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歸去的地方(杜塞爾版)
「我回來了。」
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聲音抖得厲害,他驚慌的清清喉嚨,想著還得說些什麼,隨即被猛烈的擁抱阻斷了思緒。
他屏住了氣,腦中頓時一片空白,只感覺到那溫暖的軀體,和用盡了全力,幾乎要把他體內空氣都擠出來的手勁。毋需言語,他已經知道自己先前的憂慮是多麼可笑。他安心的閉上眼睛,將頭靠在戀人肩上。
「艾瑞……」
杜塞爾在清晨的冷冽中醒來,瞪著上方灰濛濛的華蓋。
淺眠後的倦怠感還殘留著,他一時無法起身,便又閉上眼睛。窗外的鳥鳴打破了沈滯的空氣,初起的陽光透過窗縫,在地上拉出一條透明的金線。美夢過後的空虛感像根刺般扎在心口,不安穩的睡眠讓他的頭隱隱作痛,他煩躁的掀起被蓋下床,抓起管家備在一旁的衣服。
回到梅瑟城已經三天了,他處理了許多紙面上的事務,接見了一些必要人物,還進宮去會了一次大公,就是沒去找艾瑞,甚至沒讓他知道消息。
他害怕。
隨著約定之日的到來,滿溢到無法承受的思念,卻開始變得搖擺不定了。
信心可以在一瞬間變得高昂,但要持久卻很困難。他在對艾瑞道別時的心情,也好像隨著時間過去而摻入了雜質一般,漸漸模糊不清了。
這一年間,兩人只有極少數的書信往來,杜塞爾當然寫不出什麼濃情密語,頂多就是報告自己的近況,倒是艾瑞寫了不少學院中的趣事。杜塞爾沒想到,他生活了一年且覺得十分無聊的地方,透過艾瑞的眼睛看來竟換了一副模樣。這讓他再度體認到兩人根本上的不同,並深深感到不安。
也許艾瑞的熱情早就冷卻下來了……
也許艾瑞早就忘了約定的事情……
也許艾瑞早就另結新歡……
他一拳搥在小几上,燭台應聲而倒,翻到了地上。刺痛和噪音阻斷了他的胡思亂想,他直起身,逃避般的快步走出房間,開始計畫今天的行程。
才走下樓管家就通報有客人來訪,他還沒來得及問是誰,就看到高卓走進了客廳。杜塞爾翻了翻白眼,毫不掩飾臉上的厭煩。這些天造訪這棟宅邸的親戚多半不懷好意,當中又以這位蒼白、浮誇又暴躁的堂兄最為難纏。前兩天杜塞爾都還能耐著性子虛以委蛇,但很不幸的,這天早上的他的脾氣正惡劣著。
「有事嗎?堂兄。」杜塞爾在樓梯上站定,俯視著高卓。
高卓瞟了他一眼,臉上有種刻意擺出的輕慢。「沒事,來散散心。」
「那麼我請管家帶您到客廳,或者你想在溫室裡喝茶?」
「我進出這裡還需要你同意嗎?」
「宅邸的主人是我。」
「哼!什麼時候這裡輪到你發號施令了!」
「從我成為海斯特伯爵開始。」
這句話著實戳中高卓的痛處,他連風度也顧不得了,在前廳跺著腳就大罵起來:「臭小子,別太囂張!論輩份和年齡,我還比你大上一截呢!你的禮貌到哪裡去了!」
「我的禮貌只給值得尊敬的人。抱歉,我今天很忙,沒時間招待你,需要什麼的話,吩咐管家即可。」
杜塞爾一邊說一邊便走下樓梯,旁若無人的從高卓面前過去,高卓氣白了臉,卻也知道在口舌上爭贏這個堂弟是不可能的事,只得掉頭離去,嘴裡還不停的叨罵著。
處理了一些信函,又查核過海斯特家在梅瑟城的財產清單,不覺已經過了中午,但杜塞爾卻一點飢餓感都沒有。他呆望著一桌散亂的書冊,發現手上的工作一結束,夢魘般纏著他不放的事情又回來了。他煩躁的起身,走出書房,叫管家撤掉午餐,另外備馬。
正午的梅瑟城顯得冷冷清清,大部份人都窩在酒館、食堂或回家了。天空呈現透明的藍色,幾朵薄雲睡著般擱著不動,空氣中漂浮著焦炙的氣味,陽光照在皮膚上有微微的刺痛感,但拂面而過的風已帶著些許涼意,夏天就快結束了。
杜塞爾鬆開韁繩,讓馬沿著紅綢街信步而行,一邊考慮是要進宮一趟,還是到城外的獵場馳騁,回程時也正好去拜訪德雷斯……但當他回過神來時,卻發現自己早已轉過扇子巷,往卡斯提家的宅邸去了。
他愣了一下,克制住掉轉回頭的衝動,同時自嘲的苦笑起來,明明這麼想見艾瑞,事到臨頭卻又怕得想逃。他沿著宅邸的圍牆慢慢走著,心中很清楚那扇雕花大門離他愈來愈近,興奮和恐懼就像兩股激流般在他心裡衝撞著,使他連握著韁繩的手都發抖了。
卡斯提家的大門和往常一樣洞開著,杜塞爾直馳而進,又連忙打住,注視著立在庭院中的身影。
「艾瑞……」
他翻身下馬,走前幾步,試著讓劇烈的心跳平穩下來。當他開口時,那聲音已經不像他自己的了。
「我回來了。」
艾瑞回過頭,臉上一派漠然。杜塞爾一愣,放慢腳步,這才注意到艾瑞不是一個人。
空氣突然凝滯起來,濕濕黏黏的貼在他身上,扼住了他的脖子。他掙扎著想呼吸,臉不受控制的發白了。他沒有勇氣去看那個人的臉,卻十分清楚他為什麼會在這裡。
「艾……」他艱難的吐出字音,卻無法再說下去,他僵立在原地,腳好像被鐵塊纏住一般沈重。
他聽到艾瑞的聲音,他連作夢都在想念著的,此刻聽起來卻是這麼陌生。
「我也只是說說罷了。」他說著,依然輕鬆、愉快,無憂無慮,就像他一貫的語氣。「你還當真了啊?……」
敲門的聲音將他驚醒,杜塞爾從椅子上跳起來,茫然的瞪著四周,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。敲門聲又響了起來,他啞著嗓子叫了一聲:「進來。」原來是管家。杜塞爾揮揮手要他把東西放在桌上,而後跟著坐下,這才發現背後已經濕透了。
他厭煩的嘆氣,抓起那疊信函。天鵝絨的觸感喚回了他的注意力,那是最上層的人士才會使用的。他把信封翻過來,果然正面有著神殿的印,以及沙特非亞英氣十足的簽名。
難以言喻的安心感淹沒了他,他向後靠在椅背上,閉起眼睛,解脫的嘆了一口氣。對現在的他而言,那個字正意味著避風港。
輕輕啜著神官親手泡的香草茶,抬頭看到四面高及天頂的書架,聞著茶香、爐香和老舊紙張混雜在一起的特殊氣味,杜塞爾終於感到連日緊繃的情緒舒緩下來。他發現他終究很難擺脫喬康達的影響,他在無意識中仍尋找著相似的身影,以及那種悠久古遠的氛圍,也許這就是他在神殿裡特別自在的原因。
他和神官天南地北的聊著,而後又因桌上的一幅畫軸談起權杖傳說在柯羅特蘭各地的變形。杜塞爾已經很久沒跟人這樣輕鬆的談話了,這一年來他接觸的只有受雇處理財產、法律等等的專業人士,以及海斯特家的親戚。與前者的接觸當然只限於生硬的事務方面,而與後者的相處到最後不是冷若冰霜,就是變得劍拔弩張。
他們聊了很久,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,直到星曜之間渾厚的鐘聲籠罩了神殿,沙特非亞才回頭望向沙漏,跳了起來。「唉呀,我忘了把它翻轉過來!秋之門祭典要開始了啊,大公他們一定已經等在外頭了。」
杜塞爾也同樣吃驚,此刻他應該和其他貴族一樣站在外面才對,但卻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。他連忙站起來,但沙特非亞揮揮手要他坐回去。
「沒關係,你就待在這裡吧!你現在跟著我出去也不太好,反正秋之門祭典只是個形式,凡提尼不會介意的。這裡的書你都可以隨意翻閱,更裡面還有一間收藏珍本的書室,鑰匙就在右邊的木櫃裡……」
沙特非亞一邊說,一邊已經走了出去。神官這麼輕易就把書室連同鑰匙都交給他,令杜塞爾有些愕然,但也感到高興。吟唱聲和鐘聲沿著走廊飄了進來,朦朦朧朧的在柔和的光線中浮動著,儀式開始了。
他隨手取下一本聖物箱形制翻著,想平息自己的胡思亂想,未幾又闔起書放回架上。想到艾瑞就在外面,想見他的欲望突然強烈得無法忍受,他有股衝動想闖出去,即使打斷儀禮也不在乎。但下一刻他又不這麼想見艾瑞了,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來,也許他根本不高興見到杜塞爾呢!
要不是前兩天作的夢,杜塞爾的心情也許還不會這麼惡劣。接下來財產清單的問題又讓他忙了整整兩天,杜塞爾於是完全打消了去找艾瑞的念頭,決定在秋之門祭典上和他見面,這是最萬無一失的方式了。
衣服的摩娑聲提醒他神官回來了,祭禮所用的香味淡淡的飄滿一室,杜塞爾回過頭,不禁眩了一下,神官手中仍捧著儀式用的杖,衣袍上沾著的葉片和金片被天窗落下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,整個人似乎也融進了澄澈的光中,一瞬間看起來肅穆得令人敬畏,又疏離得難以接近,但他隨即微笑起來,隨手將杖擱到桌上,輕鬆的拍拍衣服,解開編結起來的長髮,又變回那個親切和藹的神官了。
「結束了。」他對杜塞爾微笑。「你要留下來繼續談嗎?還是去見凡提尼大人?」
「我想——」杜塞爾掙扎了一下,還是說:「我去見大人一面好了,畢竟——」
他心虛的不再說下去,但沙特非亞沒注意到他的失常,也許他只是看在眼裡卻不點破。「好吧,那我就不留你了。這裡隨時歡迎你來,如果我不在,只要跟見習神官說一聲就可以了。」
與沙特非亞道別後,杜塞爾穿過神殿後方的橡樹林,從後方繞回城堡的正門。剛參加完典禮的貴族們正三三兩兩穿越花園間的小路,一些腳程快的已經進了宴會廳。杜塞爾登上階梯,正想跟著進去,突然一個趄趔,轉過身來,腳下就像被釘住一般不動了。
艾瑞。
杜塞爾的心跳急遽的加快了,他就像沒見過艾瑞似的盯著那張英俊的臉。他穿著正式的禮服,腰間配著劍,那表示他今天負有隨扈之責。
艾瑞原本在跟身邊的人說話,直到登上階梯才收回了注意力,抬起頭來,正對上杜塞爾的目光。
杜塞爾屏住了氣,他會現出什麼表情?他會說什麼呢——?
艾瑞似乎愣了一下,接下來卻移開了視線,退到一邊,讓後方的人走上來。
杜塞爾沒想到大公就在後面,吃了一驚,但很快就把持住自己,向凡提尼行了個禮。
「抱歉,我沒趕上正典禮。」
「沒關係,沒關係,我早知道沙特菲亞不會這麼快放你出來,那傢伙一遇到相投的人就把其他事全忘了。」大公愉快的笑著,走上來與杜塞爾並肩而行。「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。你這回會待多久?」
「嗯……」
大公在身邊,他無法回頭看,但想到艾瑞就跟在後面,想到他正看著自己,就讓杜塞爾的背脊竄過一陣戰慄,同時也摻雜著寒意。在那瞬間的交會中,掠過艾瑞眼中的,只有單純的驚訝而已,沒有高興,沒有感動,雖然,也沒有負面的情緒就是了。
一進入宴會廳,如潮水般湧來的人暫時打斷了他的思緒,所有人都忙著跟大公致意,杜塞爾也免不了來自各方的招呼,有些是針對剛去世的伯爵,更多是針對他的道喜和奉承。這是他第一次以海斯特伯爵的身份參加正式場合,而他跟那些人寒暄時也少不得好好琢磨一番,注意那些可能成為朋友或對手的角色,略過那些沒有利害關係的人。多虧那些以刁難他為樂的親戚,現在他可以一邊想別的事,一邊得體的應對,還能用優雅的笑容說出厲害的諷刺,接到的人往往要過很久才領悟自己被侮辱了。高卓也在面見大公的人群中,堂兄一看到他就黑了臉,露骨的背轉過身去了。杜塞爾也不在乎,反正大庭廣眾下,他不至於當面找碴。也許唯一不受他身份影響的是康妮,她擁抱他的樣子就像他還是個小男孩。
幸好今天與會的貴族人數有限,他在耐心用盡前總算得以脫身。今天亦擔任隨扈的德雷斯沒有來湊熱鬧,只在錯身而過時遞了杯酒過來,兩人交換了會心的眼光,以後多的是交談的機會,不急於今晚。
杜塞爾接過酒後便往角落走,樂師正就定位置奏起舞曲,他剛好趁機擺脫別人的注意。儘管如此,還是有些眼尖的仕女過來攀談或邀舞,對這些沒有利害關係的人杜塞爾可就不假辭色,三言兩語就把她們打發掉了。
同樣是拒絕,艾瑞就顯得委婉多了,杜塞爾看到他對那些女人露出的笑容,心中莫名一陣怒意。若在平時,艾瑞對別人的邀請是來者不拒的,但他今天有職責在身,從大公進入宴會廳開始,他便以近衛的身份在廳中梭巡著。身份的改變讓他迅速成為一個穩重的男人,甚至讓杜塞爾覺得陌生。他笑起來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伙子,但現在他的神情中添了近乎嚴厲的意味,曾經用笑容隱藏起來的銳氣,現在幾乎掩蓋不住了。
杜塞爾一度猶豫著要不要過去攀談,在這個場合上,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。但幾番掙扎,他還是鼓不起勇氣。
而艾瑞,也一直沒有過來跟他打招呼。更正確的說,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大公身上,這是理所當然的,他們的身份已經不是學院中的貴族子弟,他們有自己的身份,自己的職責了,杜塞爾雖然明白,卻免不了落寞。
也許他不是無暇分身,而是根本無意過來,這難道不可能嗎?從剛才到現在,他不僅沒過來說一句話,甚至望都沒望過來一眼。杜塞爾為了引他注意,還特地從他面前經過,橫越宴會廳去取另一頭的酒,結果艾瑞竟在這當兒走開,杜塞爾只引來一堆不必要的攀談,折騰好久才脫身。
這把他最後一點耐心也磨光了,他開始對自己的愚蠢生起氣來。飲盡今晚不知第幾杯的酒,他趁沒人注意的空檔溜進最近的小門,穿過走廊來到外頭。
玫瑰的殘香襲了上來,漸涼的晚風帶來蕭瑟的氣息,清爽的空氣讓杜塞爾感到舒服了些,夜空清朗無雲,星子聚成的光帶橫過天空,樹叢、花圃和雕像在黑暗中失去了顏色,只剩幢幢幽深的影子,和身後金黃的廳堂形成強烈的對比。他走進玫瑰花叢中的的小徑,乾枯的枝葉在腳下斷裂,發出清脆的聲音。他走了一會兒,直到看見水在黑暗中反射的微光。
當他在池邊站住時,的確是抱著一絲奢想的,希望艾瑞會像從前一樣追著他的腳步而來。艾瑞不是說過,不管杜塞爾在哪裡,他都能找到他的所在嗎?但他等了很久,四下仍舊闃寂無聲,只有水花隨著風濺到他的臉上,流泉激起細白的泡沫,低語著:不可能的,他不會來的……現在那孤寂已經在黑暗中化成了巨大的恐怖,他沒有辦法再待在這裡,卻又不知道能逃到哪裡去。他無奈的閉起眼睛,心中明白是自己挑了不對頭的時間和地點。回去以後,就自自然然的去打聲招呼吧,不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,都比站在這裡胡思亂想要好。
幾乎是同時,他聽到腳步聲踩過小徑上的枯葉,朝這裡而來。
他驚慌的回過頭,當看到那個半隱在黑暗中的身影時,思考的能力突然從他體內消失了。他不知所措的站著,腦中一片空白,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。
他們隔著四濺的水花望著對方,都沒有開口。緊張的空氣橫亙在兩人中間,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杜塞爾張開口,他想著總得說些什麼才行,他聽到自己因緊張而變調的聲音,脫口而出的竟是:「你怎麼會來這裡?」
「你不是在等我嗎?」
杜塞爾驚得張口結舌,好一會兒才笑出聲來,輕鬆、興奮、歡愉像潮水般淹沒了他。這個男人真是一點都沒變啊!他再次體認到艾瑞和他多麼不同,而他不就是被那份堅韌和信心折服的嗎?
他止住笑,終於能夠正常開口了。
「我回來了。」
艾瑞笑著將他一把攬進懷裡,擁抱很短暫,若有人看到,也只會覺得是久別朋友的重逢,只有杜塞爾知道一瞬間掠過耳際的吻,他全身竄過一陣戰慄,腦中一瞬間掠過好多想對艾瑞傾訴的話,這一年間發生多少事啊,想說的話太多,反而讓他不知如何開口了。但這已經沒關係了,這個晚上不夠,還有明天,明天的明天……於是他什麼也沒說,只是靜靜與艾瑞走在墨黑的小徑上。夜晚還長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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