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最先聚攏過來的是烏鴉,牠們踞在樅樹頂端,試探的伸長頸脖,朝下方打探,直到其中一隻沈不住氣振翅飛下,停在朝天聳立的車輪上,衡量著四周的動靜。確認安全無虞後,又有幾隻跟著下來,有的落在鬆脫了絞鍊的車門上,有的落在貯了血的泥坑旁,有隻更大膽的還跳到一個持劍的人身上,啄起那個磨得發亮的鐵扣環。男子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向天空,似乎對發生過的一切仍感到不可思議,脖子上的開口尚未凝固,濃稠的暗色液體正以緩慢的速度湧出,浸透了身下一小塊泥地。倒在樹幹旁的馬抽動一下,發出極為微弱的鳴嘶。但這點威脅已經驚動不了四周的掠食者,到了夜晚,會有更多以腐肉為生的動物前來享受這頓大餐。
人影接近空地時完全沒發出聲音,暗色的衣服和頭髮完美的將他隱藏在樹叢間,只有受過訓練的眼睛,才能在他移動時分辨出他的形體。但這些掠食者已經本能的感受到威脅,於是在一陣騷動後紛紛竄走,將地盤留給更為強大的來者。
他伏低身體,踞在空地邊緣好一會兒,審慎地打量眼前凌亂的景象,將殘斷的樹幹、瀕死的馬匹、翻倒的車輛和橫陳的屍體一一收入眼中。確定四周沒有比動物更強大的威脅後,他直起身,朝後方打了個手勢,另一個人影就像夜中出現的幽靈般從暗處冒了出來。他的裝束和同伴並無二致,淡金色的長髮在森林的暗影中仍閃爍著微光,踩在落葉上的腳步輕得像鹿,散發出一股漫不經心的優雅,和尖形的耳朵一樣明白的昭告著他的出身。
兩人小心翼翼的走進空地,手仍放在劍柄上以備不時之需。男人撿起一支斷折的箭翎,做了個厭惡的手勢。「半獸人。」
精靈注意到車門上烙金的紋章,露出了深思的神情。「如果我沒記錯,這看起來像是格洛里城的徽記。」
男人跪下來,檢視著躺在地上的人,但隨即搖頭起身,他們都沒有活命的希望了。
「要追嗎?」精靈揚起下巴,指向空地近旁一處缺口。凌亂的腳印一路延伸進森林深處,伴隨著刀劍和各種硬物擊打在樹幹上的痕跡。
男人沒有回答,他正在檢視最後一具屍體,突然抽回手來,露出了驚訝的神情。他的同伴還沒來得及問,他就扳開屍體,揭出被壓在底下的小小身軀。
精靈立即走過來,不勝驚訝的彎身打量。
「死了嗎?」
「不。他還有呼吸,可能只是昏過去了。」他抱起那具身軀,沾滿污泥和血跡的臉毫無知覺的垂軟下來,雙手卻仍緊抱著胸前那把對他而言太過巨大的短劍。當男人試著將武器取下時,孩子突然睜開了眼睛,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嚎,不假思索的朝男人刺去。
「亞拉岡!小心!」精靈緊張的叫了出來。
幸好他閃得快,只在臉上掠過一道淺痕,但手一鬆也把孩子掉了下去。孩子立即手腳並用的向後退,將短劍舉在胸前,圓睜的眼中充滿驚恐。精靈連忙走上去。
「我沒事,勒苟拉斯。」男人揮揮手,站起身來。
「我們不是敵人。」精靈單膝跪地,讓孩子能夠直視著他。他先用精靈語,然後用通用語,最後試著用褐地一帶的人類語言說:「朋友。」
孩子持劍的手放低了些,但眼中仍充滿了警戒。精靈繼續使用他不太熟悉的語言:「你的同伴已經……嗯……不在了。把刀放下,跟我們走?」
孩子茫然四顧,彷彿此刻才真正領悟到身邊發生了什麼事。一個踉蹌,短劍從鬆開的手中掉落,孩子跪倒在地,再次昏厥了過去。
孩子的情緒一直到入夜後才稍微平復,雖然她仍緊抓著短劍不肯放開,眼中也殘留著恐懼的神色,但終於不再聽到任何響動就驚跳起來,也肯開口說話了。當兩個旅人升起火,煮起簡單的晚餐時,她一直安靜的坐在後頭,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。女孩大約才六、七歲,用溪水洗淨臉上和腳上的污泥後,備受呵護的白晰肌膚便顯露出來,正如精靈所猜測的,她是格洛里城的貴族。
混著肉乾和蔬菜的燕麥粥開始在鍋中翻滾冒泡,勒苟拉斯回過頭,用他並不熟悉的語言示意孩子過來。也許是選字不太文雅,女孩嚇了一跳似的抬頭看他,脫口而出:「我是五將軍家族的艾爾瓦登,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。」
正用木杓把麥粥盛到碗裡的亞拉岡笑了出來,手一斜差點把晚餐給倒回鍋裡。精靈啼笑皆非的看著她。「我從不對頭銜致敬,孩子。這種事情,等你長大成為一個真正的王者時再說吧。」說著便提起她的衣領,一把將她提到了鐵鍋前。
女孩填飽肚子後很快就睡著了,亞拉岡離開營地蒐集更多的柴火,同時再次探勘營地四周的動靜。勒苟拉斯坐在一截乾枯的樹幹上,心不在焉的注視著火焰,心思又飄回格洛里要塞發生的戰爭。同樣令他擔心的是那隊半獸人的去向。牠們是平日在荒野間流竄的盜匪,還是有組織的士兵?雖然由牠們留下的痕跡看來,前者的可能性比較大。他不確定白天看到的屍體中還有多少是五將軍家族的人,但現在就算回去確定也沒有意義了。城中的人急著將領導者的後裔送往後方,可見情況是很危急的了,那麼現在他們又該怎麼辦呢?是先以這孩子的安全為考量,還是直奔格洛里城,加入那裡的戰役……?
人形像影子一樣悄然滑進空地,看起來就像一個凝聚成形的幽靈,同時他的輪廓也在閃動的火光中顯現出來。亞拉岡彎身把枯枝放到地上,重新堆好柴火後便坐了下來,看著裹在斗篷中熟睡的孩子。
「她有再說些什麼嗎?」
「不多。今天對她來說是夠受的了。」精靈聳聳肩。「護送她的隊伍是往萊辛城去的,沒想到在這裡遭到半獸人的突襲。你看到了嗎?她的手上有戰神的烙印。她不僅僅是個貴族而已。」
亞拉岡注視著小小軀體形成的暗影,陷入了沈思。格洛里要塞由五個家族所領導,長久以來一直是洛罕以北抵禦半獸人勢力的重要防線。而這個小女孩,很可能是他們最重要也是最後存活的血脈了。他抬頭望向勒苟拉斯,眉間凝聚著憂慮的烏雲。他們因推測到了同樣的情況而感到不安。
「可是……」亞拉岡搖搖頭,試著拋開自己內心的掙扎。「我們……」
「我們應該護送她到萊辛城去。」
「你不會是認真的吧?」
「難道你想把她棄置不顧?」
「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。」男人憤然說。「我們可以把她帶到凱諾鎮,請那裡的人護送她。別忘了,萊辛城離這裡足足有四天的距離,等我們回來,搞不好格洛里要塞都已經陷落了!」
「援軍並不只我們。許多精靈和人類都已從各地趕來支援,格洛里城不會缺少戰力的。」
「所以你要放棄自己的任務?」男人不敢置信的說。「我們此行的目的是支援陷入苦戰的要塞,不是救助從城中出逃的婦孺!一城的命運和一個女孩的安危,你以為哪個比較重要?」
「你很急切,亞拉岡。」精靈揚起眉,輕輕的笑了。「為什麼你總是奮不顧身,想將自己投向更大的戰場?或者你想快些把這件任務結束,好回瑞文戴爾向愛隆王邀功?」笑意消失了,精靈加重了語氣,神情一瞬間嚴厲起來:「那地方並不是『你的』庇護所,人皇。」
「別用那個稱呼諷刺我!勒苟拉斯!」亞拉岡猛然站起,低聲咆哮。「沒有王冠,沒有國土,沒有臣民,只有那把斷劍插在我心口上,時時刻刻提醒我往日的榮光和今日的哀傷!你以為我為何如此急切的奔往南方,替他們打不屬於自己的仗?看到格洛里我就想起自己的國家,我無法忍受——」他猛然打住,因精靈唇邊奇特的笑意而窘紅了臉。
「你到底還沒有變成一個浪子,這樣我就放心了。」勒苟拉斯柔聲說。火堆發出輕微的爆裂聲,一塊木頭斷成兩截頹然落下,冒出一串火星。光影在他身上交錯舞動,使他的身影依稀模糊起來,與森林亙古的暗影融合在一起。那樣的沈靜總是使人類感到不安,他知道精靈活得比他久,看的事也更多,但那永不衰老的英俊容顏卻讓他看起來如此年輕,隨著亞拉岡的年紀漸長,這份異質感也就愈加強烈,這種情緒甚至慢慢發酵成一種不服輸的心態,他暗自決定終有一天要讓自己配得上人皇這個稱號,讓精靈心悅誠服,而不是老用這種半忍耐半好玩的語調叫他孩子。
「事物的價值並不是用個數計算的。你今天救了一個小女孩,誰知道不是救了更多人的將來呢?」精靈臉上又現出那種了然的微笑,他知道亞拉岡的身世,也很清楚他奮不顧身的動機。「戰場並不是唯一能證明自己價值的地方,將來有的是機會讓你大顯身手的。也許十年後,你就厭倦得再也不想看到飛濺的血肉和橫陳的屍體了。」他擺擺手,擋回了同伴的辯解。「你說的當然有理,但我也還不想讓步。等明天早上我們再來討論這件事吧。我要睡了,第一輪的守夜先歸你,今天真是夠受的了。」
「我們今天才打了一場呢。」遊俠吃驚的說,想起早上那場以二敵十的戰鬥。「怎麼,這樣就讓你疲倦啦?」
「不,是這個。」精靈指向一旁,無奈的說。「你知道,精靈族裡很少見到小孩,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話。相信我,這比那回跟愛隆王交涉還要費力……」
(二)
從很遠的地方就可以聽到戰鬥的呼喊,像一隻大手,猛烈搖晃著森林中的安寧。原本悠然前進的旅人互望一眼,不約而同的加快了腳步,往聲音來處行去。
「我原本期望不會在這一帶聽到這種聲音呢。」男人看了一眼同伴,快速踩過落葉和乾枯荊棘的腳步依然無聲無息。
「過往的痕跡不會這麼快就消失的。」金髮的精靈看了一眼四周,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。「這裡一直到十年前都還是半獸人橫行的地區。」
「但根據遊俠們傳來的消息,自從格洛里要塞重建後,這一帶的道路已經平靜許多了。」
「別用耳朵聽到的消息作判斷,我們特地繞道走這一趟,不就是為了親眼確定嗎?」
但當他們抵達現場時,戰鬥已經差不多結束了,援助顯然是不必要的,包圍了半獸人的是一支全副武裝的士兵,訓練有素的動作顯示他們已慣於執行這個任務,尤其當中一個引人注目的黑色身影,揮劍的動作流暢得有如舞蹈,卻又凌厲得近乎殘忍,鋒刃在陽光下曳出熾白的光芒,和帶起的血虹相映生輝,所經之處半獸人紛紛倒下,就像麥桿在彎刀下俯伏一樣。
兩人在戰場邊緣觀望了好一會兒,突然發現幾個半獸人突破了包圍,沒命的朝林中狂奔,一支精靈箭矢立即破空射去,穩穩扎進牠的背脊,其他的則喪命在男人的刀口下。士兵們清理掉僅剩的幾個,便紛紛下馬,開始處理同伴和敵人的屍體。
他們原想就此離去,那個黑衣人卻做了個留步的手勢,很快朝他們走來。他們驚訝的發現那是個美麗的女人,身形高挑修長,黑色的鬈髮垂至肩頭,身上不見沈重的裝備,只有一把長劍懸在腰間,讓人很難與把她與方才勇猛的戰士聯想在一起。
「感謝你們的幫助,兩位先生。」她簡單的打過招呼,打量旅人的眼光銳利而不失唐突。她用的是褐地一帶的人類語言,優雅的口音顯示出良好的教養,和一般軍人的粗鄙大有不同。
一個士兵走過來,向她欠了欠身。「將軍,屍體已經處理完畢了。」
「把弟兄帶回城裡,其他的就燒掉吧。」她一揮手。「別讓這個受詛咒的種族污染了大地。」
「將軍?」精靈一凝眉,想起什麼似的問道:「格洛里城的黑翼將軍?」
她點點頭。「正是。」
男人臉上露出了笑意。「我一直以為只有碩大無朋的戰士才匹配得上這個稱號,沒想到是如此美女。失敬了。」
「不敢。」她微笑的說:「兩位想必是瑟蘭督依之子勒苟拉斯,以及森林和原野間的遊俠亞拉岡吧?」
兩人都有些吃驚,但她沒給他們詢問的機會。「時間已晚,我們是否有這個榮幸邀請兩位分享食物,交換旅途上的見聞?」
「十分樂意。」勒苟拉斯微笑回禮,他深深被這個美麗而不失英氣的女子吸引住了。
他們在林中尋到一處鄰近小溪的開闊地,決定在此生火紮營。女子率領的小隊一停下來便各自散去,做起分內的工作。將軍和旅人共享一個火堆,偶爾站起身來,簡潔的下達幾道命令。勒苟拉斯卸下身上的裝備,試著修理一些損壞的箭支。亞拉岡享受著難得的清閒,吃飽喝足後就在火邊躺下,注視著清朗無雲的夜空。
黑翼將軍的名聲已在這十年傳遍了這一帶,即使之前對傳聞還有疑慮,但在看到本人後,所有疑問都一掃而空了。二十年前格洛里城險遭敗落,而五將軍家族也傷亡慘重後,褐地一帶曾經成為法外之地,強盜和半獸人橫行在荒野間,襲擊過往的旅客,直到黑翼將軍成為格洛里城的領導者。其實黑翼並不是她的名字,而是因為她總是一身黑衣,來去如風,才有了這個名號。她以其堅定的意志和強硬的手段,重振要塞的軍容,將野地的不法之徒驅逐殆盡。往來洛罕和褐地的大道從此安全無虞,據說旅人可以隻身旅行而不受侵擾。
「您太過獎了。」女子搖搖頭,隨即被什麼吸引開了視線,她很快站起,揚手招了一個士兵過來,低聲吩咐幾句後又回到火邊坐下。當她轉身時,為方便行動而開叉的裙擺飛揚起來,展露出結實修長的大腿,精靈瞇起眼,帶著純然的愉悅注視著這天賜的美麗。
「這幾年來我一直想將半獸人的勢力驅逐出去,但總還有漏網之魚在其間竄逃,有時還會襲擊過路的旅客。我就是為此才加強了附近的巡邏,希望能把牠們全數殲滅。」她放鬆了坐姿,來回打量著精靈和男人,躍動的火光也同時在她的眼中閃爍。「您不覺得這是命運嗎?先生們。我們兩次見面,都在同一座森林裡,地上都染著鮮血。唯一不同的,是我不再縮在您的斗篷下瑟瑟發抖了。」
精靈停下檢視箭支的動作,抬起頭來,眼中有著困惑。「對不起,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
「您不記得我?」女子愉快的笑了,為了某種自己才知道的理由。
「但我沒見過你。確切的說,我已經二十年沒來到這一帶了。」
「的確是二十年,兩位的容貌一點都沒改變,但我卻變了很多,也難怪您認不出來了。那時兩位經過這座森林,並救了一個孩子不是嗎?」
原本枕著雙臂躺在火邊的遊俠突然睜開眼睛,臉上的神情轉成了極度的驚訝。「你是——!」
「是的。承蒙兩位的幫助,我保住了性命,格洛里城也保住了最後的領導者。這些年來我一直致力於再興要塞,重建家園,如果兩位在瑞文戴爾曾留心東方來的消息,就會知道我沒有令兩位失望。」
「的確,艾爾瓦登。」勒苟拉斯笑了,他想起了女孩的名字。「我總是忘了人類變得多快……」回憶起那幾天的事,一抹不可察的笑意掠過精靈的臉龐。「是的。」他喃喃的說。「我還記得……」他將箭支放到一旁,眼中現出深思的神色,而後突然起身,繞過火堆來到女將軍面前,單膝跪下,執起了她的手。
亞拉岡猝然起身,任何一個人類,即使是他——埃西鐸的後裔,也不可能要求幽暗密林的王子向他下跪。女子顯然也吃了一驚,但她立即回過神來,泰然接受了精靈的敬意。勒苟拉斯起身後,他們交換了微笑,像是在分享一個私人的秘密。精靈坐回自己的位置,重新拿起尚待修復的箭支,兩人都不再說什麼了。
四出勘察的斥候回報附近並沒有半獸人的蹤影,夜晚在難得安詳的靜謐中度過,精靈唱起一首失傳已久的歌謠,撫靜了所有在白日因砍殺而浮躁的心。在那一瞬間,外界的紛紛擾擾似乎只成了遙遠的一場夢。
第二天清晨旅人們整裝出發,在森林邊緣與格洛里之女道別。黑翼將軍將繼續在褐地巡曳,直到平原上再也沒有邪惡的陰影。精靈和遊俠則向南走,前往另一個抵抗魔多勢力的重鎮——洛罕。
直到那個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視界所及的範圍,亞拉岡回過頭,終於忍不住開口:「那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向她下跪。」
「哦,那個啊。」精靈露齒一笑,灰藍色的眼睛在太陽下閃閃發光。「只是二十年前的一個約定罷了。」
(三)
儘管褐地在黑翼將軍的努力下維持了二十年的和平,但隨著索倫的再度壯大,來自南方的邪惡勢力變得愈來愈難以抵禦。在2954年一場對抗半獸人大軍的戰役中,黑翼將軍戰死沙場,五將軍的血脈至此宣告斷絕。據說勒苟拉斯曾到她的墓前致意,並植下一棵白楊,兩年後幽暗密林以南的防禦線再次向後退卻,格洛里要塞亦化為廢墟,只有那棵白楊奇蹟似的存活下來,依然在每年春天吐出新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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