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月5日 星期五

影殘


「還在生氣?」

聽到邑輝的聲音,織也抬頭看了他一眼,又自顧望回室外。

「沒有。」

木然平板的聲音,一聽就知道話中的內容和心情完全相反。邑輝微微笑了,他知道織也其實是想說:「跟你這種男人生氣有什麼用。」


騷動過了好一陣子才平息下來,鼓鶴樓也許從沒像今晚這樣吵鬧過。將殘局留給收拾的下人,邑輝離開先是因自己和麻斗的糾纏,而後又因織也的闖入而一片狼藉的房間,沿著鋪石走進了庭院。織也在發了一頓脾氣後就走了,但邑輝知道他會在哪裡。

石燈籠的輪廓在黑暗中浮現出來,越過幽幽綽綽的樹影,他可以看到東對屋的燈光,窗上的木條有如剪影一般。從看不見的庭園深處,傳來竹管擊在石上的筑音,伴著流水濺入池中的琤瑽。葉濤隨著風勢時強時弱,夾雜著細微的鈴響。這些聲音輕輕的,毫不突兀的融成了一個整體,安靜地在夜中流動著。這裡有種超越了時間,近乎永恆的平靜,讓人感覺到外界的紛擾不過是虛幻的殘像,但其實這裡才是異質的存在,邑輝想著,包括安安靜靜走在鋪石上的自己,包括那四季燦開永不凋謝的櫻樹,它佇立在京都的影子中,以黑暗來餵養自己,另一側的廂房中,也許正有鬼在走動……

在敞向庭園的紙門中,框出了熟悉的紅色身影。邑輝無聲的進了房間,悄悄坐到織也對面,捧起他遞過來的茶碗。房裡除了一幅掛軸,一座陶瓶,沒有其他的裝飾,連紙門都是素淨的,恰到好處地映上了枝葉的殘影。他對茶道並沒有太大的興趣,但卻很喜歡看織也點茶,那不疾不徐的動作,茶筅攪動發出的清爽聲音,茶碗粗糙的觸感,連同在口中擴散開來的苦澀與甘甜,都因他的平靜而沾染了完全的澄澈。織也本身就是令人心安的存在,也許他在這裡住久了,也染上了一些看盡世間滄桑的淡漠,那正是邑輝所需要的。

「那個就是……死神嗎?」織也說話時並沒有看他。「你一直在尋找的?」

「是的。」他恭恭敬敬的將茶碗放回織也面前。

「那你怎麼又放他走了?」

「因為你生氣了啊。」

帶著微笑,四平八穩說出的話,讓人猜不透有多少真心。織也皺起了眉,突然煩躁地扔下茶具,走到門邊,取出了水煙桿。夜風從敞開的紙門流進來,溢滿一室水的氣味。雲散了,月光透過門框,在地上投出一方模糊的楔形。園中的櫻樹在月光下發出強烈的白光,又自內裡透出淡淡的紅色,在黑幕的襯托下顯得詭譎。強烈的,彷彿會吞噬人的色彩,和門邊的男人有著奇異的相似,只是織也將自己隱在陰影中,用黑暗柔化了自己的線條,就像現在,他斜倚在門下,和服的前襟敞落下來,手中的煙桿散發出淡淡的香味,披散的長髮幾乎遮住了一半的面孔,看起來十足陰柔,但當他銳利起來的時候,會割得人支離破碎的。

「但你並不知道我為什麼生氣。」

「因為我壞了這裡的規矩?」

「哼……」織也牽動嘴角,似乎對這太過刻意的回答感到不屑。「你在鼓鶴樓玩多少女人,是你的自由,要怎麼處置那些女人,也跟我沒關係,玩剩的殘局,我自會幫你收得乾淨,只有這件事情,我不會讓步。」他的語調並沒有改變,也許只有邑輝聽得出話中的尖銳。「不准把男人帶到我的地方來。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

「知道就好……」織也並沒有停頓,就那樣讓話尾淡淡的消失在空氣中。一陣風捲了進來,將燈焰捋得搖擺不定,一道陰影落到織也臉上,使他看起來像是在笑。

「告訴我關於他的事吧。」

邑輝搖了搖頭,這使織也驚訝起來。邑輝知道自己對他有所虧欠,所以很少拒絕他。

「剩下的事情,我一個人來做就可以了。」

「說什麼大話。你之前捅的多少漏子,不都是我幫你處理的嗎?」

「這次不同,你還是不要涉入太深比較好。」

「你瞧不起我?」又驚訝又好笑地取下了煙桿,強調似地輕敲著榻榻米。「你以為我是做什麼行當的?我從小就在京都的暗黑河裡隨波逐流,已經到了見太陽光都覺得刺眼的地步哪。」

「那是不一樣的。你和我,是不一樣的。」

「什麼地方不一樣?」聲音中開始透出了不耐。織也坐直身子,靠在紙門旁邊。從門外透進來的月光染亮了他一半的身軀,緋紅的色彩就這樣在青白的光線中流動,另外半身卻被隱在陰影中,強烈的對比在他身上起了奇妙的融合。房間另一頭那個全身雪白的人,卻完全被黑暗掩蔽了。

邑輝沒有回答,但從他微側著頭的姿態,織也知道他在觀察,在沈思。他想過那雙銀色眼睛看到的他是什麼樣子,但從來沒有答案。能看到的只有倒影而已。

「真有趣……織也……」聲音輕輕地發出,好像黑暗本身開了口似的。「看到那些被我支解剝離的屍體時,你依然很冷靜,好像一點都不驚訝,雖然你說要怎麼處置買來的女人是我的自由……」

「這一行幹久了,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沒見過。你只是超過了一點而已。」

「……你聽我說起死神時,像是這件事本就理所當然……你看,就是這樣……你能接受超出常理的事情,卻不會做出常識以外的事。我們同樣站在被光摒棄的陰影裡,卻又各自站到了相對的兩端……」

「黑暗就是黑暗,還有程度之分嗎?」

邑輝似乎是笑了,稍微移動位置,淡淡的櫻光將他的輪廓勾勒出來,在雪白的身影上投下若有似無的紅色。

「不久之後,我還有事要拜託你。」

「儘管說吧。」織也露出認命的神情。「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。」

「你真好,織也。我永遠也沒辦法還清欠你的情。」

「沒錯。」織也取下煙桿,帶著香味的煙很緩慢的升起來,模糊了對面那個雪白的身影。「因為我想要的東西,你絕不會給我,以前如此,將來也——」

「那就說我做得到的事吧。」

「是嗎……」

織也站了起來,踏著無聲的步子,一直走到邑輝面前。邑輝沒有動作,依然維持正坐的姿勢,有如一個人偶。他一直都很冷澈,冷澈到織也覺得底下有火在燒,像一個被封閉在水晶玻璃中的瘋狂的飛蛾。

「抱我吧。」聲音中並沒有懇求的意味,那姿態更毋寧像是挑釁。

邑輝抬起頭來,緋色衣紋在陰影中暗沈得像血,那顏色似乎也沾染到織也身上了。

「抱我吧。」聲音中多了些焦躁的意味。這樣也不能改變什麼,他知道。這麼多年了,他只能一再一再看著邑輝轉身離去,從來都不知道哪次分離會變成永別。但除了這個,他還能用什麼來證明他們的存在呢?

煙桿掉落在榻榻米上,擊出鈍悶的聲音,隨即被驟起的葉濤聲掩蓋過去。苦笑不知何時變成了嘆息,邑輝緩緩伸出手,握住了那隻冰涼的掌心。「你呀……」

在被銀色髮絲遮蔽了的視野中,織也看到散落的花瓣,他一瞬間有種錯覺,以為它們在舞進黑暗後仍發著光。世上怎麼能有那樣躍躍欲生的色彩呢?它們難道不是吸收了太多人血,才能在群花凋闔的季節綻放出如此妖冶的光芒嗎?

「哪裡開了櫻花,哪裡就變成鬼域……」邑輝輕輕地笑起來。「你看那些花瓣,不就像漂流無歸的靈魂嗎?」

「鼓鶴樓不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鬼城嗎?」織也笑了,聲音中有著入夜以來一直沒消失過的挑釁。邑輝知道那敵意不是針對他,卻是針對著織也自己的。「你說說看,我們又是什麼呢?」

邑輝瞇起眼,似乎想說什麼,最終只是無聲地笑了。幾片櫻瓣飛進來,落到織也的胸膛上。解開的和服此刻壓在他身下,有如流淌的血液,長長的黑髮散亂下來,散發出絹般的光澤,襯得白皙的肌膚更加鮮明,這男人的一切色彩都是這麼強烈,卻又這麼模糊。當他把臉埋入織也的肩頭時,想到這些動作並沒有原來該有的意義。這樣的行為原本是為了享樂,但現在它包含了太多複雜的含意,那些意義如此沈重,以致把最原始的目的掩蓋過去了。這是夜中的咒符,他將自己的黑暗注入了織也的黑暗裡。他知道織也想說又沒有說出口的話:「只要我活著一天,就不許你搞男妓,因為,你的男人只能有我一個。」多麼奇異又悲哀的堅持,也許這是隨波逐流的織也唯一想抓在手中的東西。他從很久以前就看到了自己和織也命運的不同,他如飛蛾般追逐著那太過強烈的火焰,想將所立之處的黑暗連同自己一塊毀滅,但織也仍會安安靜靜待在屬於他的黑暗中,隨著陰影的移動改變自己的顏色。

「只是方法不同罷了……」在相觸的唇間流洩出的話語,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的呼吸和聲音了。「你和我想要的東西,是一樣的……」

被染成櫻色的月光透進來,在地上拖曳出相纏的人影,迫切但不慌亂的動作在黑暗中進行,彷彿某種儀式似的,在永不凋謝的櫻花,在流浪的靈魂窺伺下安靜地持續著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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