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15日 星期一

Living from Death(20)

羅蘭跌跌撞撞地在廢墟間奔跑,眼前煙塵漫天,他看不清地形,每個呼吸都讓肺裡像灼燒一樣疼痛。詛咒教徒製造的大火正沿著北門燎開,一些不慎碰觸到這些火焰的,不論人類或被遺忘者都立即皮開肉綻,黑色斑點像瘟疫般擴散全身。納薩諾斯高吼著要士兵撤退,其他將領也只能咬牙切齒地待在後方,看著女妖飛過火牆,衝亂被遺忘者的陣地。


「去找法拉尼爾大人和賽菲拉。」納薩諾斯望著搖搖欲墜的旗幟,語調依舊冷漠。「叫他們準備撤退。」

「還不到放棄的時候!」羅蘭眨著刺痛的眼睛,極力想看清仍在拉鋸的戰線。「右翼正穩定向前推進,如果撥出一部份——」

死者瞟了他一眼,嘴角拉成不悅的線條。「我說守不住就是守不住,難道你要看到自己的部隊全滅才會死心?」

「我不會一個人逃走的!」羅蘭氣得提高了聲音。「你可以走,我要在這裡留到最後一刻!」

「少跟我來聖騎士那一套,該死!」納薩諾斯轉身用鐵手套狠狠打他的臉,羅蘭踉蹌後退,差點透不過氣。「照我說的去做!」

「如果現在撤退,聯軍會全面潰散,也許雙方就再也沒有合作的機會了!」

「所以你們才要活著,談判的權力操在活人手上——好吧,被遺忘者也算一份。」他盯著羅蘭,突然露出像刀一樣的笑容。「去吧,不要步上我的後塵。還有,如果沙多摩爾過了今天還活著,叫他撤掉暴風城裡面那些可笑的裝飾品!」

納薩諾斯的預感是對的,東線已經從湖畔退回城下,有批亡靈突破缺口攻了進來,羅蘭在一道濺血的牆邊停下,擊退了幾個骷髏士兵,再扶起地上的傷者,召喚聖光治療他側腹的創口。男人全身戰慄,傷口逐漸止血癒合。羅蘭鬆了口氣起身,跑向下一個摀著眼睛滿臉是血的士兵。他就這樣一路奔跑一路治療傷者,直到發現脖子上開了大洞的阿萊克斯‧巴羅夫。

他大吃一驚,連忙跪下探查他的傷勢,但他的心臟早已停止跳動,只剩溫血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溢出傷口。羅蘭不忍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,闔上他的眼睛。

「願聖光眷顧你的靈魂,兄弟。」

他站起身來,旁邊的石牆突然倒塌,埋住了巴羅夫的屍體,羅蘭咳嗆著逃開,而傑克的身影就在這時映入他的眼簾,手上串著賽菲拉的身體。

羅蘭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,只能眼睜睜看著死者像破布娃娃般拋落而下,黑血在空中烙下一道軌跡。一個踉蹌,他被絆倒在屍體間,雙手撐進大火燒過的餘燼,痛得他直喘氣。聖光饒恕,他知道會有這一天的,欠這個老友的遲早要還——

但不是用另一個老友的命!

「傑克!」他咆哮起來。

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麼,憤怒,懊悔,還是僅餘一絲的希望,那張臉轉了過來,陌生又似曾相識,左眼陷成一個深洞,黑血汩汩湧出,但他在笑著,二十年前,當他身陷亡靈之海,吼叫著要羅蘭和賽菲拉逃走時,露出的也是同樣的笑容。羅蘭怔了一瞬,眼睜睜看著傑克朝他走近,然後舉起手中的斧頭。

羅蘭即時舉手格擋,橡木盾牌應聲碎裂,鋒刃砍穿盔甲,連著鋼鐵嵌進他的手臂。羅蘭痛得往後一縮,揮出手中的寬刃劍逼退傑克,但他無暇醫治自己,只能帶著血流不止的手繼續抵擋。下一斧差點削過他的肩膀,羅蘭勉強閃過,即時召喚聖光擋下攻擊,能量在空中劈啪作響,震得羅蘭向後倒去,滑開的鋒刃重重砍向地面,把石板敲出一個大洞。

羅蘭還沒站穩,傑克已經再度劈來,他低身閃過,反手劃開傑克的胸膛,聖光的火焰沿著黑血燒灼開來,傑克向後一縮,發出窒息的吼聲,但羅蘭還來不及再度揮劍,他就冷不防揮出一拳,打得羅蘭失去平衡,傑克隨即衝到他面前,把他手上的劍砍飛了出去。

羅蘭試著滾開,但沈重的盔甲阻住了他的動作,斧頭迅速揮下,他本能地舉起手擋在眼前,然後聽到鋼鐵相撞的聲音,伴隨著卡林的叫喊:「長官!」

羅蘭癱在地上,有幾秒鐘完全無法動彈,只感覺到聖光的能量拂過身體,逐漸止住了火般的痛楚。站起來。他暈眩地想,卡林正在和傑克纏鬥,但他自己也受了傷,不可能抵擋那頭瘋狂的野獸。不知何時他已經掙扎著撐起身體,撿起一把失去主人的劍,半爬半走地踩過那片殘骸,而那個渾身是血的怪物也正拖著斧頭,朝趴在地上的卡林走去,打算給他最後一擊。



——我們有過選擇嗎?



聖光帶著審判之錘的重量擊中傑克,壯碩的身軀踉蹌幾步,終於站立不穩跪倒在地。傑克像落入陷阱的野獸般咆哮起來,掙扎著再度舉起斧頭。

羅蘭一劍砍斷了那隻手臂,鋒刃在空中轉了一圈重重砍進頸項,黑血噴湧而出,傷痕累累的身體過了幾秒才向前傾倒,摔進其他殘缺不全的屍體中。

羅蘭重重把劍插在地上,他想哭,想咆哮,卻只發出動物般破碎的哀嚎,彷彿他和傑克一樣喪失了言語的能力。



賽菲拉摔進一堆屍體中,那些士兵有的是死者,有的是人類,倒在一起的樣子像是彼此心無芥蒂。痛楚已經麻木,只剩奇異的虛脫感,事實上,在那太過清晰的思維中竟然還能想著:這步棋下得真糟,我在開戰前動搖,在戰鬥中心慌,連反擊的機會都錯過了……

這實在太沈重了。安多哈爾,羅蘭,戰爭。曾經掌握在手中的一切如沙般崩潰,她卻束手無策,這不是她的作風。她試著想移動手臂,卻只聽到碎骨摩擦的聲音。有人重重在她身邊跪下,她吃力地眨了幾次眼才看清羅蘭的臉,他看起來真是狼狽得滑稽,眼窩青腫,臉上佈滿血漬,又被淚水沖成條狀。她幾乎笑了出來,冰冷的戰慄卻竄過全身,把聲音全轉成乾咳。

羅蘭握住她的手,徒勞無功地畫著聖印,連她都感覺得到能量拂過傷口,隨即被大量湧出的血液沖淡。她想叫他省點力氣,把聖光留給自己,但卻發不出聲音。唉,算了,她認命地嘆息,這小子總得要學著擔心自己的事。

很奇怪的,當她看著他的臉,以及沈默而嚴肅地站在他身後的卡林,一絲奇異的安慰感悄悄升起。卡林也滿身血污傷痕,不論他之前多麼固執而充滿偏見,也已經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轉變。她太沈醉於自己的遊戲,而忽略了羅蘭建立的軍隊,以靈魂為盾,以聖光為劍,她打不贏的仗,也許羅蘭終究能夠獲勝。

「願聖光指引你的道路,羅蘭。」她無聲地說,揚起最後一絲微笑。「還有……別哭了,小子。」

羅蘭握著那隻骨節嶙峋的手,直到自己的手也失去溫度,只剩麻木的觸感。她的血幾乎都流光了,在身下形成暗色的池塘,使死者看起來就像奉獻的祭品。不知不覺他已經把臉埋進她的手中,喘息著,嗚咽著,像溺水的人似地用最後一絲力氣掙扎呼吸。兩個銀色黎明的騎士奔過來,渾身血污,聲音因疲憊而嘶啞。

「長官,請下令撤退吧!我們守不住了!」

「不能撤退!」另一個聲音吼起來。「難道你們想讓這些弟兄變成亡靈嗎?」

羅蘭沒有回答,士兵的叫喊、亡靈的怒吼,手中冰冷的觸感都像退潮的海水般遠離了。他恍惚回到二十年前的瑟伯切爾,那時天譴軍團包圍了村莊,而他們曾互相承諾如果倒下,絕對不會讓對方陷入求死不得的地獄,就像傑克‧海鯊……

四周陷入一陣屏息的沈默。

騎士們震懾於眼前的景象,以致沒有人敢上前或開口,只有卡林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跪下,他出於本能的理解,知道那是他們間的某種默契,再也沒有他插得上手的地方。

羅蘭正舉劍砍向賽菲拉的頸子,他的手在發抖,力道也不確實,以致劍鋒滑開了好幾次,但他仍執拗地重複相同的動作,直到頸骨發出裂聲斷開,他才被驚醒般地爬向那顆頭,緊緊抱在懷中,揚劍大吼:「撤退!」

在他身後,暴風城和幽暗城的旗幟燃成一柱火炬,轟然倒進阿拉基之塔的遺跡中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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