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愚者之夜前20天
艾許又夢到了地道,黑不見底,後方有腳步追趕,前方有東西在等,像是巨獸窺伺獵物。他不能停下腳步,卻又被恐懼攫住,雙腿沈重,喉嚨乾渴。這是夢,還是記憶?他為什麼會在這裡?艾許往前一步,又跨一步。別傻了,這只是夢,他得快醒。
艾許猛然睜開眼睛,心臟狂跳,陌生的視野讓他更加驚恐。幸好他即時回神,記起這裡是破鐘,天還沒黑,壓低的護窗板下透進光線。他們先前把火升旺,喝了點酒,聊到不知不覺入睡。這是他第一次和莫沙克共眠,雖然是在地板上,裹著髒兮兮的羊毛毯。
酒館的地板實在不適合耳鬢廝磨,天色尚早,外頭還有不少雜音,讓艾許覺得分外赤裸。之前那些短暫的關係裡,沒有人像莫沙克知道他這麼多事情。但莫沙克根本不給他反悔的餘地,反正門給鎖了,海登一時半刻不會回來,他說著又吻了艾許,順帶把他剝得一乾二淨。最初的驚愕過後,他又恢復了掠食者的本性,但這是艾許自找的,怨不得誰。
這惡棍居然說:「我原本沒想這麼匆促。」
一段時間後艾許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,但現在只覺得好笑:「也是,我該等你準備好熱水浴桶,華蓋大床,三層羽毛被,還缺什麼?一瓶烈女酒?」
莫沙克笑出聲來。「我先用別的方法補償你。」那惡棍脫了衣服,光這樣就讓艾許難以呼吸——傷痕依舊,肋骨下緣那道還沒完全痊癒,現在還多了瘀青。艾許留下的痕跡。
顯然莫沙克也在想同樣的事。「看我把你弄成什麼樣子。」他撫過艾許的下顎,語調卻有點沾沾自喜。艾許咬了他一口,作為回敬,莫沙克作勢要制住他,這下兩個人又糾纏在一起,還把火爐旁的柴堆給踢散一地。
「下次我可不要這麼開場。」艾許脫口而出,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。下次。他最好別做這麼輕率的承諾。但莫沙克顯然沒注意到他驚慌的神色,或者只是不點破。
「當然,再被你打敗一次,我面子掛不住。」不知道是第幾個吻,急切也更火熱,混著血、汗、塵土的氣味,卻沒有讓艾許反胃。那雙手老練又有力,在艾許身上遊走,背脊,腰際,腹部……讓艾許為之戰慄。嘴唇也是,莫沙克吻上他的性器時,艾許得盡全力才沒發出難堪的聲音。如此強烈的感受到另一個人……肯定不太對勁,他不由得想要逃離。
「我發現了。」事後莫沙克不忘笑他。「讓你閉嘴的方法。」
艾許翻了個白眼。他身上還有黏膩的液體,只用衣服隨便清理。不在床上也有好處,不然他一定擔心床單要洗。「這是怎麼弄上去的?」他的手滑到莫沙克下腹部,那裡有一個小小的刺青。
「用針沾上染料,再一點一點刺進皮膚底下,要弄個大半天。很多士兵刺這個圖案,據說蜥蜴不會死,燒成灰都還能再活過來。」
就像祈願永生不死的咒文。「會痛嗎?」
「我那時已經喝到茫了,沒什麼感覺。」
「這又是怎麼弄的?」
「鞭子。」
「有人拿鞭子抽你?」
「是啊,總是會遇到奇怪的傢伙,很堅持自己的一套。」
「說給我聽。」
故事真的很詭異,還牽扯到一隻蠍子和油炸肉餅,艾許懷疑莫沙克加油添醋,掩蓋了重要的部分。他真以為艾許會相信嗎?還是這又是另一種迂迴的手段,暗示他另有隱情?艾許想著自己不該睡在這裡,然後就睡著了。
但此刻,那點愉悅的感覺早已消失無蹤,莫沙克像是作了惡夢,渾身冒汗,語焉不詳在咒罵些什麼。抓著艾許的手力道很重,八成會留下瘀青。
「嘿,沒事了。」他輕輕拍著莫沙克的臉頰。「醒醒。」
接著莫沙克一個翻身滾離,手迅速摸向腰間卻落了空。他想拔劍,不用說也看得出來,無論他夢到了什麼,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排除威脅。
「我睡著了?」他的聲音像是哽在喉中。喝醉睡在街頭,醒來發現自己被劫掠一空的人也不會比他更驚恐。
除了點頭,艾許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:「對。」
莫沙克終於恢復些許血色,用力甩頭像在驅逐迷霧。「抱歉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
「我睡著的時候最好別吵醒我。」莫沙克磨著牙,語氣苦澀。「很危險。」
「這不會是你離開軍隊的理由吧?」艾許說。「因為要跟其他人擠一個帳棚?」
笑話有用,莫沙克沒有笑,但神情放鬆了些。
「沒關係。」艾許又說了一次。「你比我好多了。我常夢到士兵破門,但都無能為力。」他挪向莫沙克,試探地靠上去。他的身體僵硬,但沒有拒絕。「你起碼可以反擊。」
莫沙克咕噥一聲。「我夢到你。」
這個回答倒是出乎意料。「我?」
「我在戰場上找你,到處都是屍體。」
「聖徒保佑,我可不會去那種地方。」艾許笑笑。「瞧我連劍都使不好。」
「殺人靠的是決心,不是技術。」
這句話似曾相識,但艾許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。「你很怕冷。」
「在前線養成的習慣。」莫沙克說。「在外頭行軍久了,連腦袋都會結凍,紮營後把手伸進火堆裡也沒感覺。」
「聽起來不是人待的地方。」
「風颳在臉上能削掉一層皮,大鍋粥難吃得要命,幾乎找不到東西加菜。更別提高地蠻子,你聽過的故事都是真的,兩軍相接的時候,就能看到一堆頭啊手的在空中飛。」
艾許想了一會兒,這當中沒人說話,但沈默的感覺還頗自在。「聽起來你不會喜歡這個和平協議。」
「正好相反,當你無法征服敵人的時候,和他交上朋友也不是什麼壞事。」
艾許忍不住笑了。「你是怎麼——」他含糊地比了個手勢,同時想到這個問題是徹底越界了。如果莫沙克不回答,也沒什麼好奇怪的。
莫沙克知道他要問什麼。「我在白棹河之役後就離開軍隊了。」他平靜地說。「那地方沒什麼好懷念的。」
艾許眨了幾次眼才理清思緒,白棹河之役幾乎是個傳說,很難和眼前活生生的現實聯想在一起。不,其實沒這麼遠,艾許還記得消息傳來後,街上狂歡慶祝了快一個月,烘焙公會大放送,讓大家免費用了三天烤爐。「我聽過很多版本的故事。」
「那些故事大概不會提到凍瘡,餓著肚子作戰和在泥水裡行軍。」莫沙克平淡地說。「還有我們根本就拿高地人沒辦法,只是對內總要堅定立場,免得被貴族群起圍攻,連百姓都說你不行,丟盡老祖宗的臉。」
「那真正的白棹河之役是什麼樣子?」
「你何時變得這麼好奇了?」莫沙克取笑道,但沒有跳過這個話題,只是停頓了一會兒,像是在琢磨從哪說起。「突襲是真的,但可不是陽光照在閃亮盔甲上,帶著聖徒的祝福把敵軍殺得片甲不留。事實上呢,我們中了埋伏,困在急流和敵軍之間,橋也被高地人毀了。我的長官被衝散,落單在戰場另一頭。」
他鎖骨上的疤痕說不定就是那時留下的,光是想像那份疼痛,就讓艾許畏縮。
「我帶著部隊衝回去,大概是天殺的魔鬼助陣,突然下起大雨,高地人也沒想到我們會出現,一時亂了陣腳。我告訴你,根本沒什麼高明的戰術或詭計,雙方士兵都在泥沼中掙扎,根本分不清誰是敵是友,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以外的人都殺光。我的大腿被砍了一刀,馬中箭倒下,我爬出來時已經有個高地人舉著斧頭在等,幸好長官即時趕到,救了我一命。」他笑笑。「都不知道是誰欠誰的人情了。」
「聽起來你立了不少功勞。」
莫沙克聳肩。「後來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記得了,只知道醒來時在帳棚裡,身上好幾個地方都給縫過,躺了三個月才能重新上馬。告訴你,千萬別相信軍營裡的醫生,有時我都懷疑他們是專從屠夫裡找人的,讓你佔一個位置成天呻吟咒罵,還不如直接扔進大坑了事。」
這惡棍的幽默感實在叫人不敢領教。「起碼你活下來了。」
「這就是現實,比起吟遊詩人的版本無趣多了。」
「不,我第一次聽到你說起以前的事。」艾許反射性地說,聽起來像標準的客套話,但艾許是真心的。或許他是鬆了一口氣?知道自己看上的人,並不是自始至終混在貧民窟裡,靠一手扒竊和哄女人的技巧為生。「所以你才離開軍隊嗎?」
莫沙克看了他一眼,臉上閃過輕微的感傷,還有更多困惑。或許他正在想自己為何多嘴,還有要不要說下去。
「我老是夢到他們。有時候我醒來,還以為自己在帳棚裡,即將開始另一天的戰役,或行軍,或枯燥的操練。」莫沙克說,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。「那些人都是我親自挑的,不論出身,只看能不能打。裡面有做農的,鐵匠,牧羊人,也有本來要上絞架的。我帶著他們差不多四年,戰事打打停停,操練之外,胡鬧的時間搞不好還比較多。」
「像是?」
「像是冬天跳進結冰的河裡游泳,把臭鼬塞進口袋裡到處走,或是在村裡的酒館胡鬧。有次西恩喝醉了,堅持抱著老闆的雞睡覺。我們試著阻止他,但他大發雷霆,好像有人要搶他老婆一樣。」
艾許忍不住笑了出來,這樣好像不太莊重,但莫沙克自己也在笑,而他向來很有感染力。「她還好嗎?我是說,那隻雞?」
「半夜就逃跑了,西恩第二天醒來暴跳如雷,老闆也不高興,因為床上留了個壓破的蛋,到處都是黏液。還有次泰因斯找了個妓女,我們趁他正爽的時候摸走他的衣服,他只穿著鞋子追我們跑了半個營區,最後撞上長官,兩個人都跌到溝裡去。」他抹了把臉,眼睛因笑出來的淚水而發亮。「聖徒在上,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們的表情。」
這就是了,艾許心想,另一個在愚者之夜尋找鬼魂的人。他太熟悉那種滋味,驚醒之後心臟狂跳,冷汗浸透全身,想著快逃卻無法動彈,得等上好一會兒,直到現實隨著冷意爬回腦袋,才能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在何處。他曾拚命想忘記過去,卻又開始擔心,如果不再作夢,他還剩下什麼?
「他們全都死在白棹河灘上,有時我會覺得自己活下來,像是虧欠了他們什麼。」他瞅了一眼艾許,揚起嘴角。「別皺眉頭,我不會深夜出門跳進運河的,那個時期已經過去了。」
不,艾許心想,他擔心的是自己。因為他已經伸出手去,抓住莫沙克的手,合攏握在掌心。這動作似乎比裸裎相見還親密,讓艾許不太自在,但——算了,管他的。
「你沒想過回家人身邊嗎?」艾許隨口問道,倒也不是想聽到什麼回答。一開始那種提心吊膽,深怕說錯話的心情已經消褪,這樣跟莫沙克聊天,似乎……挺不錯的。
「我大概沒說過,我是個私生子。」他瞥了一眼艾許,補充:「別跟我說很遺憾。」
「我沒這麼想。」艾許覺得受到了冒犯。「我才沒那個閒工夫幫人感到遺憾。」
莫沙克沒有笑,但笑意累積在眼角,擠出了好看的細紋。「我母親改嫁了,繼父對她不錯,但我總不好待著當拖油瓶。」看著壁爐的火轉小了,他起身扔了幾根木柴進去。艾許想,他也需要時間整理思緒。
莫沙克拍掉手上的木屑,坐回艾許身邊,這回更近了點。「至於親生父親呢,是個暴君,逮著機會就要別人做牛做馬。我猜他會長命百歲吧,如果沒有意外的話。我巴不得別跟他扯上關係,躲得遠遠的,幸好我們兄弟都不像他。」
「你有兄弟?」
「有個哥哥,同父異母。可憐他在那暴君眼皮子底下,沒辦法逃。」莫沙克搖頭,笑容變得有點哀傷。「他是個好人,很照顧我,雖然給我找的麻煩也一樣多。沒機會見面也好,反正見了總要吵架。」
沈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莫沙克會反問起他的家人嗎?無論是出於禮貌或單純的好奇,艾許希望不會,儘管他早已把學徒的人生背得滾瓜爛熟,不假思索就可以回答各種問題,甚至是他的想法,習慣,裝腔作勢的方式,彷彿這個面具才是真的,而葛拉維斯只是腳下的影子。
「艾許。」
「嗯。」
「如果可以重新來過,我還是會叫他們去送死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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