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0月30日 星期二

灰姑娘 第一部 (7)



◆愚者之夜前29

走到酒館要經過整個廢棄的碼頭,這裡的淤泥已經漫到岸上,舢舨倒翻過來擱置,木頭快跟地面爛成一體。不遠處傳來沈重的鐵鎚敲擊,空氣中瀰漫著木頭、瀝青和運河潮濕的臭味。就算在大白天,造船廠附近也不安全,艾許看到有人靠在巷口,眼光迅速掃過他,就像在估量肥羊。

「別理他們。」莫沙克左手勾著皮帶,腳步愜意。像他那樣的人,確實不用把路邊的威脅放在眼裡。這地方沒有王法,卻另有一套弱肉強食的規矩。


艾許翻了個白眼。「說得輕鬆。」他好陣子沒見到莫沙克,之前在酒館問起,老闆只粗魯回了一句「不在」,便懶得再搭理艾許。這種作傭兵的,行蹤飄忽,接的工作多半有危險性,出趟遠門,從此音訊全無也沒什麼奇怪。

偷偷瞅過去,倒也沒什麼變化。那雙眼睛是夏季午夜的藍,在莫沙克心情不好的時候,顏色會更深些。頭髮更長了,鬍子也有點雜亂,倒是柔化了方正的下顎線條。他的個頭算高,動作卻很優雅,走起路來無聲無息,讓艾許聯想到貓。他小時候被狠狠抓過,至今都還記得那有多痛。

他需要的幫手就在這裡,艾許心想,不是最好的選擇,但堪用。

「最近在忙什麼?」

他們經過一排低矮的店鋪,裡頭的貨品萬年不變,看起來也是黑沈沈的。莫沙克跟某個站在櫃臺後方的人點點頭,算是打過招呼,這才回答艾許的問題:「漁夫橋附近開了家新妓院,老闆欠過我一點人情,頭三個姑娘免費招待。但他沒說我可以待多久,所以……」他咧嘴一笑,意有所指的擠擠眼睛。

「好。」艾許乾笑。莫沙克有時會隨口編些荒唐故事,用意只是在告訴你,別再不識好歹多問。「所以你玩得很開心。」

「是啊,但我怕再不去破鐘露個面,老位置要給人佔走了。」終究是回到正題:「你還沒告訴我,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那裡去。想找樂子的話,聖堂區的姑娘應該更合你胃口。」

「我抄……捷徑。」艾許收回目光,盯著泥濘的地面。「說來話長,我惹了麻煩。」

這「麻煩」顯然是傭兵最感興趣的事。「我有時間,說來聽聽。」

該從哪開始呢?當然艾許沒打算說實話,但要把謊話說得像真的一樣,也是需要技巧的,尤其莫沙克像狼一樣,只要嗅到可疑的氣味,接下來就不必談。「有人邀我合夥,搞一個賺錢的生意。」

——看著對方,表情不要太誇張,編故事幾句話就好,如果你能讓那輛貨車載我們一程,今晚我們就可以睡在客棧的床上。

——如果我搞砸了怎麼辦?

——那就等下一輛,直到你學到怎麼說服對方。

莫沙克瞟了他一眼。「我猜,獲利高到無法拒絕?」

「我欠過對方人情,也是原因。」

「我懂。」又是那種微笑。「然後就有人盯上你了?」

艾許點頭。他一輩子都在說謊,不會犯下那些愚蠢的錯誤:加油添醋,急著想填補每個細節,反而露出破綻。「從前幾天就開始有人跟蹤我,我想,和這件事擺脫不了關係。」

莫沙克聳肩,看來沒有起疑。彎河港不算小,每天都有人為更雞毛蒜皮的事動手動刀。「我還以為你做事小心,不會隨便淌進渾水裡。」

「高風險,高報酬。」艾許悶聲說。「這買賣成了,我就不用再當學徒。」

「哦。」

「你很驚訝嗎?」艾許衝口而出,完全來不及阻止自己:「換作是你寄人籬下,成天被人使來喚去,賺了一袋又一袋的錢都不是自己的,你作何感想?」

莫沙克看著他好一會兒,慢吞吞地說:「我會撈一票走人,換個地方重起爐灶。」

「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。」艾許聳肩。「反正,我現在也是騎虎難下了。」

「你知道是誰在搞鬼?」

「不確定。」另一句實話。「也還不確定該怎麼做。你可能覺得我小題大作,還是胡思亂想,但——

「我沒這麼想。」莫沙克溫和地說。「要知道,這一帶很少會有蠢蛋不長眼,敢帶著武器跟在我後面,偷偷摸摸走了這麼遠。」

艾許轉過路口的時候就發現了,他忍著沒有回頭,但那微跛的走路方式還是讓他汗毛直豎。右腿斷過。沒影響他幹這行,可見身手夠好,或下手夠狠,足以彌補劣勢。「我以為在市場就甩掉他了。」那條捷徑可能也泡湯了,幸好他有很多備案。

「沒這麼容易,小朋友。那傢伙是老手。」

艾許咬牙。「我該逃跑嗎?」說來容易,他們已經走進死巷,破鐘就在盡頭,整棟搖搖欲墜,風大的時候連樑柱都在呻吟,招牌也會喀啦撞個不停,卻奇蹟般撐過每一次風雨。在認識莫沙克之前,艾許從沒想過自己會坐在這種地方喝酒,旁邊都是些牛鬼蛇神,大字不識一個,打架像不要命似的。

現在,他倒也習慣了。

「貓追老鼠?」莫沙克笑出來。「我不知道你喜歡這種遊戲。」

「不好笑。」艾許惱怒地說。「難道我要回頭跟他打?」他想到藏在床下的匕首,輕得像沒有重量。殺人靠的是決心,不是技術。光是想到鋒刃插進肌肉,割開血管,就讓他胃裡一陣翻攪。

「要我去擺平他嗎?」

艾許急著說:「別在這裡。」他可不想在大門口惹事,驚動老闆出來更不好收拾。

幸好,莫沙克也在想同樣的事。「當然是喝完酒再說。」沒等艾許回答,這傭兵就搭住了他的肩膀,一腳踢開破鐘大門。迎面襲來柴火、酒混著陳年汗水的污濁氣息,地上鋪的木屑倒是很新,還沒開始變色濕黏。門邊兩個人已經醉到打呼,還有一桌正在比誰的嗓門最響最破。

很明顯的,莫沙克踏進來的時候,閒聊停了一瞬,每個人都看向他,有的點了下頭,算打過招呼。莫沙克在這個龍蛇雜處的地方還頗有人望,或許也表示艾許能找到的幫手,會比原先想的多。

跟蹤者也進了門,眼光掃視室內,沈著得像個再平常不過的酒客。不知道是太有自信,還是根本沒把艾許放在眼裡。大概是後者。老闆迅速上酒,再回頭瞪了艾許一眼,顯然他才是那個不受歡迎的人。

「大塊頭,你好大的膽子,敢佔住我的位置。」莫沙克正在火爐前踢著凳子,直到那人連聲抱怨,一邊拿著杯子讓位。

「我三個月沒見著你,還以為你死在哪條陰溝裡了。」那人一拳打在莫沙克肩上,酒都潑了出來。這些人都不在意身體接觸,嗓門一個比一個大,每句話都夾著粗鄙字眼。艾許不動聲色,挪動椅子離得遠點,免得口沫橫飛噴他一臉。這算是小小的不便,在這種地方沒得抱怨。

當然,如果有人找他講話,艾許還是會露出笑容,誠意十足,就像在店裡介紹商品,他可是在鏡子前反覆練習了好幾年。

「抱歉啊,我還活蹦亂跳的。」莫沙克坐在火爐前,心滿意足地伸長了腿。艾許早發現他很怕冷,就算夏天也會堅持坐在老位置,好像看著灰燼會安心一點。

那人打量艾許,一口痰就這樣啐在地上。「你帶了個奇怪的朋友。」

「他是常客。」莫沙克懶洋洋地說。「可見你多久沒來破鐘。」

「我上個月才從低地回來,囉唆這麼多,你還指望我通靈不成?」

「他才不是常客,只是趕不走。」老闆砰一聲摜下酒壺,打斷所有談話。這是艾許生平僅見最像山的人,感覺拿刀也刺不進去,皮圍裙上的污漬怎麼看怎麼像血。那臉橫眉豎目可不是虛張聲勢,只要酒館有人鬧事,就會遭到他的鐵鍋迎面痛擊,再一腳踢進門外水溝裡。

幸好,艾許知道如何應付。「我會付錢。」

老闆嗤之以鼻,掉頭往廚房走,被擋住了路就直接把客人擠到旁邊,每一步都重得像要踩碎誰的骨頭。

莫沙克哈哈大笑,伸手拿酒。「你就是這樣才不受歡迎。」

艾許裝出一臉困惑。「你是說付錢?」

莫沙克一口氣喝掉半杯麥酒,鬍渣上立刻沾了一圈泡沫,他毫不在意地拿袖子擦掉。「瞧你自己,穿著乾淨衣服,身上沒帶刀,鬍子還剃得乾乾淨淨,像隻肥羊坐在狼群裡。你第一次進來沒逃跑,就已經很了不起了。」

艾許輕哼。「沒想到我這麼不長眼,三天兩頭上門是吧?」

「破鐘可不是招待這種人的地方。聽說,你還幫其他客人看契約,代筆寫信?」

「我有收錢。」

「我知道,一次一個銅板,再過五十年,肯定就發財了。」

艾許臉上發熱。這麼點小動作,當然瞞不過莫沙克的眼睛。他幹嘛來這種地方?理由很簡單,他偶爾就想安靜喝酒,不用應付熟人和談不完的生意經。當然有些話他沒說出來,和傭兵打交道沒什麼不好,既然他沒拿劍廝殺的本領,誰知道他哪天會需要幫助?

當然還有莫沙克,艾許無法否認。這傢伙好看得過份,看那雙藍如夜空的眼睛,粗獷的下顎,就算是胡亂冒出的鬍渣也很適合。他的肩膀寬闊,上衣開襟處露出些許毛髮,皮膚因為日曬奔波,飽經風霜。天熱的時候,他右手袖子捲起便露出一道疤,看起來像是被劍砍得很深,艾許很好奇,衣服底下是否有更多舊傷。

傭兵都對他畢恭畢敬,艾許知道自己沒被搶劫,和他也脫不了關係。他去過很多地方,日子過得放浪不拘,像是什麼都不擔心,沒錢沒工作時就賴在破鐘,滿肚子荒誕的故事可以說。艾許一輩子都不會成為那樣的人。

並不是說他在幻想什麼,但有這麼一個酒伴也不錯,是吧。

莫沙克喝光第二杯酒,又拿杯子敲桌面,叫老闆快把他的屁股從廚房裡挪出來,但艾許知道他一直留意角落的動靜。「那傢伙不怎麼急。」

「表示付錢給他的人還沒拿定主意,也不會讓我的背後好過點。」

「有道理。」莫沙克笑了。「我喜歡腦袋清楚的人。」

這樣的挑撥偶爾會出現,很難判斷莫沙克是在諷刺、開玩笑還是別有深意,艾許也像平常一樣忽略過去。「這是我吃飯的本領。」

「難怪你能賺錢。」

「小命沒了,再多錢也沒用。」艾許偷偷往後瞧,那人背靠著牆,左手握著酒杯不動如山,是為了讓慣用手擱在隨時能拔出劍的位置。他不像其他跟蹤者,遇到阻礙便停下來思考,或直接放棄。他不會放棄,而且會很樂意折斷艾許的手腳,免得中途生變。主人並沒有指示他善待獵物。有嗎?

「外頭還有他的同夥。」老闆突然出聲,卻是對著莫沙克:「要動手嗎,大人?」

莫沙克搖頭,把空酒杯放回桌上。「還用不著。」

「那就先幫您上烈女酒,大人。」這老闆對誰都沒好臉色,唯獨對莫沙克畢恭畢敬,也算一絕了。「都照您的吩咐放在地窖,用油布包了三層,一點陽光都沒沾著。」

「北帝國的烈女酒?」艾許差點以為自己聽錯。「那不是禁止出境嗎?」

沒人理會他的問題。「有你的,海登。這回算我輸了。」莫沙克咧嘴而笑,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。他真是天生的花花公子,一般這個階層的人很少會費心去照顧牙齒。「給小朋友也來一杯。」

這下老闆不樂意了,杵在桌邊好一會兒,見莫沙克不改變心意,冷哼一聲:「暴殄天物。」才往廚房走去。

「我不該再喝了。」艾許咕噥。「三杯為限,這是商場規矩。」多了有佔人便宜的嫌疑,不然就是被人佔便宜。當然,他在破鐘向來喝得很節制,因為這裡龍蛇雜處,沒必要表現得像個肥羊。

「好吧,那就來談生意。」莫沙克向後靠,只差沒把腳放到桌上。「別這麼緊張,我做人向來公平。」

說真的,他倒不是擔心被坑。「我沒問過傭兵的價碼,但我存了點錢,應該付得起。」問題不在這裡,他說了謊,一旦被拆穿,莫沙克可能會親手掐著他的脖子,把他扔進運河裡跟水草作伴。這還算好了,莫沙克有可能出賣他,換取更大的利益嗎?艾許的懸賞令一直沒有撤銷,國王向來討厭漏網之魚。

話說回來,現在收手也太遲了。男爵夫人打一開始就為他找好位置,不是棄子,就是用來吸引注意力的誘餌。如果他不想束手認輸,就得想辦法在這局棋裡殺出血路。

最好是、別流自己的血。

「我一點也不懷疑。」莫沙克聳肩。「你可能會很驚訝,一條人命其實值不了多少。丟一個王幣出去,外頭街上就有人願意效勞了。」

「我沒有要殺人。」光是這個字眼就讓艾許全身竄過戰慄,他不知道那是恨意,還是恐懼。這時酒上來了,他沒管海登的臭臉,抓了就喝,差點沒全咳出來。酒很烈,燒得他思緒瞬間空白。這樣也好,讓他不再老想自己有多沒把握。「還不錯。」

海登轉身就走,像是很失望沒看到艾許出糗。

「這不是尋仇,往對方身上捅一刀就沒事了。」艾許再喝一口,這回小心些,沒再被逼出眼淚。真是好酒,純淨又強烈,像是用舌頭舔過刀鋒。「我得知道他拿了誰的錢,想做什麼。這是生意糾紛,可能牽扯到不少人。」

暗殺王子,下一個就是國王。這才不是什麼復仇,這是政變,背後又牽涉到誰?艾許很容易就在腦中琢磨出一串名單,符合這些條件的貴族,可是多到兩手都數不清。是被剝奪了權力想復仇,還是得罪了國王,只得先下手為強?或者野心太大,覺得王冠換人戴會更好?

如果愚者之夜過後,這個國家陷入混戰,對做生意可沒好處……不,憑艾許的本領,說不定反而能大撈一筆。

該死,別再像個商人一樣想事情。

「不殺人。」莫沙克瞇起眼睛,像是憋著笑意。艾許知道他在想什麼,太天真了,太愚蠢了。「倒是很少有人這麼要求,說真的,這比捅一刀子麻煩多了。」

艾許不自在地挪動身體。「如果你不願意——

「我沒這麼說。」莫沙克微笑。「這很有趣。」

「我會付錢。」艾許很難在這種時候直視他的眼睛,只得再喝一口烈女酒,懷疑自己是否做了愚蠢的決定。

「我不缺錢。」

「這是生意。」他很清楚莫沙克打什麼主意。賣他人情,說不定比收錢更有效益。想到男爵夫人收了多少利息,那他寧可現在講清。

莫沙克想了一想,點頭同意。「好吧,既然你堅持。」

他突然往前傾,艾許一時忘了呼吸,只能瞪著那雙反射火光的眼睛,然後又意識到這簡直像是親吻的距離。莫沙克嘴角上揚,似笑非笑。「就這樣吧。」他抽身退開,一手拋起某個眼熟的東西。

艾許跳了起來,他繫在腰上的錢袋不見蹤影。

「付今天的酒錢應該夠了。海登,接著。」莫沙克把錢袋拋過去,但準頭一偏,正砸在那個跟蹤者臉上,聲音響亮得像雷當頭劈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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