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愚者之夜前24天
莫沙克確實找了個好地方,是一棟空屋的地下室,離老柏納格家只有兩條街。他們沿著運河邊走,騷動尚未止息,但人都聚集在另一側街道。巡夜人趕到了,正試圖高聲下令,穩住秩序。老闆要在人群中找他好一陣子才會發現不對勁,艾許心想,他得速戰速決。
俘虜雙手綁在後方,一路跌跌撞撞,但在經過街角時還是試圖逃走。莫沙克沒兩步就追上他,伸腳一絆讓他跌了個狗吃屎,又把短刀戳到他腰側,溫和地說:「別自討苦吃。」
這也是莫沙克,和那個坐在破鐘喝酒說笑,不著痕跡護著艾許的是同一個人,此刻那雙眼睛不像狼,倒是比較像寒夜結凍的河面,在黑暗中深不見底。他會習慣的,艾許心想,他現在還沒嚇得轉身逃走,就是個好的開始。
那棟空屋夾在兩家蠟燭作坊間,瀰漫著濃厚的油脂臭味。莫沙克推著那傢伙繞過崩落的泥磚,撿起擱在牆邊的半截蠟燭,一路熟門熟路,顯然不是第一次借用這棟房子。地下室窄得像棺材,角落居然還有張塞乾草的床墊,上頭扔了件衣服,艾許怎麼看怎麼眼熟。
「你睡在這裡?」半夜幽會應該有更好的選擇,又或者他樹敵多到得在這種地方避風頭?艾許很難想像。他手下有那批看門狗,足以把任何上門找碴的人嚇得屁滾尿流。
更有可能是像這種時候,倒楣的俘虜不管再怎麼叫,聲音都不會傳到外頭。
「有必要的時候。」莫沙克咧嘴一笑。「歡迎蒞臨寒舍,隨便找個地方坐。」
話還沒說完,他攫住俘虜的手臂推向牆壁,發出一記響亮的撞擊聲。那個人倒落地面,臉朝下喘著氣。艾許盯著他,努力不撇過頭去,再幾個呼吸,他慢慢放鬆拳頭。做生意靠的是虛張聲勢,如果一副嚇壞的樣子,只有騙徒才會對你感興趣。
「一點小小的回報。」他的聲音居然還算冷靜,真不可思議。「你想再挨幾下,還是我們像個文明人一樣聊聊?」
俘虜把一截斷齒啐在地上。「橫豎你不會放過我,那又何必多說?」
「差別在,」艾許說。「你會不會在這個地下室裡像殺豬一樣叫整晚,你可以選。」
沈默持續著,直到莫沙克蹲下來,捏了俘虜手肘附近某個地方。後者本能的想閃,但無處可躲。從那張臉上疤痕的扭曲程度,可以想像那一定很痛。
「別讓他昏過去,莫沙克。」艾許用最厭煩的語調說。這一步還可以,和講價最大的差別就是別多廢話,至於禮貌就再看狀況。「要把他弄醒很浪費時間。」
「我們也算得上是同行。」莫沙克溫和地說。「所以那些讓人生不如死的伎倆,你大概也想像得到,手指,牙齒,還有那些你不會想塞進身體裡的東西。還是我該先把你的鼻子踢爛?反正回答問題用不到這個部分。」
莫沙克可不是虛張聲勢,這種事果然還是該交給專業的來,艾許心想,或者他得想辦法學。俘虜畏縮了,先前從額頭流下來的血已經乾涸,讓他眨眼有點困難,另一邊臉腫成紫色,整體看來像個怪異的面具。他會屈服的,艾許能從他的眼神看出來,最難的部分已經過了。
「該怎麼稱呼你?」
「齊克。」他嘶聲說,眼光在莫沙克和艾許之間來回,最終垂落地面。石板已經碎裂,縫隙裡長出草來。
「好,齊克,我們從頭開始。」他的聲音夠有禮,像雙方正坐在桌子兩端談生意。「你跟著我這麼久,可有什麼收穫?」
「那間店裡的酒真他媽難喝。」齊克呸了一聲,嘴角歪斜。「能再來一次,我絕對不走進去。」
「老闆聽你這麼說,肯定傷透了心。」莫沙克懶洋洋地說。
艾許揚起眉毛。「海登給了他什麼?」
莫沙克咧嘴一笑。「他有一個配方,專門端給不喜歡的客人。」
「我沒喝過。」
「表示他沒這麼急著趕你走。」
「我受寵若驚。」這是在說海登沒這麼討厭他?鬼才相信。讓他在老位置上坐立不安,一臉緊張,幫寫信還把墨水滴到自己身上,顯然更有樂趣。「誰雇用你的?」
他注意到齊克一直偷偷扭動手腕,想把繩子弄鬆,但莫沙克早就料到這點,交叉打了好幾個結。這也是在戰場上學的嗎?現在他站著擋住出口,一臉無聊,大拇指勾著皮帶,只差一點就能碰到匕首。在狹窄的室內拔劍反而麻煩。
「誰雇用你的?」艾許又問一次,語調依舊平和,沒必要大吼大叫,只會亂了自己的陣腳。如果真要用暴力,只管朝莫沙克使個眼色就行了。
顯然齊克也很清楚,他看了莫沙克一眼,終於不甘願地開口:「史崔特。」
艾許只把背脊直起來一點點,但齊克眼睛很尖。「五蹄商棧的老闆,全城都知道他是誰。」他的語氣滿滿都是「你麻煩大了」的幸災樂禍。
「當然,我明天就跟他有約。」艾許每個月都要去他的辦公室好幾趟,確認商隊時程、貨物重量和費用。「他幹嘛找我麻煩?我不記得污過他的錢。」
「干我屁事。」齊克粗聲說。「他只叫我盯梢再回報,別讓人跑掉。」
「你是商隊的保鏢?」除了臉,齊克身上還有其他舊傷,手腕露出一點刺青。「在前線打過仗?史崔特很愛雇用這種人,路上遇到強盜不會手下留情。」
「少拿我稱斤論兩的。」齊克嘶聲說。「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。」
「我有的是時間問出來。」艾許打量著他,那雙眼睛顏色很淡,在燈下閃爍不定。史崔特派手下跟蹤,指令不清不楚,要麼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,或怕得要命。要說小學徒能有什麼利用價值,連艾許自己都不相信。
沒錯,他怎麼會忽略這麼明顯的跡象?「你想找的是男爵夫人。」
他押對了,從齊克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。「那女的叫蕾娜瑞茲,才不是什麼男爵夫人。」他住口不言,露出詭異的微笑。
所以他們是舊識。艾許進出商棧這麼多次,居然從不知道這回事。「你看到什麼就說出來。」艾許淡淡地說。「她常去找史崔特?」
齊克聳肩,不小心牽動了傷處,痛得連連咒罵。「我哪知道。媽的,我大部分時候都跟著商隊在外頭跑,可沒空說老闆的閒話。」
「但你還是會看到。」
「她都大大方方從前門進來,搭的馬車也是高級貨。哼,你沒看到老闆那副模樣,畢恭畢敬奉酒,碰到她的手指還會臉紅。那時誰都別想進辦公室打擾,門一鎖上,起碼要個把時辰才會開。你也知道樓梯走上去就是他住的地方……那些掛在牆上的獸骨有夠倒人胃口。」
艾許看了莫沙克一眼,那傭兵背靠著牆,一臉興味索然。誰想聽一個商棧老闆和女人的八卦?「他們鬧翻了,是吧?」
「哈,吵得可兇了,我是沒聽到聲音啦,不過那女人離開時臉臭得跟什麼一樣,還烙話叫他皮繃緊點,別找死。」
「然後史崔特就抓狂了。他辦公室裡有個紙鎮,用石頭做的重得要命,他居然拿起來砸破窗戶。那天可精彩了,在商棧裡的人都倒大楣,連上門的客戶都被趕出去。」
「我知道他發脾氣是什麼樣子。」
「然後他就叫我想辦法找到那女人,盯著看她上哪兒去,八成是有個藏起來的情敵。」他瞅著艾許。「我看你也不像,當她私生子還差不多。」
這種話艾許聽過太多,很難被激怒。「要跟蹤她可不容易。」
「也沒這麼難。哈,你一定在想史崔特幾十個手下,幹嘛偏叫我這個跛腳的去。我光是追著轍痕,就找到了那輛馬車,你小子還掛在車尾搖來晃去哩。」齊克乾笑幾聲。「她把咱倆都耍了,是吧?聽說她狡猾得像河鰻,沒有男人是她的對手。」
莫沙克揚起嘴角。「聽起來像是個好女人。」
「沒錯。」艾許說。
沈默持續了好幾個心跳,艾許已經沒有事要問他了。齊克知道的不多,卻倒楣捅了馬蜂窩。說穿了他就是個棄子,就算消失在棋盤上也不會有人在乎。
「你要怎麼處置他?」莫沙克用腳戳了一下俘虜的後背,彷彿躺在地上的只是一袋穀子。
齊克閉嘴盯著他瞧,天氣這麼冷,他的額側還是凝著冷汗,嘴唇也顫抖起來。異樣的氣味逐漸瀰漫,艾許不用向下看,也知道他失禁了。齊克從開始就知道自己逃不過一死,但事到臨頭還是很難裝得滿不在乎,只能祈禱少受點苦。哪天輪到艾許自己,大概也是同樣的光景。
「交給你處理。」
「遵命,老大。」
艾許在來得及反悔前便衝上樓去,站在倒塌的磚牆邊大口呼吸,努力壓下喉頭的嘔吐感。夜氣竄進體內,讓他打從骨子裡發起抖來。有時候你就是得做決定。齊克這種人不會忘記恥辱,如果他今晚能活著離開,絕對會想辦法報仇,艾許不想賭自己的運氣。
沒什麼不同,你和他們。想活下去就得當個混蛋,這就是代價。
艾許轉身衝回地下室入口,卻怎麼樣都跨不下去。「住手。」他也不知道自己喊出聲來沒有,只知道膝蓋直發抖。底下慘叫持續了好一會兒,又變成帶哭音的哀嚎。
莫沙克慢騰騰上樓,燭焰熄滅了,下方一片黑。
「你沒殺他?」這句話也太蠢了,明明還聽得到齊克聲嘶力竭,不斷咒罵。
「你不是說了住手嗎?」莫沙克咧嘴一笑。「晚點再叫看門狗送他出城,以後他要想拿劍,大概不太容易。」
「好。」艾許喉嚨裡還是像哽著東西,但起碼可以呼吸了。「好。」他再說一次,雙腿終於恢復了力氣。天真。他像是又聽到男爵夫人的笑聲。你剛才多犧牲一個卒子,說不定就能贏了。
——你的損失比較慘重。
——你就是沒守住國王,我只看結果。
「你知道嗎。」他走到街上時對莫沙克說。「上頭其實還是聽得到聲音。」
「是嗎?」莫沙克聳肩。「我下回會注意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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