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愚者之夜前31天
這感覺很怪,他為了復仇,答應殺死自己的朋友。
或許,連朋友也算不上。在那幾個夏季,就只是兩個精力過剩的男孩結伴胡鬧,想辦法溜過士兵,踏遍城堡裡每一個暗門和密道。十年過去,艾許早已記不清王子的臉孔,他想對方應該也差不多。
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此脆弱,遇上士兵攻破大門,燒殺擄掠時更沒什麼話說。艾許想過王子是否知情,如果知情,會不會冒著觸怒父王的風險,即時伸出援手?答案顯而易見,因此艾許心想,他現在的選擇也不是這麼難以理解。
男爵夫人沒有耽擱太久,她推開茶杯,示意會面到此結束。艾許知道這是一種策略,給他時間自行思量,下定決心或逃跑。「詳細的計畫,我們可以下回再談。」
艾許跟著起身,看著男爵夫人。「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?」
「愚者之夜。」
當然了,這是唯一的可能,慶典,面具遊行和舞會……她想必早已全盤計畫,準備妥當。在逃亡的日子裡,艾許不止一次見到她擾亂追兵,設下陷阱,彷彿真能施展魔法。「王子從來沒參加過這些活動,況且我們還在跟高地人打仗,這時節怎麼能離開前線?」
「這消息明天才會宣布,王子不只會參加,還邀了高地使節一同出席。」
「什麼?」艾許腳下一絆,整疊帳本嘩啦倒下,像水一樣流得滿地。他懊惱地看著這一團亂。「只不過是傳言……」連他都聽得出來自己聲音尖銳,像是被戳到腳底板。這幾年傳回後方的都是好消息,加上王子又把戰線推前,連丟失好幾代的要塞都拿回來了,有什麼理由要談和?那是打敗仗才要做的事,同他並肩作戰的貴族又作何感想?
「有什麼好驚訝的?」男爵夫人揚起眉毛。「從年初雙方就宣布停戰了。」
「但那是暫時——」艾許沒說完就打住,和男爵夫人爭論這個真是太蠢了,她當然有自己的消息來源,肯定比艾許要準確。有一瞬間他忘了陰謀,只想著:這下菸草和貂皮要跌價了,再也不用彎彎繞繞,轉好幾圈才能進口。匯率呢?如果開放邊關貿易,山路不好走,但路程起碼縮短一半……
「終究是個開始,如果雙方滿意,說不定將來還會成為盟友,就看協議簽不簽得下去。」男爵夫人說。「不要這麼沈不住氣,這消息或許很重要,或許會影響你老闆的生意,但在我的待辦事項裡絕對不是第一名。」
那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啊?說不定使節一進城門,就會有人朝他丟石頭,或是給他端上一杯摻毒的酒。老城區裡還留著高地人上回攻進來時破壞的痕跡,亂葬崗、城塔燻黑的牆壁……據說那時投進溝中的屍體太多,阻斷水流,事後雖然清走,但水不知怎的就乾涸了,只留下橋,至今還突兀的橫跨兩岸。
這下可有好戲看了,但艾許很確定自己不想在現場。「你想在舞會上動手?現場可是有幾百個貴族,守備也不會太鬆。」
「相信我,」又是淡淡一句:「那都不是問題。」
艾許又等了好一會兒,看來是只能放棄了。看男爵夫人站在原地,微笑如煙似霧,就知道她不會透露更多,繼續兜圈子下去沒有意義。艾許擠過男爵夫人身邊開門,這房間小又雜亂,打個噴嚏就能讓布料樣本飛得滿地。
「你說起話來跟你父親一模一樣,有時我會以為回到從前。」
艾許的手在門栓上僵住,男爵夫人身上有一股柑橘香味。今天回憶太多往事了,一點也不讓人愉快。
男爵夫人撥開他掉到額前的頭髮,舉動親暱又隨意,剎那間她彷彿又變了一個人,在艾許小時候,她就是帶著這種笑容,拿糖逗他,如果艾許沒認識她這麼久,一定會被唬弄過去。「眼睛和下巴比較像你母親,換上正式衣服,再整理好頭髮,一定能在舞會上吸引不少目光。」
他還以為得穿著黑衣,躲在樹叢裡呢,看來男爵夫人另有主意。「我不是應該盡量保持低調嗎?」
「做你自己就好,親愛的。」
這句話簡直荒謬得可笑,艾許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,生了明顯的筆繭還沾著墨水。他身上的衣服不算破舊,但也洗到有點褪色還縫補過。這就是他現在過的生活,更別提他習慣了商人的說話方式,咬字柔軟像是卑躬屈膝,和貴族差了十萬八千里。
如果這一切都沒發生,今天的他又會是什麼樣子?是習慣了發號施令,配著刻有家徽的劍,跟父親巡視領地;還是坐在某個貴夫人的房裡,念一些自己也覺得好笑的詩,左右逢源?但他可能沒什麼時間鬼混,按照傳統,王子若要上戰場,艾許也該領軍隨行,在營帳裡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走。
——你有完沒完,正經下一步棋有這麼難?
——拜託,那有什麼好玩?
他最好別想什麼「如果」。艾夏德‧葛拉維斯早就死了,他是艾許,湮沒在人世間,一介無足輕重的微塵。
男爵夫人的馬車停在對街,艾許開門時迅速往裡面掃了一眼,胡桃木鑲板,還有紫色的天鵝絨軟墊。身為通緝在案的逃犯,男爵夫人顯然過得挺愜意的,起碼指甲保養得漂漂亮亮,一看就知道她不用做粗活。「這可要花不少錢。」
「是嗎?我沒概念。」男爵夫人淺淺一笑,語氣全是紆尊降貴。「錢的事情,向來是帳房在處理。」
是叫他別丟人現眼的意思。艾許用力甩上車門,但語氣依舊殷勤,誰說他沒有從這個身份學到東西?「路上平安,夫人。」
老闆一家還站在門口,恭恭敬敬送客。柏納格先生腰桿微彎,臉上恰到好處的謙遜,彷彿剛送走一個客戶。誰說這不是生意?他收留艾許,也確實從男爵夫人手上拿了不少好處,特許狀,通行證,倉儲期限展延,神仙教母的魔法可是相當靈驗。
他的太太板著臉,雙手絞在一起,麵粉沒拍乾淨,顯然很不高興廚房工作受打擾。每回男爵夫人來訪,她照例又要和丈夫吵:「那位夫人可尊貴了,一上門就鬧得不得安寧,你聽到她說要茶的語氣嗎?活像在叫女僕似的,就算貴族我也不會這麼伺候。再說往我們這裡塞人,幾個月才露一次面,是把這裡當客棧不成?」
柏納格先生點起菸斗,這是他唯一的嗜好:「她丈夫生前幫我很多忙,收個學徒……也沒什麼。」
艾許不知道男爵夫人哪來的丈夫,但她需要的時候就能弄出一個,這點毫無疑問。這會兒柏納格太太瞪了他一眼,像是想扳回一城似的,語氣特別生硬:「水缸空了。」沒等艾許回答,她便轉身回廚房去,木鞋喀、喀、喀,急促得像在行軍。
老實說,學徒的日子不算難過,幹活也沒有碼頭工人辛苦。前幾年他盡量不和別人打交道,萬不得已要出門,總是低頭快步前行,想辦法藏進陰影裡。「那傢伙有什麼毛病?」柏納格家的大兒子曾說。「別人還以為我們家藏了一個逃犯。」
「說不定哦。」二兒子大笑。他年紀其實比艾許小,但學徒的身份低微,艾許嘴上還是得叫他一聲二哥。「咱們去查他的賞金,說不定可以賺點外快。」
猜對了。可惜東窗事發的話,到手的恐怕不是賞金,而是絞繩一套。前幾年艾許還不夠圓滑,只能面無表情盯著地面,等那兩兄弟自討沒趣,一邊說服自己這不算糟,原本他也可能會流落街頭,或給國王的密探逮著,死得更加淒涼。
艾許提著水桶出門,心裡浮現另一個主意,於是加快腳步,到了公共水渠把水桶一扔,拔腿狂奔。
天上灰雲正迅速聚攏,風中夾帶尖銳的寒意,像是在預告秋日已經走到盡頭。真正的盡頭在愚者之夜,第二天毫無例外會落雪,把那些狂歡過頭醉倒路邊的人凍得咒罵不停。
拜曲折的街道所賜,他跑到路口時,男爵夫人的馬車正停在前方,被一群呱呱叫的鵝堵住去路。車伕倒是很有耐心,駝著背縮在前座,一團黑色不動如山。等障礙排除,艾許趁起步的瞬間踩上車後踏板,蹲低身體,搖搖晃晃跟著前行。
風勢變強了,雨滴斜斜的打在他臉上。左手邊就是運河,帶著經年不散淤泥的臭味。城東的房子都建得像小型碉堡,底部是上了灰泥的厚重石牆,上層的木條結構層層往外突出,有的伸手就能摸到對面窗戶。這座城市離邊境不遠,兩度被高地蠻子攻下來過,當時居民就從樓頂往下倒沸水扔雜物,也曾在街上築起柵欄抗敵。
和談,開玩笑的吧,王子到底在想什麼?還打算在愚者之夜邊跳舞邊談,大家都戴著面具,看不到彼此的表情。他確實是個整人的混蛋,這點艾許倒是記得。
——唉呀,我又弄錯了,羅思利陣法的騎士不能直線移動,城堡只能承受兩次攻擊對吧?我知道啦。現在也來不及了,就算和局吧,這盤杏仁蛋白酥餅給你。
馬車一路向西,艾許的腿開始發痠,手也因為用力過度而作痛,但又不甘願半途放手。轉彎過橋再走兩條街,馬車停在持秤聖堂的大門前。參拜信眾魚貫進出,凸簷掛上了應景的裝飾,兩個小孩正在扯冬青枝上的紅果實,直到司祭出來扭他們的耳朵。這一帶艾許很熟,生意人都要來這裡向聖徒捐獻,祈求路途平安,獲利豐厚,但男爵夫人應該沒這個需求。
眼看車伕跳下駕駛座,左右張望,艾許連忙躲進隔壁裁縫店,假裝對掛在屋簷下的帽子很感興趣。但車伕見著了他便直直走來,手裡還拿著個東西。
「夫人要我把這個交給你。」
「謝謝。」艾許接過袋子,面無表情。那重量和冰冷的觸感,不用打開也知道裡面是一把匕首。「夫人還在車上嗎?」
「她……有點事先離開。」
「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跟在後面的?」
車伕搖頭。「我背後可沒長眼睛,是夫人交代別讓你走太遠。」
艾許乾笑。「她背後可長眼睛了,是吧?」
車伕舉手輕碰帽沿。「我只是個下人,聽命行事就是。」
「她還有說什麼嗎?」
車伕清清喉嚨,又抓了抓頭。沒帶武器,右手食指斷過變形。他不是男爵夫人的手下,只是臨時雇來的,拿錢辦事,為難他也沒用。「她說你有進步,做得不錯。」
「嗯哼。」艾許的跟蹤技巧還可以,問題是,這些把戲都是男爵夫人教他的。要扳回一城,談何容易。
回家的路很漫長,天色逐漸暗下,地面積水,濕衣服貼在身上,又冷又難受。而且還沒過橋就有人跟在他後頭,鞋跟用力踩著石頭咯咯作響,唯恐他沒聽見似的。
沒有惡意,起碼不是要他命的惡意,艾許遇過好幾次,很清楚那種腳步聲會是什麼樣子。所以他忍了兩條街才回頭,不看還好,這下他踩進坑洞,濺了一身髒水。「聖徒——」他差點咒罵出聲。「開什麼玩笑。」
是個生面孔,艾許再次回頭,她也乾脆停下,隔著一段距離毫不閃躲。肯定是男爵夫人的手下,道別時他已經想到,接下來恐怕不得安寧,出入都有人監視,免得他做傻事或逃跑。艾許也知道家附近有幾個適合藏身的點,不容易被發現,又能看到出入口甚至窗內。他有空就會去巡,看有沒有人待過的痕跡。
但……他應付過不少眼線,沒見過這麼高調的。她的頭髮綁成了馬尾,紅得很不自然,裙子只能蓋住半截大腿,領口低得露出深溝,胸口還有一個小小刺青,顯然是來自高地的野蠻習俗,碼頭上的苦力身上很常見,有些妓女卻當作異國風情來仿效。
再過一條街她依舊跟在後面,艾許只是區區凡人,實在很難領略神仙教母的幽默感。
幸好她沒跟著艾許走回家,而是停在公共水渠旁邊,就這樣坐在池緣,大腿蹺起,幾乎看得到裙底。效果顯而易見,有兩個人因為猛看她而撞成一團,還有一個匆匆走開,卻在回頭看時一腳踩空,摔得驚天動地。路過的鞋匠走過去說了些什麼,伸手就想摸上她的胸口,卻被猛然抓住手腕,痛得大聲哀嚎。
「別靠近我。」她冷冷地說。
艾許匆匆打水,避免和她眼神交會。一直到他扛著沈重的桶子進家門,都能感覺到釘在背後的視線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