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中總是有血的味道。
夜復一夜他看著那個早已過去卻永烙腦海的時刻,看著自己渺小的身影跪在斷桓殘壁間哭泣,徒勞無功地挖掘過去的殘片,拼湊著不成形的屍塊。空氣中充滿血肉燒焦的惡臭,混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腥味,像鐵鍊一樣纏得他無法呼吸,但那並不是令他嗆咳嘔吐的唯一原因。他那時不懂,現在依舊無法理解,僅不過兩天一夜的旅行,為什麼歸來時迎接他的不是母親的笑容和哥哥的招呼,而是已成廢墟的家,以及染滿鮮血的殘破記憶?
「小鬼,我們打烊了。」厚重的啤酒杯猛然摜向桌面,驚醒了曲肘沈睡的少年。「今晚的住處還沒著落?」
「別叫我小鬼。」少年皺了皺眉,起身靠向椅背,拍掉髒污外衣上的餅屑。他沒有回答另一個問題,反正兩人都心知肚明。「有頭路嗎?」
「還頭路咧,你到這裡也不過半個月,就已經弄得惡名昭彰啦!」男人哼了一聲,轉往隔鄰的桌子,熟練地一手收杯一手收盤,寬襯衫在如柴的骨架上晃蕩,稻草人似的。「聽說前幾天傑克找你押貨,你倒半路和他的手下幹起來,結果整輛車翻到河裡是不是?他氣得要死,現在正到處找你呢!」
「叫他有本事儘管來。」少年漫不經心的打了個呵欠,扒亂了一頭銀髮。「他手下沒一個像樣的,我連槍都沒拔就把他們全解決了,不過有個穿藍衣服的還挺有兩下子就是……」
「聽著,小鬼,」男人將杯盤一股腦丟進水槽,隨手在褲子上抹了兩下,走回少年面前。「你到底是想接生意,還是想找碴?這行也是講信譽的,你再這麼幹下去,到時恐怕只能拿那傢伙去典當啦!」
他一邊說一邊瞄向少年身後,倚牆而立的巨劍高及男人的胸膛,柄上的花紋細膩繁複,護手雕成一雙龍翼,劍刃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閃爍生輝,彷彿正亟欲上場戰鬥。一般人大概連扛起來都嫌勉強,很難想像少年揮舞它就像耍槍一樣俐落。
一意識到他的視線,少年猛然站起,聲音中竟泛出了殺氣。「敢動它一下就沒命。」
男人無奈的搖頭,舉手做投降狀。「就算是父親的遺物,也用不著防成這樣吧?我說真的,小鬼,你做生意是很拼命,這也是為什麼還有人指名要你的原因,可是獎金獵人最重要的應該是自己的命吧?不管是為了錢,刺激還是復仇,死了可就什麼也沒有了。」他頓了一下,意有所指的牽動嘴角。「當然,想自殺的話又另當別論。」
少年微微變了臉色,想開口說什麼又吞了回去。男人腳跟一旋,乒乒乓乓的收起另一桌狼籍。
「好了,快滾吧,我已經破例多留你二十分鐘了。」
「大爺我聽你說了這麼多廢話,就不能讓我待到早上!」
「付錢的話我當然會讓你住,努力工作去吧!」
幾乎是被頂著背脊推出了門,鐵門落鎖的聲音在冰冷的空氣中顯得特別清晰,幾乎像是嘲弄。二樓的霓虹燈陡然熄滅,將少年留在街燈蒼白的光圈中。
居然說他想自殺……幾番考慮後選擇了右手邊的小巷,少年自嘲的揚起了嘴角。
雖然他也不很確定,自己是不是真想這麼做。
來到這個城市不滿一個月,而他早已算不清這是第幾個落腳處了。
背負父親最後的遺物離鄉背井只有一個目的,從那個僅餘破碎記憶的夜晚起,復仇就成了他唯一的目標。多少年來,這個字已經烙進他的心中,融進他的血液,但十年徒勞無功的追尋,只讓他體認到世界有多麼遼闊,而自己又是多麼渺小。就像眼前無窮無盡延伸的街道,他麻木的刻下一個個腳印,卻不知道路的一端到底有什麼在等待……
也許為了明天的食宿工作倒是個好理由,他想。否則除此之外,還能有什麼理由讓他繼續走下去?
街道兩旁的建築盡皆深鎖,窗洞後方一片陰暗,幾個爛醉的妓女蹣跚而過,叫囂著粗野的謾罵。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坐倒在寂滅的櫥窗前,額上明顯的血跡尚未凝結。隱隱作痛的胃提醒少年從中午過後就沒吃東西,大約也近十天沒洗澡換衣服了。說起來上件生意會搞砸也不是他的錯,誰叫那幾個空有肌肉的傢伙欺負他年輕,還把腦筋動到他的劍上。事實上,光是為了這件稀世珍寶,他就不知遇上了多少麻煩,有時他幾乎要想,身為惡魔的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,是不是本身就有足以蠱惑人類的魔性?
「小兄弟,借點錢吧。」滿臉橫肉的大漢擋在面前,威脅地晃著手中的槍,少年視若無睹的越過他,繼續向前走。
身後傳來夾帶生理字眼的髒話,伴隨一聲爆響,少年卻輕鬆側身避開子彈,以眨眼都來不及的速度回身欺去。
壯碩的身體隨著肋骨斷裂的聲響平飛出去,男人重重撞到牆上再往前仆,幾乎是立即失去了意識。少年走近幾步,毫不遲疑地伸手探向他的衣服。
「嗤,便宜貨。」聊勝於無的添上裂紋處處的皮夾克,搜光男人口袋中的幾張鈔票,少年將靜止不動的身軀遺棄在牆邊,繼續沿著不知名的街道走下去。
幽魂般的水氣自髒污的地面升起,鼻息在黑暗中凝成白霧,少年拉緊領口環抱身體,但單薄的衣服全然擋不住冬夜的寒意,再不找個地方棲身的話真的會凍死,而且起泡的腳也快支撐不住背上的重量了。
眼光不經意瞟向左方的巷子,試探的走了幾步後發現曲折的牆恰可擋風,在一扇緊閉的小門旁還發現了兩捆舊報紙,少年讚了一聲,立即俐落扯開捆繩,將報紙鋪成厚厚的坐墊和蓋被。
小心將劍支在地上,疲憊的雙腿終於獲得了舒緩,暖意也稍微流回了四肢。少年朝不甚牢靠的庇護所再縮進去一點,放任意識慢慢沈入黑暗。
門鎖彈開的聲音落在耳畔,對剛進入夢鄉的少年而言響如炸聲,他猛然抄起劍柄,翻身滾開,躍起時劍亦隨勢掃過,卻沒斬到任何乘隙攻擊的敵人。
站在門邊的男子微微睜大了眼,吃驚卻不帶敵意的盯著他,好一會兒才領悟到自己的處境似的慢慢舉起雙手,垃圾袋隨著他的動作搖晃,發出叩嘍的聲響。
少年楞了一下,有些尷尬的垂下手臂,站直身體,還沒來得及說話,男人突然開口:「這樣不行哦。」
「啊?」少年眨眨眼,困惑的瞪著他。
「看到對方好像無害就放鬆了警戒,可能會受到意想不到的重擊哦。你還是新手吧?」他歪著頭,好奇多於評論的打量著少年。「不過,閃避和攻擊的動作都乾淨俐落,再多些實戰經驗,會成為出類拔萃的高手吧。」
少年瞠目結舌。「你怎麼知道——不對,你怎麼知道我是做哪一行的?」
「看就知道了啊。」
回了句不像答案的答案,男人彎身放下垃圾袋,看著滿地凌亂,搖了搖頭。
「這樣不行哦,回收員會很困擾的。這麼冷的天氣也不應該在外面打地鋪。」
這句話真是太多餘了,少年不悅的瞪著他。「我沒地方去。」
「是嗎。那就進來吧。」
「進去?」
「不過你得先把報紙捆好。」
「我沒錢。」少年衝口而出。
「我知道。」男人說著就走了進去,留下敞開的後門。
少年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迅速收齊四散的報紙重新捆紮,而後小心翼翼地探進屋中。他沒有將門關上,這樣如果情況不對還可以立即逃跑。
儲藏室只留了一盞小燈,牆邊堆了許多木箱,其中一個敞開的箱蓋下露出了排列整齊的酒瓶,角落放著清掃用具,鋁製辦公桌上散落著空瓶、杯盤和餅乾空袋。看到包裝上的圖案,少年縮成一團的胃立即發出了抗議,他暗想老闆既然放他進來,應該也會請他吃一頓吧。
打開另一扇門,少年突然發現自己身在一間酒吧中,此刻室內空蕩蕩的,一個客人也沒有,天花板上的燈已經熄滅,只餘吧台上方的照明。桌椅排列整齊,空氣中猶留濃重的煙味,從染著油漬的玻璃門望出去,可以看到巷子對面不知什麼店的俗麗彩燈。少年遲疑的向前幾步,又回過頭,看著站在吧台後方,正熟練地將一個個高腳杯放回架上的男人。他穿著黑色的高領毛衣,黑色長髮紮在腦後,容貌乍看斯文,卻讓人看不透思緒亦無從判斷年紀。在外闖蕩數年,少年對識人也有些自信,但他卻發現自己很難匯整對這個人的印象,甚至因那太過穩健的態度而隱隱感到煩躁。
「你是開酒吧的?」
「對。」老闆微微一笑,將肘邊的大碗推過來。「來點宵夜?」
碗裡裝著各種堅果和小脆餅,應該是客人留下來的,但少年也管不了這麼多了。他只顧著狼吞虎嚥,連老闆說話時都沒把頭抬起來。
「你是獎金獵人?」
少年嘴裡塞滿了食物,只咕噥了一聲算是回答。
「背上的東西是你的武器嗎?挺有意思的。」
少年警覺的動了一下,提防他做出任何踰矩的動作,但依然沒有開口,一方面是他又丟了一把堅果進嘴裡,一方面是酒吧的大門突然發出了巨響。
雙扇玻璃發出尖銳的破聲四散飛濺,男人跟著碎片直飛進來,撞翻了兩張桌子後才掉到地上。
「救……救命……」嘶啞的呻吟幾不可聞,男人在自己的血泊中掙扎著,右臂自肩部以下已然缺截。
「你這樣違反規定了哦,羅柏。」老闆微微蹙眉,但語調依然平和。「我只負責提供情報,可不幫人收拾善後啊。清掃和損壞的費用,我計算後再向你請款……」
他的話被另一聲咆哮打斷了,四壁也感到害怕似的顫抖起來,窗戶被震得格格作響,兩瓶酒從高處落下,摔出尖銳的破音。和普通的狼嚎獅吼不同,那聲音來自最深的幽冥地底,重重敲擊人的鼓膜與心臟,彷彿死亡的黑暗凝聚成形,令所有活物為之竄逃。
大碗隨著震動翻落吧台,各種顏色的堅果灑得滿地,但少年並沒有發覺。他注視著門外的黑暗,瞳孔微微擴張,被催眠似的伸手向後握住劍柄,呼吸開始變得急促。
他認得那種聲音,那種氣味,就和他站在那個面目全非的家,試著拼湊母親支離破碎的身體時感受到的一樣。不,不只是聲音和氣味,而是更深沈的,來自血液的拍擊與騷動,正以奇異又清晰如針刺的方式告訴他,那是和他流有同樣血液的族類,也是令他食不知味,眠不安枕,只求能親手撕裂的魔物——
發自喉底的吶喊猛然迸出,宛如受傷野獸的咆哮。少年翻身越過吧台,不顧一切的朝門外吞噬了星光的黑暗衝去,高舉的巨刃在燈光下曳出刺眼的光芒,彷彿正為能噬飲鮮血而雀躍。
「真是衝動的孩子啊……」發現自己伸出的手抓了個空,老闆搖搖頭,轉而搶救架上翻落的酒瓶。沈重的聲響再度震動了窗戶,隱約可以聽到少年怒吼著什麼,但隨即被更為淒厲的嚎叫聲掩蓋過去。老闆移開一步閃過直砸下來的擺飾,心想廣場中央的雕像大約不保了。
「也罷,我還是先處理這邊的事好了……」
他走出吧台,單膝跪在在早已不再掙扎的男人身邊,小心探了探他的頸側,而後起身回到後方的儲藏室,關上少年放任敞開的門,取出圍裙和掃把,越過流淌一地的琥珀色液體,開始清理吧台後的玻璃碎片。
不知過了多久,咆哮聲和碰撞聲逐漸平息下來,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不安的死寂。老闆將最後一堆碎片倒進垃圾桶時,濃厚的甜腥悄然滑入,幾乎掩蓋了室內四溢的酒香。搖搖欲墜的身影跨過殘破的大門,頹然倒在最近的椅子上。染血的巨劍脫離掌握敲向地面,足有三顆人頭大的頭顱滾向角落,拖出斷續的血痕。
老闆停下清掃的動作,將身體的重量倚在掃把上。少年身上的衣服已碎成布條,四肢都有被燒焦和抓襲的痕跡,一道從右胸劃向腹部的深口正汩汩流血,肋骨在被撕裂的肌肉下清楚可見。
「還需要什麼嗎?傷成這個樣子,你應該有心理準備了吧?」
「不……不需要……」嘶啞的聲音從齒縫迸出:「別管我……」
老闆揚了揚眉,但隨即直起身,注視少年的眼光也由驚訝變成了專注。在破碎的衣服下,燒焦的傷口正逐漸恢復正常的顏色,黏稠的液體止住流勢,肌肉和皮膚以眼睛無法辨識卻很確實的速度再生、癒合,直到他的身軀再度完好如初。
「原來……混血兒嗎……」半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,老闆俯下身,綁緊垃圾袋的開口。
少年仍蒼白著臉癱在椅子上,只用眼角瞄向地上的人體,似乎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「他死了嗎?」
「嗯。天亮後我會叫人來處理。至於這個……」老闆揚起下巴指向那顆頭顱。「我會幫你聯絡他的雇主,看那傢伙的樣子,價碼應該不低吧。照理說這筆錢全是你的,不過我得先扣掉損壞、你的伙食和住宿費……」
少年無心聽他細數,粗魯的打斷了他的話。「他從你這裡接的生意?」
「我只負責傳話。」他謙虛的說。
「哪裡可以找到他的雇主?」
男人瞄了他一眼,開始動手整理架上被震離原位的酒瓶。「你想頂他的位置?」
「我想知道哪裡可以找到魔物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報仇。」
短短一個字卻包含了深重的憎恨、憤怒和苦楚,老闆頓了一下,轉過身來。稍嫌瘦小的身軀仍半躺在椅子上,回視他的卻是兩團湛藍的熾焰。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神,那是以靈魂為火種,以血肉為燃料才焠煉得出來的色彩,明亮得使人無法逼視,又沉重得令人感到悲哀。
「我不能保證什麼……」他考慮了好一會兒才再度開口,咬字清晰而緩慢,彷彿腦中的思緒正藉著聲音直接流洩出來。「不過你的確可以碰碰運氣。入夜後這裡有很多人聚集,之中也許會有……」
聽到意有所指的尾音,少年陡地睜大眼睛,聲音亦失去了控制。「有什麼?」
老闆微微一笑,擱下掃把走向店後。少年追著他的身影,這才發現陰影盡處有個通往二樓的迴旋梯。
「儲藏室裡有替換的衣服,先去把身上的破布換掉吧。上班時間後,打個電話叫人來修門,之前記得刷乾淨地板,把屍體拖到後面去。對了,垃圾要拿出去丟,下次別再忘記關後門了……」
「他媽的現在就說!少唬弄人!」少年掙扎起身,抄起地上的劍。「否則我砍了你!」
劍刃帶著十足力道掠出尖銳的光芒,向來少有人能閃躲他的攻擊遑論接下,但老闆連頭都沒回,一個移步就讓少年揮了個空,鋼鐵敲擊地板的聲音令少年當場愣住,他懷疑的看著自己的手,想著是不是受傷使得動作變慢了。
「入夜後再說吧,天已經快亮了,黑暗中徘徊的生物都該回到夢境裡去,所以即使你睜眼守望也是白搭……」
聲音自薄暗中飄來,帶著催眠般的節奏,少年眨著眼,竭力想看清那個隱在陰影中的身形,莫名的異樣感卻阻住了他的腳步,他咬著牙站在樓梯口,怎麼也跨不上去。
「對了……」男人在階梯中央停下,低頭望著少年。「我還沒問你的名字。」
「……但丁。」遲疑了幾秒,不甚甘願的聲音。
「旅行過天堂與地獄的詩人嗎?很適合你……」
帶著笑意的嗓音隨著腳步遠去,終於消逝在陰影中。第一絲晨光透過巷口,探進門洞,落到了少年腳邊,但仍注視著黑暗深處的眼睛並沒有發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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