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嘆息似的在耳邊說出的話語,金髮的青年突然窘紅了臉,甩開手上的箝制急急走開,幾步後又猶豫不決的停下來,又尷尬又期待的回頭睨視。站在原地的戀人向他伸出手,藏掩不住的笑意也跟著星光擴散開來。晚春的空氣有點暖,有點涼,帶著蠢蠢欲動又慵懶無骨的氣息。兩人在露濕的草坡上繼續走著,近旁的溪水在蘆葦叢中閃著微光,彷彿承載著星芒的碎片。大地在墨黑的蒼穹下默然無語,但在靜寂中那聲音變得更加清晰,清晰得令他感到刺痛。那是一條比鐵還堅固的鎖鍊,緊緊將他束縛住了。
澄澈的陽光透過蔭頂,在橫貫樹林的白石徑上投下如花的圖案,杜塞爾停下腳步,仰頭望著被描出金邊的橡樹葉,輕輕嘆了一口氣。
「……」
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流洩出來,馬上就在風中消散無蹤,只剩頂上的枝葉婆娑輕舞,灑落一地清爽的濤聲。
單獨一人的時候,很容易就說出來了,為什麼、總在面對那個人時,明明在心裡輾轉琢磨了百十遍,卻還是任它沈入了無語的靜默呢?
艾瑞並不是會把甜言蜜語掛在嘴邊的人,但也從不吝於表達自己的心意,這半年來杜塞爾起碼聽了五、六次那種話。第一次他完全慌了手腳,當場推開艾瑞逃走不說,接下來乾脆整整一天避不見面,弄得艾瑞以為他又在為了什麼事生氣。
後來他是沒有再逃走了,儘管還是會手足無措。他並不是討厭這種話,事實上聽到時也感到很高興,只是不知道怎麼去應對。經過幾次以後,他開始想到要對艾瑞做出相等的回報。
仔細想想,他從沒對艾瑞說過比較親密的話。這是個性使然,他也覺得他們之間並不需要無謂的甜言蜜語。但兩人都已經維持了這種關係好一陣子,卻老是只有單方面的付出實在很奇怪。
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,不說好像虧欠著對方,在唇邊徘徊的時候,卻又這麼沈重。
走出橡樹林,杜塞爾在中庭角落找到了姊姊和姊夫,韓諾今晚要值勤,護送康妮回家的任務就落到杜塞爾身上。他走下階梯,剛好看到康妮踮起腳尖,在丈夫的頰上落下一吻,說了聲:「我愛你。」聲音雖然不大,卻很清楚。
杜塞爾停下腳步,因撞見夫妻親暱的場面而有些發窘,但令他瞪大眼睛的是年過四十的韓諾也跟著彎身,報以同樣的話語和動作,對青年吃驚的目光毫無所覺似的,輕鬆的向他打過招呼後就回城堡裡去了。
「怎麼了?」康妮朝他走來,見他杵在原地不動,便停下腳步,好奇的端詳他臉上的表情。
「你們……每天都說這種話嗎?」
「什麼?」
「就是那個——」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擠出:「我愛你什麼的……」
「你在說什麼啊?」康妮驚訝的說,杜塞爾也覺得自己問得太愚蠢了,正想道歉,康妮已經接下去:「那是當然的啊。每天見面和道別的時候都會說。」
杜塞爾張開嘴又闔上,過了好半晌才笨拙的清清喉嚨:「不會厭煩嗎?」
「怎麼會呢?你大概覺得都已經朝夕相處了,幹嘛還來這一套,但很可惜,人心永遠是有距離的,不說出來的話,怎麼能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對方呢?」她眨眨眼,機靈的問道:「怎麼,讓你想說出這句話的女孩已經出現了嗎?」
「很不幸的,還沒有。」他圓滑的應付過去,畢竟,這不算是謊言。
不說出來的話,就無法確實的把心意傳達給對方嗎?
懸著這麼一件難題在心頭,再加上康妮的話,杜塞爾想得幾乎徹夜未眠。結果他第二天見到艾瑞時,招呼還沒說就先嘆了口氣,弄得艾瑞大為緊張,以為他又在鑽什麼牛角尖。猜是猜對了,但他怎能說我煩惱的根源就是你呢?
會議室當然不是說這種話的恰當地點。
走在梅瑟城堡的中庭時,旁邊又老是有人。
練兵場上更不可能。
回家的路上似乎也不太對。街上人來人往,鬧聲震天,連說話都得用吼的。
在金匠街的岔口分手,兩人各自朝自家宅邸走,一天的時光就這樣溜走了。
每隔幾天艾瑞會在他的住所過夜,但經過消耗體力的情事後,杜塞爾的勇氣也消耗得差不多了。總覺得在那時候開口更令人難為情。
可是除了這種時候,又好像找不出更適合的時機了。
枕在戀人肩上,赤裸的身體相擁著安適的溫度,房中浸染著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靜,杜塞爾閉著眼睛卻沒有絲毫睡意。
趁現在說嗎?也許還是太突兀了。艾瑞會有什麼反應呢?憑馬里帝茲之名,光想像就覺得丟臉到家,這種說不說都無所謂的事……可是不說的話……
別拖拖拉拉的了,想這麼多一點用也沒有,只是徒增無眠的夜晚而已!
近乎自暴自棄的想著,趁來得及開始後悔前一頭扎進戀人肩窩,含糊不清的呢喃了一句。
原本纏弄著髮絲的手停了下來,半晌後卻再沒有動靜,杜塞爾等著開始不安起來,小心翼翼的抬頭窺伺,見到艾瑞正低頭望他,一臉困惑。
「你剛才說什麼?」
果然說得太小聲了嗎?杜塞爾惱怒的嘆氣,重重倒回被窩,含糊不清的又說了一次。
「我沒聽清楚,再一次。」
杜塞爾猛然抬頭,差點撞上艾瑞的下巴,盈滿笑意的湛藍雙眸佔據了視野,他頓時明白過來,一個翻身滾離艾瑞身邊。
「少、少得寸進尺!笨蛋!」
「別生氣嘛!」艾瑞從後方抱住他,笑得更開心了。
「我不習慣——這樣。」他不甚甘心的辯解著。「我不習慣甜言蜜語……」
「事實是,你不喜歡說出心裡的感受。」
直接被戳中痛處,杜塞爾的口氣不由得急躁起來。「沒錯,所以你也不要指望——」
「我也喜歡這一點。」艾瑞笑了。「不坦率卻又努力想表達心意的你,最可愛了。」
趁杜塞爾來得及回嘴前在頸後印下一吻,加重了手上的力道。
「我愛你。」
閉上眼睛感受環抱全身的溫暖,在黑暗中重複咀嚼著這句話,杜塞爾發現似乎沒這麼拗口了。也許將來有一天,他也能很自然的說出這句話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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