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1月7日 星期三

灰姑娘 第一部 (13)



◆愚者之夜前24


艾許在床架下方挖空了一塊地板,確保肉眼看不出來,敲打也沒有異狀。裡面有一袋高價貨幣、珠寶和匯票,幾張通行證,還有署名老闆的介紹信,為了以防萬一,艾許模仿過他的筆跡還蓋了印。學徒做這種事被發現,肯定身敗名裂,幸好他沒打算入公會,也不在乎這些天殺的瑣碎小事。

不消說,男爵夫人給的匕首也放在這裡。


好幾次他就著微弱的光線檢視這把武器,刀刃薄透,握柄雕花,感覺冰冷又輕得不可思議。如果刺對地方,確實能一舉取人性命,但艾許在腦海中演練好幾遍,還是不覺得這事有變得簡單一點。他連剁豬肉都覺得噁心,更別提見血。

他把地板恢復原狀才爬上床去。這個房間原本是儲藏室,只有一半露出地面,白天可以看到各色鞋子經過狹窄的窗戶,空氣潮濕冰冷,牆上留著好幾道水漬。據柏納格先生說,從前這條街每逢夏季暴雨就淹水,後來高地苦力挖完兩條運河的淤泥,才算解決這個問題。

挑剔的人可能會覺得這裡像個牢房,不過還是比睡在廚房裡好。艾許剛搬進來時,只能在爐灶旁棲身,衣服老是沾著灰塵和麵粉。過了幾年,老柏納格才以養狗般務實的態度,要他把儲藏室整理乾淨搬進去。

無論如何,擁有隱私總是令人心懷感激。

他向來睡得很淺,不時夢見自己在地道裡奔逃,雙腳像陷在泥沼裡,臉上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眼淚。但今天不太一樣。他抓著匕首爬上陡坡,上方陽光刺眼,草長得有半人高,已經開始轉黃。山風颳得他幾乎站不住腳,枯葉好幾次打在臉上。這片風景很熟悉,艾許心想,他在家裡,等一下就會有餡餅出爐,熱騰騰等著他們享用。

他們?

上方傳來腳步聲,奔跑著直線接近。「嘿!」艾許大喊,揮手示警,但來不及了,少年一跤滑倒,揪著他遭了池魚之殃。艾許失去平衡,連滑帶滾,撞到石頭又撞到樹,最後栽進河裡,嗆了好幾口水,差點直沈下去。

「天哪,不要鬧了,王子。」艾許好不容易站起來,又踩到濕滑的石頭,差點再摔一次。「拜託有點大人的樣子。」

「坡度超出了我的預測範圍。」王子根本沒落水,他就像平常一樣敏捷,在最後一刻勾住樹幹,全身而退。他一手伸給艾許,幫他爬上岸來。「杏仁蛋白甜餅換一個和解。」

艾許打了好幾個噴嚏,連聲音都濕淋淋的。「你是說昨天晚餐剩下來的?」

「你家廚房的點心比宮裡好多了。」王子在袋裡掏了半天,結果手攤開來全是碎屑。「搞什麼鬼。」

艾許作勢要潑他水。「沒和解了。」

「等等!」王子急著說。「我今晚陪你下棋當賠罪。」

「少來。」艾許翻了個白眼,餘怒未消。「你每次快輸了就耍賴,上次還掀翻棋盤。」

王子甩掉碎屑,隨便在衣服上擦起手來。「那太沒挑戰性了,兩邊攤開來一目瞭然,真正的戰場沒有人會等你思考完。」

「等你能贏我一局再說。」

「這要看決心,還是技術?」男爵夫人站在河畔,笑意盈盈,濕透的裙襬貼住身體。艾許看了好一會兒才領悟到那是血,她踩著一路殘肢碎肉,點頭示意他動手。這正是時機,王子靠得這麼近,又全無戒心。

他第一刀就命中心臟,王子沒有尖叫,只睜大了眼往下瞧,血淹沒艾許的手,燙得讓他差點握不住匕首。他又刺了一次,再一次。「做的不錯。」男爵夫人審視他的動作,點頭表示滿意。「你父親會以你為傲。」

「葛拉維斯家的傳統,我懂。」王子嘆氣,一臉認命又無可奈何。「我還以為你不喜歡直截了當的法子。」他抬起視線盯著艾許,雙眼藍不見底。那是莫沙克。

愚蠢的惡夢,但艾許驚醒時依舊冷汗直冒,無法呼吸。他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,反覆確認手上沒有東西,又裹著毛毯下床,跪在地上摸出匕首,湊到眼前再三確認。刀鋒冰冷,乾淨,沒沾著血。

接著他聽到腳步聲在頭頂響起,踏得很重又倉皇,像在逃命。某扇門砰一聲撞上牆壁,有人尖叫,重物落地的聲音令人心驚。「提水來!」另一聲高喊。「快把他們叫醒!」「在哪裡?」還有「是什麼東西燒起來?」

艾許匆匆把東西放回地板下,有一瞬間考慮是不是要抓起匕首塞進衣服裡。還是算了,讓他拿著那玩意兒,說不定會先戳死自己。

跑上樓時他已經聞到燒焦的臭味,不像木頭或稻草,他一時分辨不出是什麼東西,本能地先往爐灶摸去,但餘燼安安靜靜,一點也沒有燒起來的跡象。煙是從外頭飄進來的,嗆到令人難以呼吸。艾許在倉皇中撞到桌子,又把水壺掃到地上去。

「艾許呢?誰看到我家學徒了?」某個方向傳來老柏納格的聲音,艾許第一次聽到他失去鎮靜,連說話都不復慢條斯理。接著是太太拔尖的命令:「快拿水桶來!你別進去!」

幸好後門的鎖很容易開。艾許跌進冰冷的夜氣裡,彎腰撐住膝蓋咳個不停,眼裡滿是淚水。真是千鈞一髮,他很確定在那煙霧裡多待一會兒,連腦袋都會燒起來。

「別動。」後方有個聲音說。

艾許僵站著,全身發冷。劍鋒正貼在他脖子旁,只要動一下就必定見血。他真的很討厭這玩意兒。

「你搞的鬼,是吧?」他又想咳嗽了,聲音也像吞過木炭一樣難聽。

「守株待兔的好處。」那個人說。「比貓追老鼠有效率得多。」

「我也這麼想。」

「我不希望得砍斷你一條腿或手,才能讓你乖乖聽話,最好的選擇是你自己走,看前面,別回頭。」

「被踩了尾巴的狗,就用最直接的方式反咬一口。」

「你說什麼?」

這傢伙大概沒什麼幽默感,做事也太死板。「你的工作應該是監視我,你暴露行蹤,現在還想殺我?」

他沒立即回答,但劍鋒又壓進來一點,艾許感到一陣刺痛,血肯定流出來了。「你如果安分一點,也不用自討苦吃。」

「如果我死了,可就什麼都沒有了。」

「閉嘴。」他陰沈地說。「他叫我盯著你,可沒說要對付一群瘋狗。等我把你的指甲拔幾根下來,再看他要出多少錢買你剩下的性命。」

他。好極了,不用再繞路,答案就在這裡。艾許從眼角看到黑影閃過,立刻往前撲倒,膝蓋和手肘撞在碎石上痛得要命,但他運氣夠好,那傢伙沒來得及在他脖子上劃一道。

有劍落地,悶喊,還有整個人撞在牆上,打碎了什麼東西。艾許連回頭都來不及,只顧著往反方向爬,任後方扭打成一團。

他其實才爬了幾呎遠,卻覺得四肢發顫,腦袋糊成了一團泥。抬起頭來時他差點嚇得大叫,另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瞪著他,正是那位胸口刺青,作風大膽的姑娘,一手叉在腰上,指甲依舊紅得完美無瑕。艾許不禁好奇,如果他開口求救,她會作何反應?

「你還是避一會兒吧。」他發現自己站不起來,只能坐在地上。「免得遭到池魚之殃。」

「你就不能少惹點麻煩?」她有點怒氣沖沖的樣子,但顯然有自知之明,一步步後退沒打算插手,晃眼便消失了蹤影。唉,不知道她會怎麼向男爵夫人報告,但現在艾許沒空去想。

他終於不再發抖,手腳也恢復了力氣。艾許笨拙地起身,伸手抹了一下脖子,掌心有血,已經變得黏稠。沒傷得更重算他幸運。

「搞定,老大。」莫沙克坐在那傢伙的背上,看到艾許的狼狽樣時皺起了眉。「你還好嗎?」

「沒事,破點皮而已。」

那個人又想掙扎,莫沙克直接揪住他的頭髮往前撞,悶響讓艾許縮了一下。「別搞死他。」

「還早得很。」莫沙克說著解下腰間的麻繩。他有備而來,動作熟練,捆得乾淨俐落。「在今晚結束前,你就會寧可自己死了。」

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作為回答,鼻血跟著滴落,半邊帶疤的臉更猙獰了。

「守株待兔的好處。」艾許說。他遲早得習慣這些事的,如果要選,寧可流別人的血。「走吧,找個安靜不受打擾的地方,我們得好好聊聊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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