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卡林‧雷德帕斯,銀色黎明使者,瘟疫之地先遣軍指揮官,無論你是在何種情況下打開這份卷宗,願聖光照耀你的道路,不問種族,不論生死。
長夜漫漫,低溫幾乎凍結了每樣東西,我只能用蠟燭融化墨水,在紙上留下斷斷續續的痕跡。遠方的濃煙仍在翻滾,我最後一次到庭院巡視時,斷後的小隊才剛撤回,多數都受了傷,拖著腳步,連交談的力氣都沒有。他們在靠近瘟疫之痕的地方築起火牆,大火將燒上整夜,阻斷亡靈的進路,同時為我們爭取休息的時間。
現在,雙方都在等待黎明到來。
血色十字軍指揮官已經離去,儘管滿腹疑慮又怒氣沖沖,但她願意冒險前來,顯見我們的提議——或威脅起了作用。「惡名昭彰」,她這麼說的時候,納薩諾斯大笑。對一個接納野蠻人和死者的組織,還有什麼更好的形容詞?
「你真以為靠這些烏合之眾,可以抵抗外頭的大軍嗎?」馬瀚說話時手一直放在劍柄上,死者近在咫尺顯然讓她很緊張。印象中她才二十出頭,但一身十字軍盔甲沾滿黑血,可以想見她是如何得到今天的地位。事實上,她讓我想到了某位死者,激進,高傲,不滿現狀,那也是我找上她的理由。
「傑曼公爵已經決定撤退,很快你們就會失去暴風城的支援。從提爾之手到這裡的路上到處都是亡靈,斥候回報他們正在瘟疫之痕外集結,更別提那該死的飛行要塞了!」她用詛咒般的聲音吐出那個字。「我不懂你為何執意在這裡建立據點,光是為了維持現狀耗費的資源,都可以直接打下提里斯法林地了!」
這個挑釁直接而輕率,納薩諾斯沒有回答,劍鞘卻在手中撞出輕微的聲響。我立即向前一步,打斷兩人開口的機會。
「如果這是結論,會談現在就可以結束了。你冒險走了這麼遠的路,應該不是為了重申老掉牙的信念吧?」
「我不相信你們。」她乾脆的說。「一個銀色黎明的軍官,一個死者,竟然要求血色十字軍的援助,看來我聽到的那些傳聞並不是空穴來風。」
「從來不是。聽著,銀色黎明並非向你們求援,而是提出合作。」
「我要說的是,不管你們遇到骷髏、地穴生物還是空中要塞,都不是提爾之手的責任。是你們引來如此猛烈的攻擊——」
「——並且分散了天譴軍團的注意力。沒錯,我們勢單力孤,人力和補給都嚴重折損,而敵軍就是在等這個機會。你認為我們可以撐多久?提爾之手又可以撐多久?」
沈默再度籠罩,我們站在禮拜堂的陰影下,使這場會談多了密謀的意味。確實如此。要塞中的反對聲浪尚未平息,將來幽暗城和暴風城肯定會有更多意見。聖光在上,我知道一談到這件事我就態度不佳,和血色十字軍聯手是很冒險,但我們還有什麼險沒冒過?
「布洛米爾直到提爾之手的防線。」她終於僵硬地說,放下交抱胸前的雙手。「你真認為這行得通?」
「有何不可?」我清清喉嚨,真希望自己的語調能再誠懇一些。「就連我們,現在都能心平氣和地站在這裡談話了。」
「我會傳達你的口信——僅此而已,沒有任何保證。即使阿比迪斯將軍會同意,也未必說服得了其他決策者。最壞的狀況就是我就此消失,直到巫妖王踏著你們的屍體,撞破提爾之手的大門為止。我的行動不代表任何善意或妥協,只是……」
我點點頭——其實比較想揉揉酸痛的眼睛。風向變了,黑燼像雪一樣掃進要塞,當中不知混了多少病木和骨灰。類似的場景曾一再重演,在不死族踟躇的布瑞爾,在箭矢環伺的丹莫洛,在黃沙飛揚的貧瘠之地,反對的理由永遠爭論不完,有時激烈到刀劍相向,但結論只有一個——
「我別無選擇。」
納薩諾斯笑了,儘管聲音中並無暖意。「別無選擇,有時也不是件壞事。」
沒錯,時局已經變了。我聽說夜色鎮爆發了瘟疫,距暴風城一河之隔的地方,現在也有食屍鬼在夜間遊蕩。連西方大陸都出現了天譴軍團的蹤影。城牆或海峽都再也無法提供安全的保證,人們發現若不起身作戰,再也沒人救得了他們。
是的,驅使我們向前走的,並不是信心或榮耀,而是恐懼。也許人們被逼到絕境之後,才會發現從前的堅持是多麼可笑;也許我們終究要用這麼多的死亡、失敗和絕望,才能跨出今日這一小步——短短幾個月內,這座要塞已經有了死者、獸人、矮人、甚至高等精靈,就像納薩諾斯說的,我們連哥布林都可以忍受了,再多來幾個又何妨?
我想,他說話的時候也想起了羅蘭‧史考菲特,雖然我們從未談起往事。
暴風城一直沒有撤回對他的指控,只有北郡修道院願意接納罪人的遺體,而刺殺他的兇手一直沒有就逮。我想高層確實鬆了一口氣,羅蘭‧史考菲特的死讓他們找到解套的方法,官方記載對遠征損失隻字未提。當我帶走他的劍,像罪犯一樣搭船逃往卡林多時,白銀之手騎士團已經將他除名。銀色黎明放了他一馬,只因他們當時自顧不暇,沒有餘力去考慮一個死人。
也許還不太遲,新的局面在他死後十年展開,不盡符合他的期待,但總算是跨出了第一步。普瑞斯托女爵和瑞治維爾伯爵死後,騎士團陷入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內部分裂,以聖光為名的屠戮不斷發生。許多人被迫逃亡,流散各地——包括我自己,直到今天才重聚在銀色黎明的旗幟下。當中不少人參加過安多哈爾戰役,史考菲特的名字依舊在他們之中秘密流傳,像是一種未完成的奇蹟。
儘管如此,我仍花了不少時間說服其他人接納部落的力量,尤其是被遺忘者,納薩諾斯也幫了不少忙。雖然影響力不如以往,但他仍居中牽線,讓我們和幽暗城有了談判的機會。順道一提,與我們簽訂協議的皇家藥劑學會代表不是法拉尼爾,據說他終於在自己的遊戲中下了一步壞棋,我不確定他是否還「活著」,但也不感到遺憾。
情勢看起來依舊不樂觀,我的長官曾經靠友誼打破藩籬,我沒辦法像他這麼有信心,許多人不願放棄舊仇,更怕培養出新興勢力。而在看過海潮般的骸骨和行屍走肉後,只有瘋子才會相信這場仗打得下去——也許我們都是瘋子,在少得可憐的援助下試圖推回戰線,甚至放棄了騎士榮譽,像蟲子般游擊四竄。當我們越過考林路口,打下布洛米爾南方這塊險地時,許多人連慶功的力氣都沒有,只能跪在地上哭泣,感謝聖光的奇蹟。
天譴軍團的回應既凶且猛,亡靈從斯坦索姆蜂擁而出,三個月來我們沒有一天不在作戰,傷兵退下便挖掘壕溝,拆毀廢棄農莊的石塊,蓋起圍牆和軍營。但軍心居然沒有渙散,連定性不高的地精,棄守崗位的比例也不到一半(比因好奇心喪命的人少)。禮拜堂落成那天,我把羅蘭‧史考菲特的劍埋在祭壇下——它跟著我流浪過半個世界,終於回到應屬的地方了。
多年來,那個夏末發生的事如影隨形,直到我決定寫下一切,那位身陷黑暗仍相信希望的聖騎士,那位如光中之影的死者,為了達隆郡,以及我自己。雷德帕斯家已死滅殆盡,只剩我見證羅德隆舊地未來的命運。
曙光剛透出山頭,斥候來敲過門,回報火牆已滅,敵軍正在移動,很快我們就會吹響號角,迎戰最後一波攻擊。
沒有人敢侈言勝利,但我還是抱著希望,或者說,我非得抱著希望不可,否則連應付下一個夜晚的勇氣都會失去。迨今日過去,若銀色黎明的旗幟仍矗立此地未曾倒下,我將把這座要塞命名為,聖光之願禮拜堂。
——卡林‧雷德帕斯,〈序章〉,《被遺忘的戰役,暴風紀元468年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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