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個女人透過她的眼睛看著外界,卻用自己的眼睛,看著她的心。
她知道自己只是個維妙維肖的複製品,魔帝穆圖斯手中的一顆棋子,但理性的認知永不及眼見的事實來得強烈,雷光打下時她站在面目全非的屋內,勝利的看著吞下誘餌的男人,破碎的相框掉落在他們之間,玻璃在那美麗的臉上蜒出裂紋,金髮女子卻仍笑得如此安祥。翠里絲一瞬間感到恍惚,彷彿看著一張塵封已久的照片,但理智告訴她不曾到過那樣的地方,作過那樣的打扮,最重要的是,流露出那樣溫柔的神情。
但誰敢說那女人不在她的體內?嬰兒從不知道自己如何出生,而她永遠不會甘冒忌諱向魔帝提出疑問。也許她只是竊佔了這具軀體,冤抑的靈魂正在某個角落冷眼旁觀。的確她還記得幼時的過往,但記憶同樣可以造假。思考到了這裡就無法繼續下去,她怕得不敢再想,問題卻在腦中盤桓纏繞,蛛網般愈織愈廣。
她憎恨那個女人,同樣恨及那個女人的兒子。是他們將她推進了沒有盡頭的迷宮,充塞其中的只有永遠無解的絕望。儘管伊娃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,而但丁——但丁——她根本無從猜測他的想法。他很少談論自己的事,遑論那對奇異的雙親。即使他承認自己是在她身上尋找母親的影子,翠里絲也不會太驚訝,儘管她一想起這個可能,心中就鬱滿了憤怒和委屈,連她也不知道為什麼。
所以當影貓巨掌一揮將但丁掃向東塔,激起漫天飛砂走石時,翠里絲也只是交抱雙臂隱在暗處,冷冷觀看戰況的發展。夜空不甘寂寞似的打下震撼耳膜的雷鳴,熾烈的閃光撕裂天空,卻無法映亮庭中凝聚的黑暗。影貓所到之處就像在空間中劃開一道傷口,腐敗的憎恨從中汩汩而出,那是由純粹惡意具化而成的形體,據說人類如果注視太久,連心智都會為之瘋狂。
猛烈的撞擊似乎沒造成多大傷害,男人在空中翻轉身體,避開銳如刀刃的尖牙,順勢劈向巨獸的前腳。影貓尖銳的咆哮一聲,眼睛轉成深淵熔岩的紅,帶爪的肉掌掉向地面,滴落的血燒灼著土壤。
但丁落地後立刻滾向一旁,揚起手中的槍蓄勢待發,但影貓一躍便竄到他的後方,連皮帶肉撕裂他的肩膀,狠狠將他揚飛出去,撞上東翼的外牆。城壁為之搖撼,崩落的石塊隨著渺小的身體紛紛落下。從她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但丁起身又跌坐回去,眉間擰成痛苦的紋路,胸前凝深的色塊逐漸擴大。
這男人真是笨得可以,為了讓她有時間退至安全地帶,戰鬥還沒開始就硬生生以自己的手臂擋下影貓,接下來的苦戰也就可想而知。其實那些魔物根本不敢侵擾她,翠里絲想起來就覺得好笑。光是能出入魔帝殿堂的特權,就讓她擁有比下級貴族更高的地位,但被蒙在鼓裡的男人卻挺身擋下所有攻擊,就好像他真有義務保護她似的。
閃電再度打下,震得她連心臟都感到刺痛。比夜還深闇的形體向前躍出,背脊拱成興奮的弧形,利爪在雷光中拖出帶血的虹。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向前一步,發出了無聲的怒吼:「住手!」
高漲的憤怒衝撞著影貓,碩大的身軀硬生生止住衝勢,血紅的雙眼仍盯著倒臥的男人,頭也不回:「女人,你竟敢命令我?」
那由純粹惡意凝縮而成的聲音就像生鏽的鐵釘,刮得翠里絲的膝蓋微微顫抖。但她隨即恢復鎮定,送回同樣冷傲的心靈波動:「以穆圖斯之名,我命令你住手!」
影貓略微遲疑,回過頭來盯視著翠里絲的方向,但丁顯然以為牠即將轉移目標,勉力掙扎起身,用僅剩可以活動的左手揚起槍:「惡魔!你的對手是我!」
影貓輕易閃過已無力道的靈彈,心有不甘的磨著牙,將石面刨得礪礪作響。翠里絲毫不退縮的回瞪牠,暗自希望自己的心靈沒有流露出太多畏懼。「以瀆神者穆圖斯之名,我命令你離去!」
魔帝的名號終究發生了效果,影貓憤怒的咆哮,生滿倒勾的尾巴忿然掃過,傾頹的雕像應聲碎裂,挾著砂石的暴風擦過她的臉頰,留下刀割般的疼痛。碩大的身軀向上騰躍,在雷光中消失了蹤影。
她離開藏身的陰影,快步朝男人走去。煙塵瀰漫中充滿了甜膩的腥味,以及土壤腐蝕的惡臭。但丁正試著用劍支起身體,右手折成不自然的形狀,風衣上的深色污漬正愈形擴大,但當他抬頭看到翠里絲的身影,問出的第一句卻是:「你沒事吧?」
這句話她已經聽了不只一回,而每一次就讓她更加確信魔界中流傳的說法沒錯,斯巴達連同他身邊的伙伴,作風都極盡怪異之能事,寧可自承痛苦也不願傷及他人,在以力量為依歸的魔界,這種行為簡直瘋狂。
「我沒事。」她冷冷的說。「但你看起來不太好。」
但丁苦笑了一下,沒有否認,想站起來卻顯得力不從心。他受了太重的傷,血族的自癒能力再怎麼強,一時間恐怕也難以動彈。翠里絲壓下伸手幫他的衝動,語氣依然冰冷:「你不能待在這裡,血腥味會把附近所有魔物都引過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但丁抬起頭,掃了一圈在夜色下有如剪影的城堡中庭,考慮幾秒後微微頷首。「那裡。」以眼光示意著通往城主寢室的小門。「廊上第三幅畫後面有個密道,那裡很安全。」
翠里絲警覺的看了他一眼。「你怎麼知道?」
顯然但丁並未想過這個問題,翠里絲這麼一說,他也皺起了眉。「我沒有來過這裡。」抬頭看著崩毀的噴泉,那雙翠色的眼睛不覺蒙上了困惑的薄霧,就像想竭力憶起一個前夜的夢。「但我知道……我就是知道。」
即使翠里絲還有滿腔疑問,也看出但丁是不可能有力氣再回答了,於是她俯身撐起他的手臂,讓他將大部份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。
「謝謝。」他低聲說,帶血的呼吸令她心底一陣戰慄。
她扶著他走上泰半崩塌的石階,走進通往城主寢室的迴廊,佇立窗旁的騎士盔甲冷冷注視著他們,鏽蝕的關節喀啦作響,但還是退出道路讓他們通過。這裡在很久以前曾是穆圖斯的人界行館,斯巴達擊敗他後也在此處住了很長一段時間,而今隨著封印力量的衰微,這裡重新成了魔物的巢窟,而暗闇的力量就在門的另一側蠢蠢欲動。
翠里絲腳下一頓,警覺地看著一隻蠅獸迎面飛來,眼睛猶如暗中的燭炬灼灼發光。想到牠可能洩漏但丁的行蹤和她的作為,翠里絲毫不猶豫地抄起但丁腰間的槍,那隻魔獸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,一聲不吭便墜落兩人腳前,只在翠里絲的血液中激起一絲微弱的波動,卻已足夠提醒她自己做了什麼。如果她還有一點理智,就應該立即抽身,召回影貓了結他的性命,但她卻在咬了咬牙後繼續前進,將血族的屍骸踩在腳下。
她輕易便找到那幅暗藏玄機的畫,石牆在眼前無聲退開,露出一道僅容人側身而過的空隙。塵封的空氣流洩出來,帶著打從石心透出的冰冷氣息。入口關上後便伸手不見五指,翠里絲這才注意到但丁口袋中透出的光芒。
「那是什麼?」她問道,聲音比自己預料的還要尖銳。
「會發光的石頭。」他示意翠里絲掏出那塊宛如水滴凝聚而成的結晶,完全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是什麼樣的寶物,也或者根本不在意它的價值。
翠里絲抿緊了唇,一語不發的捧著魔石繼續前行,身邊高炙的體溫在狹小的空間中分外迫人,而亞拉斯特正在身後冷冷盯視,雖不狂暴卻也絕不仁慈,就像一個剛硬無情的裁判官,使她的頸背竄過一陣冷慄。翠里絲和許多長居堡內的魔物一樣,熟悉那柄劍上的紋飾,千年來它封住了側翼通往大聖堂的門,不論魔法或暴力都無法撼動分毫,而現在它卻安棲在但丁背上,彷彿也很滿意這樣的歸宿。
混雜著怒氣的困惑在她心中升起,她不得不承認事情發展早已超出了她的預料,也許——儘管這種大不諱的想法令她惶恐——同樣超出了穆圖斯的安排。斯巴達是何等人物,不僅力量足以打敗魔帝,竟還心思縝密到在此布下種種安排,而今他的血脈正遵其引領,一步步將毀滅帶往魔界的大門。她說不上自己到底是不是想要他死,但此刻她救了他的命卻是事實。
翠里絲又有了那種強烈的感覺,她正在體內看著一切,那個早已死去卻無所不在的女人。擔憂、憐憫、悲傷,這些情緒若不是來自伊娃,又還會來自哪裡?
狹窄的通道既陡且滑,中途轉成草草鑿就的石階,歪歪扭扭直入城堡地下。蒼白的光芒映出通道盡頭異於石壁的輪廓,木門一推就開,建造這處庇護所的人對門上的法陣比鐵鎖更有信心,還沒接近翠里絲就感受到那股強大的力量,毫不懷疑那也出自斯巴達的手筆。
空無一物的房間僅三步見方,地上覆著厚厚一層塵土,空氣雖然沈滯卻不致讓人窒息。翠里絲不甚輕柔的丟下他的身體,斷折的右手剛好壓在身下,但丁一時痛得叫不出聲,而她在他來得及反應前便轉身走開,丟下一句:「我去看看外面的狀況。」
她在踏進中庭前就感受到死神的存在,鐮刀的鋒緣在黑暗中發亮,宛如白骨雕鏤的面具飄盪塔尖,空洞的眼窩中充滿對靈魂的飢渴。「為什麼奪走影貓的獵物,女人?難道你想代替他滿足我們的欲望?」
「你沒資格干涉我的行動。」翠里絲冷冷的說。高聳的城堡在夜色下就像一隻巨大的猛獸,而她從沒這麼害怕牠的胃口過。背叛者唯一的下場就是被血族獵殺,而她已經一腳懸在崖上。「以穆圖斯之名,我命令你離開!」
「以穆圖斯之名?」尖銳的笑聲在夜空中迴盪,與雷鳴的震動混合在一起。「魔帝的願望就是殺了那個男人,你竟敢以他的名號驅趕我們?我是否聞到了背叛的氣味,女人?」
「他不是你的獵物。」翠里絲昂起頭,冷然注視那雙空洞的眼睛。「瀆神者正在渴盼他的痛苦,噬魂者正在等待他的血肉。他已經為此等待千年,如果你膽敢剝奪他的樂趣,他定親手撕扯你受詛咒的靈核,將你化成千萬個碎片,每一片都承受深淵業火的煎熬!」
穆圖斯的名號在空氣中隆隆作響,衝擊著他們的血液。她知道這番話過火了些,但她已沒有餘力顧及這一點。死神很明顯的感到畏縮,隨之而來的就是狂暴的憤怒。翠里絲退後一步,繃緊全身的神經,準備迎接隨時襲來的攻擊。
骨白的面具隱隱泛出血光,巨大的鐮刀劃開夜空,曳出尖銳的嘯聲,彷彿要砸向翠里絲卻在空中迴轉,瞬間擊碎了塔端的雕像,背負白翼的女神直直下墜,隨著一聲爆響四散飛濺。她突然希望自己也能那樣碎得乾乾淨淨,也許禁錮其中的靈魂還有展翅高飛的機會——誰知道呢?也許裡面什麼都沒有,只有髒污的體液和腐爛的肉塊。
她看著死神的背影融進黑暗的夜空,驀地感到一陣失落。緊繃的情緒已經在體內累積太大的壓力,她需要某些東西溫暖冰冷的軀體,澆熄內心的火焰:一聲尖叫,一場殺戮,或是某種更為瘋狂的行為。但她終究克制住自己,沒有追上去撕裂那虛偽的形體,只站在原地等到死神的氣息完全消失才轉身走回。
她推開門時正迎上黑檀發亮的槍口,但丁鬆了口氣,垂下手,再度靠向身後的牆壁。他的手已能活動自如,其他的也只是時間問題。透過被割裂的上衣,她可以看到影貓利爪留下的印記,尚未痊合的傷口從頸側蔓向胸膛,閃爍著潮濕的光澤,沁出的血珠耀眼有如紅寶。且不管她的情緒,這男人的確擁有吸引人的素質,不論是那無愧斯巴達血脈的身手,長年戰鬥鍛鍊出來的體格,還有那冷漠與溫柔交雜變換,深邃得令她困惑的雙眸。
「你老是神出鬼沒,有時我還以為老媽顯靈了。」
但丁收回雙槍,苦笑低語,無心之言卻像當面摑了她一掌,翠里絲倒抽一口氣,本已消褪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。一瞬間她幾乎想拿刀插進他的身體,尖叫她和伊娃一點關係都沒有,更不是自願擁有這樣的容貌!她以眨眼都來不及的速度跪下,手指擱上他的頸項,本想施力卻俯下身去,狠狠咬上他的唇。
但丁也感受到了那股強烈的殺意,本能的向後縮去,手已扣住槍柄,但金髮如融化的太陽流進他的視野,緊隨著覆上的卻是柔軟的身軀和嘴唇。他驚訝的愣了一下,但也沒呆滯到不懂回應,畢竟在他身處的世界裡,這種事早已成為家常便飯。
吻帶著汗水和血的味道,她可以感覺到身下的肌肉因驚愕而緊繃——也許還交雜了欲望?她不知道自己期待何種回應,或想從這瘋狂的舉動中得到什麼,但欲望是不需要理由的,她可以很乾脆的承認。她想要這個男人,其程度就和她的恨意一樣強烈。看著被她咬破的唇上沁出一點硃紅,翠里絲下意識舔了舔自己的唇,挑釁的笑了:「怕了?」
他微微一笑,最初的驚愕已經過去,現在他的眼睛又恢復成捉摸不定的綠。「美女突然投懷送抱,任誰都會感到惶恐的啊。」
她再度傾前,沿著胸際的線條劃向傷處,威脅似的加重了指尖的力道。「但既然是自己送上門的獵物,就此享用也無妨是吧?」
「只對了一半。我的標準可是很高的。」
這句話充滿了侮慢與不遜,翠里絲卻沒來由的感到高興,只因為但丁承認了她的魅力,同時也因自己的可悲感到羞怒。「你這麼相信我,就因為我像你的母親?」
「我相信你,因為你的眼睛。」他乾脆的說,像是回答卻讓翠里絲更加困惑。但丁也無意解釋。美麗的、強悍又脆弱的女人,她當真以為是因為她的外貌,他才接下了這樁任務?穆圖斯的名號已經具備足夠的吸引力,即使沒有她的引導,他遲早也會找到島上來。「你很在意?」
她狠狠瞪著他,但卻無法看穿那深邃的綠,也無法判斷他唇邊的笑意是嘲弄還是安撫,最終仍是淡淡拋出:「只是好奇。」
「五官是有點相似,所以我看到時才嚇了一跳。但就算老媽還活著,我也不可能搞錯你們兩個。」他攏起翠里絲垂落的金髮,手指滑過她的耳後、頸側又繼續向下,刻意放慢速度又加重了力道。她的肌膚帶著奇異的透明感,像蒼穹上的白雲卻沒那麼飄渺空虛,生命力從中怒張而出,但丁幾乎可以看到血液瘋狂的奔流。她隱瞞了太多事情,又洩漏了太多事情,以致他拿不定主意要逼使她全盤托出,還是順著她的腳步,看看簾幕後到底藏了什麼。但他的確對她產生了興趣,不論是那誘人的身段,反覆無常的脾性,或是眼中偶爾略過的近乎絕望的恐懼。「你就是你,不論語氣、神情、態度,全都是不折不扣的翠里絲啊。」
翠里絲打從心底感到戰慄,她扭動身子想向後縮,卻被緊緊抓住而無法動彈。
「我不相信你。」她咬牙迸出,指尖深深掐進他的肩膀,在已癒合的傷口上再度烙下痕跡。難道他以為這區區幾句話,就能抹消她日積月累的恨意?
「那就相信自己吧。」他的聲音失去了一貫的輕佻,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嚴厲的溫柔。翠里絲知道她觸到了男人的隱痛,但既無從瞭解,更無意補償。「不是過去,不是未來,而是此時此地感受著這一切的你。你有自己的名字,自己的人生,就像你說的,你和我母親一點關係也沒有,那又何必讓不存在的陰影糾纏你的靈魂?」
自己,多麼奢侈的詞,他說起來卻毫不猶豫,就像在炫耀他的自信,嘲笑她的軟弱。他從不需要懷疑自己的存在,不需要被日夜提醒只是個沒有靈魂的器皿,翠里絲多想看到當他發現信賴遭到背叛時,那雙眸子會蒙上什麼樣的陰影。
彷彿征服,彷彿勸誘,又彷彿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證明自己的話,但丁扣住上方閃躲的身體,不由分說的將她壓向自己。翠里絲一瞬間感到猶豫,不知自己的掙扎是想逃開,還是想親手將這個男人撕成碎片,也許兩者都有,但她兩者都沒做到。在肌膚上肆虐的手指和嘴唇粗糙且帶著鋼鐵的氣味,卻溫柔得使她惶恐,又熟練得使她發狂。她囓啃著但丁的肩頭,舌尖嚐到汗水和鮮血混合的鹹味。承自斯巴達的血會讓某些族類欣喜若狂,她沒有那種需要,卻仍被那溫暖的甜腥醺得頭暈目眩。
接下來的一切就像一場狂亂的夢境,充滿了灼熱的撫觸,沈重的喘息和語焉不詳的呢喃,模糊得讓她記不清細節,又清晰得讓她感受到了全部——也許還更多。熾熱的堅硬貫穿她,強烈的脈動帶著血的氣味流竄全身。厚重的石壁隔絕了外界的一切,聲音和呼吸封進麝香凝成的繭,牢牢將她禁錮其中。她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男人身上,就像絕望地撲打雙翅的籠中鳥,但這回但丁用身體拉著她墜落時,她並沒有反抗。
狂喜之後降臨的不是空虛,而是近乎醺醉的平靜。她看著蒼冷光線描出的側臉線條,淺淺的睡意襲遍全身,而她已經許久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。「翠里絲。」她聽著耳畔的低語,生平第一次,她稍微喜歡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「你還沒告訴我你的故事。」但丁在困倦中低語,那只是她隨口敷衍過的一句話,他卻當真而且記在心底了。
「我會告訴你的,稍晚。」連她都聽得出自己聲音中的波動,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向他訴說,她過去的生活,她的不安,她的想望,她知道他會傾聽,真正的傾聽,但那顯然不是原因。她想起之前曾驚鴻一瞥的人類世界,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馬列特島,卻在嚐夠新鮮感前就結束了。如果她攀附他的臂膀,是否能跟著他一同翱翔,再次見到那廣闊的世界?
「稍晚。」她在他的胸前喃喃自語,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說著:「絕不,絕不。」逐漸怒吼成滔天巨響。無垠的蒼穹對習慣牢籠的鳥不僅是誘惑,更是種威嚇,她的心因瞥見那令人迷失方向的遼闊而顫抖。
因此她悄悄推開了但丁的臂膀,拾回自己的衣服宛如戰士重新穿上盔甲,無聲地推開夢境的出口。男人仍在睡眠中受著陽光的照拂,但她已回到黑暗的深淵中,等著割斷獵物的喉嚨。現在她必須去拜訪那位神秘的黑騎士,傳達穆圖斯的命令。而下回,她向自己保證,她將不再插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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