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愚者之夜前29天
離開倉庫，再往東就是市場，每走一步都是黏膩，血水、泥濘和辨認不出原形的可疑物體。帆布棚架起落交錯，從碼頭一路延伸過來，包括店面，有登記的攤位，把家當都背在身上的流動小販，騙子和扒手。路口有士兵站崗，但不管發生什麼事，艾許都寧願離他們愈遠愈好。
人群擁擠到冒出熱氣，忙著東挑西揀、討價還價，就算是最笨拙的扒手也有機會得逞。艾許採買慣了，就算要他抱著整塊乳酪，推來閃去也沒問題。跟蹤者逐漸落後，臉色愈見陰沈，但依舊沒放棄。艾許心想，再過幾個攤位，他就會失去耐性。
「波特。」他靠近一個賣陶器的攤位，那些危險的易碎物全堆在貨架上，底下還墊了張舊布。小販看到他，忙不迭放低手上的湯碗，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牙齒。
「艾許，我欠你一杯酒了，只不過差上十哩路啊，價格居然翻了兩倍！我現在真後悔，就算借錢也要多投點進去！」他轉頭提高聲音。「太太，看這盤子多結實，沒縫也不漏，一次買兩個，湯杓就算送的！」
「好極了，波特。」艾許邊說邊挪位置，讓給一個硬擠上來的主婦。「就照之前說的做。」
「哎。」波特倒抽一口氣。「好吧，真該死，這些個個都是上等貨呢。」
艾許再塞了一個銀幣過去，他早已付過貨款，現在買的則是閉嘴不多問。於是波特眉開眼笑，一把搶過婦人手中的碗，高聲說：「收攤啦！」同時往旁邊撞過去。
貨架應聲而倒，驚天動地垮在隔壁賣包心菜和蘿蔔的攤位上。「天殺的聖徒保佑！」小販咆哮，婦人尖叫，被砸中的豬群發出慘嚎，一股腦向外衝。艾許正好在混亂中把柵欄打了開來。
騷動如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，豬群撞翻了隔壁掛生肉的帳棚，接著是裝蛋的籮筐，人群不是奔走閃避，就是互相推搡，扯開嗓子互相叫罵。艾許沒有再看下去，他壓低身體鑽過一雙雙腳和攤位，閃進另一條小巷。
再走十來步，水氣迎面撲來，混著淤泥和垃圾的臭味。這座城市如此擁擠，卻又到處都是被人遺忘的角落。他知道市場邊上那排房子，其中一扇門可以進入估衣鋪的儲藏室，在堆積如山的雜物後方，有一塊鬆動的隔板通往後巷，走到磨坊後，附近又有棟無人居住的房子，通往一個廢棄的酒窖。
這是萬不得已的逃亡路線，艾許每隔一陣子就會重新檢驗，在地板下埋錢和通行證，確保一旦出事，能在最短時間內離城，小路和驛站他也有所準備。當然，他衷心希望事情不會走到那一步。
地下室充滿霉味，角落積水，天花板上灰泥簌簌掉落，木梯也腐朽得差不多了。從這裡回到地面，再翻過幾道牆，就是造船廠附近錯綜複雜的小巷。這一帶可不怎麼體面，地面泥濘不堪，空氣中粉塵飛舞，混著木頭和瀝青的強烈氣味。就算在大白天，陽光也難得穿透歪斜的屋頂，曬衣繩橫過上方，每隔幾步就有水滴下來。
到這裡應該就安全了，艾許稍微鬆了口氣，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。他的衣服沾滿塵土，臉上也有蜘蛛網，在回家之前，還得找個地方清理乾淨。
然後他看到有人正在巷口等著。
又是兩個陌生臉孔，衣著邋遢，眼神兇狠，像是攔路打劫的混混，艾許不確定他們和剛才那個人是不是一夥的。人有時候倒楣就會一路到底，千真萬確。
艾許飛快回頭，後方被堵死了，他剛才是跳下來的，不可能爬上牆去，那兩個人也知道這一點，連劍都懶得拔就走過來，眼神一派森冷，就像獵人設下了陷阱，只等著把倒楣的獵物一把捏死。
艾許拔腿就跑。
他還抱著一絲希望，想鑽過他們身邊，但其中一個人把他撞向牆壁，那力道幾乎把他體內的空氣都搾出來，艾許眼冒金星還沒站穩，就被一把掐住了脖子。
「你他媽的安分——幹！」
艾許用盡全身的力氣踢他，趁他鬆手的瞬間沒命往巷口衝。腳步緊跟在後，迅速逼近而且怒氣衝天。他跳上一堆爛木頭，落地時又把它們使勁往後踢，往右衝進另一條小巷。
接著和人撞了個滿懷，艾許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全挪了位，差點沒吐出來。對方迅速伸手，穩住了他的身體。
「怎麼，小朋友，像見了鬼似的？」
艾許倒抽一口氣，熟悉的聲音讓他膝蓋發軟，差點站不住腳。「莫沙克！」
「真稀奇。」他依舊笑著，卻瞇起了眼睛，像是掠食動物嗅到不尋常的氣息，抓住艾許的手也加了點力道。艾許往後瞧，那兩個人慢下了腳步，不約而同拔出劍來，警戒地盯著莫沙克腰間的武器。
接著——
莫沙克竄了出去，快得幾乎看不清動作。艾許以前就看過這傢伙打架，絕對是訓練過的置人於死地。他連劍都沒拔，出手就把其中一個人揍得撞上牆壁，手中的武器也應聲落地。另一個人想從後方攻擊，卻被扣住手臂扭向詭異的角度——艾許差點喊出聲來，出現屍體就太超過了，而且會引來更多麻煩。
幸好莫沙克沒抓著他刺死自己，只往前壓了一點，直到他發出痛苦的哀嚎，自動鬆手。另一個人倒在地上正要爬起，莫沙克迅速飛起一腳，把他踢得臉朝下又栽回去，倒進污水坑裡。
低矮的屋簷下一如往常安靜，連個好奇的探頭都沒有。
「你們，」莫沙克的聲音溫和，這才是最可怕的。「想做什麼？」
男人大口喘氣，眼睛直盯著地面。「我、不、只是、誤會、」
「誤會。」莫沙克重複一遍，男人忙不迭點頭，接著又痛叫一聲。「我認得你，造船廠的亞德倫，你不幹木工有陣子了，一開始是傷了手，後來發現在巷子裡堵人比較好賺，是嗎？還有你，」另一個人正翻過身，邊呻吟邊咳。「沒見過你，右手翻過來我瞧瞧。對，那個刺青，上過戰場？看來他們招人的水準真是每況愈下。」
「讓他們走吧。」艾許嚥了下口水。他們只是路邊的混混，除了暴力拿不出陰謀詭計。「別殺人。」
「聽你的。」莫沙克咧嘴一笑，又回頭扯了亞德倫一把。「老兄，我建議你們現在就出城，到其他地方找出路。下次再撞上我，不管你們那時在做什麼，我都會把你們的臉按進運河裡，跟水草魚蝦作伴，聽清楚了嗎？很好。」他鬆開手。「滾吧。」
那兩人面對莫沙克退了五步才轉身逃走，步伐踉蹌得有點可笑，落在地上的劍也沒拿。艾許喘了一大口氣，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，指甲也掐進了掌心。剛才撞到的地方還在痛著，但能脫身已經算聖徒保佑。
不對，該感謝這個人。
「走吧。」莫沙克搭住他的肩膀，語調一派輕鬆愉快，彷彿剛才的騷動全沒發生。「該喝酒了，前三杯算你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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