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0月23日 星期二

灰姑娘 第一部 (2)


◆愚者之夜前31


男爵夫人來訪那天,一切都沒什麼不同。艾許幹完早上的雜活,正在帳房工作,身為布匹商人的學徒,他應付數字,向來比清爐灰修窗戶熟練得多。他聽到騷動,但根本來不及下樓,因為照男爵夫人的作風,她既沒事先送信,也不叫人通報,就這樣直接走進來,一邊吩咐備茶,彷彿整屋子都是她的僕人。這麼多年來,柏納格一家深信自己是在跟某個貴族打交道,因而戰戰兢兢,不敢造次。

也不能說錯啦,只不過國王早已收回頭銜,還下令懸賞她和艾許,死活不論,都要吊在廣場上示眾。

「沒打擾你工作吧?」這當然只是客套,反正男爵夫人也不在乎。她和平常一樣穿著低調,深藍色外出裙搭配軟帽,紅棕色長髮挽成一個簡單的髻,但仔細觀察,就能發現衣料是天鵝絨,袖口和胸前綴著黑色蕾絲,披肩搭扣則是貨真價實的紅寶石,當她靠向椅背,反光便剛好刺進艾許的眼睛。

「沒有。」艾許同樣敷衍,腦袋裡還在計算這批斜紋布上路後的成本。運費七個王幣,過路費二,官員賄賂五,抵達後倉儲租金三,預期耗損百分之五,如果時機適當,匯率或許可先賺回百分之八。他差點錯過男爵夫人說的話。

「刺殺王子。」這幾個字帶著一股冷意,像是錐子刺進艾許的後腦,讓他好半晌沒法回話,體內血流奔騰的聲音愈來愈響。

他們坐在帳房裡,四周堆滿雜物,瀰漫著灰塵和墨水的氣味,茶水擱在厚厚一疊帳本上頭。窗外陽光熾烈,是入冬前難得和煦的午後,艾許可以聽到下方街道嘈雜的聲響,幾個小夥子高聲喧嘩,運貨車轆轆碾過,補鍋匠邊走邊吆喝,各種破銅爛鐵敲出荒腔走板的進行曲。

這可不像個適合談陰謀的場所,話說回來,帳房的門也夠厚了,足夠防堵閒雜人等的好奇心。艾許敢打賭,老闆的兩個兒子已經藉故經過好幾次,揣測這個學徒到底和男爵夫人談些什麼。今晚他們會纏著艾許旁敲側擊,或試圖用私生子、小白臉之類的字眼激怒他。這招只在十年前有用,但他們依舊樂此不疲。

「你很驚訝的樣子。」男爵夫人拿起茶杯。「我還以為你早有心理準備,終於等到今天的機會。」

艾許笑了一聲,不需要聰明絕頂,也看得出這件事太過瘋狂,毫無成真的可能性。「國王根本不敢離開王宮,因為要他償命的人太多。」就連血緣至親,他也沒有手軟過,先是兩個哥哥擋在王座前,再來處理妻子,懲罰她有異心,危險的貴族更不用說。但那又如何?國王大可躲在塔裡安享天年,讓仇敵在外頭咬牙切齒,連吊橋都跨不過去。「況且,這跟王子有什麼關係?」

「如果不能一網打盡,我們的行動就毫無意義。」男爵夫人端起斟好的茶,神情平靜如常。「除掉窩裡最危險的狼,其他就不足為懼。」

艾許把茶杯放回桌上,太過用力而濺了幾滴出來。此時他才發現手在發抖,喉嚨也乾得發痛。「這是政變。」

「復仇。」男爵夫人糾正他。「我們要奪回失去的一切,甚至更多。」

「我住進這個家的時候,你還要我忘掉過去,當個學徒安分度日,為什麼現在又改變了主意?」

「我從未放棄,只是在等待時機。」

「你找上我,是因為我跟王子……有交情?」他很不想提,但刻意不提也太矯情。「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,而且他只是來當個名目上的侍從而已。」這傳統還滿可笑的,既然要放下身段表示誠意,怎麼不乾脆找個工匠或商家當學徒?

男爵夫人不為所動。「我知道。」

「如果你想利用這點,只怕是白費心機。」

「我找上你,因為你是家族僅剩的後人,艾夏德‧葛拉維斯。」這名字聽起來有種詭異的陌生感,刺得他腦袋深處隱隱作痛。那是誰?艾許心想,聽起來一點都不像是我。「逃過大屠殺,逃過國王的密探追捕。我只希望,他心裡還留有一點父親的驕傲和勇氣。」

如果男爵夫人那晚沒有闖進房裡,硬把他從睡夢中叫醒拖出門去,他也會和其他人一樣死於非命,毫無反擊餘地。他們在黑暗中摸索前進,沿著長廊穿過大廳又是長廊,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。城堡很大,而他從小就聽著血腥的老祖宗故事長大,知道畫像和盔甲後方都藏著鬼魂,但那些都沒有男爵夫人蒼白的臉,以及緊掐著他的冰涼手指可怕。

「我們要去什麼地方?」他幾次想抽回手,但男爵夫人只是抓得更緊。密道愈走愈深愈暗,直到他像困在棺材裡呼吸困難。「我父親在哪裡?」

男爵夫人始終沒有回答。

他們接連跨過屍體,一路聽著外頭怒吼、咒罵、金鐵交鳴。那些人倒在階梯底端,大部分連外衣都來不及穿整齊,喉嚨開了大洞,胸口冒血,雙眼睜著像兩顆石頭。艾許滑倒在血泊裡,眼前就是一張僵硬如面具的臉,他記得自己不斷尖叫,直到男爵夫人打了他一巴掌,重得讓他咬破舌頭。血腥味瀰漫不去,滲進他往後每個夢境,像是幽魂糾纏,像是死者的怒意。

「我連劍都不太會使,不可能殺得了人。」

「殺人需要的是決心,不是技術。」

艾許無言以對。

「我不會勉強你,如果你更想隱姓埋名,一輩子坐在帳房裡,或是攢點錢開間店,娶妻生子,也沒什麼不好。」她心不在焉翻開帳本,手指劃過一行行數字。「有趣。」語調完全缺乏誠意。「我聽說了,不管是算數字還是做生意,老柏納格的兩個兒子都比不上你。」

這肯定不是稱讚。艾許記憶中的父親威嚴如神祇,一臉濃密的鬍子,坐在馬背上發號施令,右手因長期握劍而粗糙生繭,但艾許的手在冬天龜裂,卻是因為拿筆和幹粗活。「我還以為這些年的學徒生涯,是為了讓我認清現實,好抹除那些不合時宜的傲慢呢。」他脫口而出,速度快得差點咬到舌頭。

看吧,這些怒氣,在陰暗角落日積月累的恨意。他大部分時候都藏得很好,但這就像謊言一樣,總是時不時回頭反咬一口,快得連喊痛都來不及。然後他看到男爵夫人揚起嘴角,彷彿她剛下了一步好棋,馬上就要把艾許殺得落花流水。

沒錯,神仙教母總是會贏,而艾許絞盡腦汁也難得扭轉敗局。

「讓我考慮。」他早有心理準備,平靜的日子有一天會結束,但他想的是士兵,刺客,或收容他的這家人開始懷疑什麼,還真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。此刻,他確實是有很多想法,像是當年男爵夫人救他一命,是否就為了今天派上用場。如果他拒絕,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。「事成之後,我有什麼好處?」

「你想要什麼?」男爵夫人反問。「頭銜,領土,所有被剝奪的財產?如果計畫成功,這些將是最微不足道的報酬。」

「我家位在王城的宅邸?」

「已經被拆毀了。國王喜歡用這種方式炫耀他的勝利,如果你想重建——

「不,讓國王留著自己的墓碑吧,我還有其他選擇。」艾許等著,直到男爵夫人不耐煩地挺起背脊,這時他才說:「我要找回父母的遺骨,他們蒙受不公的罪名,死後還被扔進沼澤,和罪犯的屍骨混在一起。」

「這是應該的,雖然不太容易。你知道那片沼澤——」她擺了擺手。「我會盡力。」

「他們應當風光葬在聖徒腳下,墓碑重新刻上一生的功業。」

微笑消失了,男爵夫人揚起下巴,眼底閃過一抹危險的光。葬在聖堂內庭是殊榮,得經過二十六位大司祭同意,連國王都不見得有資格。她現在看起來就像戴著面具——不,完全相反,艾許心想,這正是卸下了偽裝,頭一次顯露出真面目的神仙教母。「很合理。還有其他要求嗎?」

「等我想到再說。」可以收手了,這已經超出講價的範圍,更像在勒索——而他太清楚步步進逼、不留餘地的後果。男爵夫人答應得如此乾脆,只有兩種可能:她一開始就不預期計畫成功,或艾許根本活不到領賞的時候。

但他還是會吞下餌的,艾許知道,男爵夫人也知道。「那麼、」她在桌上交握雙手,彷彿雙方剛談妥交易,只待蓋印。「成交?」

差別在於,最終結束於勝利或一灘血跡。「成交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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