他的棕髮和白袍閃閃發亮,好像他本身也發著光。聽說他已經五百多歲,全身上下散發著自然的威嚴,反而沒有一般精靈的纖細感。
當悠揚的鐘聲響起來時,嘈雜的聲響就自然而然寂滅了。神官每一個最細微的動作似乎都有著魔力,蠱惑了每個人的眼睛,將這一小塊土地帶往神聖的領域,連站在他身邊的大公,好像都因賜福之水的潑灑而沾染了神聖的氣息。引述某個宮廷詩人的說法,「在那一刻好像真有神在」。
直到離開橡樹林,魔咒才被解開,所有的人都如大夢初醒,並且不再想夢中見到了什麼。歡樂的鬧聲遽然增大,隊伍也凌亂的散了開來,反正這只是例行公事,接下來的宴會才是大家所期待的。凡提尼不知被什麼吸引,落到後方和人說話,把領頭的位置留給更急切想回城堡大廳的人。
艾瑞心不在焉的跟著人潮移動,城堡的階梯就在眼前,艾瑞跨上一階,眼睛很自然的向上看,然後——
驟起的風揚起一縷閃爍,在秋日的陽光下耀眼如金。一雙近乎透明的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他,卻是平板不帶絲毫感情。
艾瑞突然懷疑自己在作夢,也許從早上他就沒醒來過。
聲浪遠去,時間似乎在一瞬間停止了。美麗如細瓷的臉漾起笑意,修長的手指伸向……
「艾瑞!你在做什麼!」身後突然響起德雷斯的低斥。「別擋大公的路!」
他猛然醒覺,連忙閃到一旁,窘得面紅耳赤。杜塞爾以優雅的姿態向大公行禮,雖然恭敬,卻絕不謙卑。
「抱歉,我沒趕上正典禮。」
「沒關係,沒關係,我早知道沙特菲亞不會這麼快放你出來,那傢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他事全忘了。」凡提尼開心的笑著。「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。你這回會待多久?」
凡提尼和杜塞爾一邊談著一邊走向大門,於情於理艾瑞都必須跟在後面,但他卻猶豫不決。
一方面是害怕自己會忍不住衝動,上前一把抱住他,一方面卻是因為杜塞爾陌生人般的眼神——
艾瑞再度嘲笑自己,記得這個約定就已經夠蠢的了,更何況,在這一年當中,誰知道杜塞爾身邊會發生什麼事情?海斯特堡對艾瑞而言是完全陌生的,但卻是杜塞爾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,那一部份的杜塞爾是他無法觸及的,艾瑞一想及此就覺得心冷。也許他早該順從自己的心意闖到海斯特堡去的,而不是依著杜塞爾的要求,竟忍了一年不和他見面。
豎琴和小鼓交錯成的舞曲襲過來,大公及身邊的人馬上陷入致意的聲浪中。杜塞爾溫文有禮的回應,其動作洗鍊優雅得令人折服,即使在大公身邊也絲毫不減搶眼的程度。以白色為基調的禮服非常適合他,簡單的剪裁把身軀的線條襯托得恰到好處,艾瑞著迷的看著,儘管膚色還是白,但他的體格想必變得更結實了。
杜塞爾變了。
一年的歲月當然不會對他的容貌產生影響,但他說話的態度和表情變得世故了。稚嫩、任性的線條再不復見。動作的流暢感是天生的,艾瑞已經很習慣了,但現在杜塞爾身上卻多了高貴的氣度。
杜塞爾回過頭來,兩個人的眼神一瞬間相遇,艾瑞卻清楚的讀出那如冰般的眸子中寫著不耐煩。
艾瑞想笑,杜塞爾某些地方還是沒變,但其他地方呢?
交會也不過是瞬間的事,杜塞爾馬上又轉頭接受別人的致意了。
像什麼樣子。艾瑞警醒過來,在心裡罵著自己。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,不是瞪著杜塞爾發呆的時候。如果為了這種小事就心猿意馬,還有資格統領軍隊,站在凡提尼大人身邊嗎?他敲敲自己的頭,硬是把紛雜的思緒壓下去,終於感到自己恢復了點平常的姿態。
黃昏時,德雷斯悄悄來到他身邊,低聲說道:「我要離開一陣子,這邊就拜託你了。」
從德雷斯的語氣聽來,等著他的絕不是什麼風流韻事,艾瑞不動聲色的點了下頭,便將注意力轉回大公身上了。
夜幕漸漸籠罩了大地,但人們燃起蠟燭,點起火炬,依然宴飲作樂。從大廳望出去,暗沈的窗戶像一落落的剪影,夜的冰冷被阻絕在外,夢般的遙遠。看著外面的影影綽綽,有時會讓人產生錯覺,以為這裡才是真實的世界,如果踏出門去,反而會掉進無盡的虛無中。
艾瑞一直沒機會和杜塞爾說話,後來一忙也把這件事忘了。接近午夜時,德雷斯無聲無息的溜進了大廳,他換了衣服,也許之前的被血弄髒了。
「辛苦了。接下來的就交給我吧。朗德也差不多要回去了。」
「好的。」艾瑞點點頭,信步走向桌邊取酒,然後才想起杜塞爾的事,但大廳中已經見不到杜塞爾的身影了。
艾瑞並不太驚訝,在不失禮的範圍內,杜塞爾一向是能多早走就多早走,其實大廳裡的人也開始減少了。理論上大公離開前是誰都不許走的,但也沒人認真去遵守就是了。但艾瑞仍不免失望,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見面的,杜塞爾起碼也該多留一會兒才是,那是說,如果他也同樣想見艾瑞的話……
他從一個隱蔽的側門溜出去,清冽的夜風直襲上來,他深呼吸一口氣,感到清爽不少。雖然大廳裡因擠著人又燃著火使空氣有點污濁,但這並不是令他胸口窒悶的唯一原因。
他在外頭站了一會兒,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,原本想就這樣回家去的,但走到中途他又改變了主意。如果……杜塞爾根本沒有離開,只是像以前一樣,受不了人群的喧鬧而躲到僻靜的地方去了呢?
這是賭注,他想著,一邊轉進隱在涼亭後方的小路。這次的見面將不會是結束,而是一切的開始。也許杜塞爾有沒有在等他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,但這個約定在他心中日復一日的掂著,以致它的意義早已超過原有的份量。過了幾個轉角後,他已經來到沒有燈火的地方了,但藉著星光,他還是看得到腳下的路。他沿著墨黑的玫瑰樹叢慢慢走著,直到聽見潺潺的流水聲。
他停下腳步,在凝住了一切的黑暗中,定定的注視著那抹金色的微光。
事後想起,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這樣恰到好處的尋見杜塞爾的所在,也許是不覺中養成的習慣,讓他總是知道杜塞爾會往什麼樣的地方走,也許是強烈的思念作了他的引導,也許只是巧合——
池邊的人被他的腳步驚動,回過頭來,臉上有著驚慌,還有近乎無辜的茫然。艾瑞愣了一下,頓時明白過來,杜塞爾是在害怕呢,他們都在怕一樣的事啊。
這個領悟讓他笑出聲來,他多麼傻啊,竟然沒看出杜塞爾的心情!竟然為子虛烏有的事擔心了這麼久!
杜塞爾抬起頭瞪著他,他被艾瑞的笑聲弄得不知所措,連語氣都尖銳起來。「你怎麼會來這裡?」
「你不是在等我嗎?」
杜塞爾睜大了眼睛,不敢相信他竟如此肆無忌憚,有一會兒他似乎要生氣了,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。艾瑞聽到他因緊張而稍微變調的聲音,但他沒來得及聽完就將杜塞爾一把攬進懷裡。衣服上的飾品撞在一起,發出清亮的聲音。真實的溫度,真實的觸感。杜塞爾回來了。太過幸福的感覺讓艾瑞幾乎害怕這是夢了。他放開杜塞爾,仍緊緊注視著他,好像怎麼也看不夠似的。而後,杜塞爾輕輕笑了,他會意過來,也跟著笑了,兩人像是說好了一般,並肩離開被玫瑰花叢圍繞的一方小小的黑暗,並肩走回仍籠罩在金色光輝裡的廳堂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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