愚者之夜。
艾許設想過各種意外:跌倒、扯破衣服、胸墊可能會移位,或是被某個人認出來,一把揭穿偽裝。他只能用面具蓋住臉,用蕾絲領口蓋住喉結,沒法改變聲音,如果被逼開口就玩完了。但事情進展順利,沒他想像的難。瞧,眼前又有個公子哥兒走過來,風度翩翩想邀他共舞,而艾許也行禮如儀,微笑應允,反正再過半個時辰,他也不會待在原地。
這天開始得比想像中平淡,艾許還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,但他睡得很熟,準時起床,在微光中摸索著洗臉時,才意識到上方急促的腳步聲。柏納格一家忙著打理行頭,面具也特地找店鋪訂做,那裡的成品就算外表平淡無奇,要價都比其他地方貴上幾個銀幣。
「放假去吧。」老闆在坐進馬車前,意味深長地留下一句。「找些樂子,晚上不回來也沒關係。」
如果艾許沒有懷疑老柏納格的企圖,聽到這句話說不定會覺得感動。他站在門口等馬車消失在街角,鎖好門,等待神仙教母大駕光臨。
他不需要靠魔法才能變身,倒是得仰賴兩個熟練的女僕,搞定每一個複雜的搭扣和緞帶。對了,還有假髮,他起身時覺得脖子歪向一邊,腦袋重得搖搖晃晃。好個入境隨俗,如果莫沙克看到他這副模樣,不知道是會瞠目結舌,還是放聲大笑。
「聖徒在上。」莫沙克聽完計畫後,吹了一聲口哨。「你把看門狗用得真徹底。」
「有困難嗎?」
莫沙克笑了。「如果我點頭說是,面子要往哪擺去?」
「我會付錢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雇用傭兵的價碼不低,莫沙克也不再跟他客氣,帳算清楚後,艾許用王幣一次付清,沒眨一下眼睛。「這是生意。」
「你、」艾許差點脫口而出要他小心,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。「照計畫進行,別突發奇想搞出別的事情。」
「是,老大。」
莫沙克審視地圖,難得沒有嘻皮笑臉,這幾天他想必很忙,鬍子比平常還亂糟糟。他們隔桌而坐,就像普通的……工作伙伴,就連推杯水過去,都避開了多餘的手指接觸。是啊,他何必自尋煩惱,揣想莫沙克會道歉,懺悔,還是做些什麼讓關係更加緊張。如果艾許當初沒這麼蠢掉進陷阱,說不定他們還能繼續當不錯的朋友。
「你到時候會在大廳裡?」
「是。」
「你打算怎麼拖住王子?」
「商業機密。」
莫沙克揚起眉毛,艾許預想過他會死纏爛打,非要追根究底,但莫沙克只點頭說了聲好,一直到離開都沒有再提起這個話題。
不知道為什麼,這讓艾許更加不是滋味。
總之,一切尚稱順利,雖然光是通過吊橋崗哨就讓他雙手發抖,渾身冒汗,差點吐在馬車裡。當然,神仙教母遞出的邀請函是真貨,她不會在這種小事上冒險。但他依舊痛恨士兵面無表情的臉,還有那排擦得雪亮的矛尖。
現在還來得及撤退,腦中那個理智的聲音說,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但另一個他卻提起裙襬下車,漫不經心地對僕役點頭,彷彿他依舊擁有貴族頭銜,而不是個商人學徒。
逃犯。
不該存在的死者。
「真是不吉利。」附近穿得一身灰的男人說。他戴著老鼠面具,還逗趣地裝上了耳朵和鬍鬚。這群人霸佔了點心桌的一側,正大啖蝦子、薄甜餅、酥皮點心和杏仁糖球。「這麼大個排場,外頭卻站滿了士兵。你看到吊橋一路到大門沒有?槍尖都快成森林了。」
「有備無患。」另一個戴著狐狸面具的人說。「高地蠻子就站在另一頭,再三倍士兵也不嫌多。」
四周響起喃喃同意,艾許也不得不承認這話有幾分道理。雖然使節多少展現入境隨俗的誠意,穿上長袍而不是皮背心,臉上也戴著面具,但怎麼說呢……更像野獸學著行禮,反而讓人覺得恐怖又滑稽。
「你看,這和平協議當真可行?」老鼠大人一開口,便是酥餅碎屑橫飛。他說話的方式很怪,老用一些艱澀的字眼,像是在背誦上個世代的墓誌銘。「聽說王子殿下一意孤行,在議事堂上大放厥詞,說什麼和平要從當下做起,惹得國王拍桌大罵,司祭也當場退席,這可不是好兆頭。」
「你是從僕人口中打聽到的消息對吧?那天我就在現場,還差點被國王扔過來的杯子打到。」狐狸大人說,語調沾沾自喜,這場面可不是人人都遇得上。「在那之後,他們父子倆幾乎每天吵,也不管是在會議室還是走廊,你都不知道會有多少東西飛過來,馬轡,燭台,橙子,唉呀,比在戰場上還刺激。」
「我只希望,」某個面具後方傳出咕噥:「出事別把我們都扯進去。」
「看來王子負責買單,還是不夠收買人心。」艾許在大廳繞一圈,數到四十三個侍衛,其中十五個偽裝成賓客走來走去,穿著黑衣,戴著面具。準備是夠充分了,但沒什麼用。周圍有十二個出入口,加上露台,很難滴水不漏。他真該直接派人守住通往花園的門,誰都不許出入,哪管破壞氣氛,但王子顯然沒這個膽量,或者他正是要展現自己的心胸寬大。
他肯定會為此後悔。
「這要怪他自己。」神仙教母輕搖蕾絲扇子,那樣的優雅艾許一輩子也學不來。「不該在打了這麼多勝仗後,又回頭來說和平才是最好的戰利品。」
「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樣,王子才硬要使節出席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轉移焦點,分散風險。」艾許說。「他是個賭徒,很擅長搞這一套。」
「有道理。」男爵夫人露出微笑,眨了下眼睛。「跟他對賭,你有幾成把握?」
「從沒贏過。」艾許聳肩。「所以我得走別的路。」
王子和艾許記憶中不太一樣了。這是當然,十年夠讓一個少年脫胎換骨,現在他走路像個軍人,腰間的劍也不是裝飾品,如果有刺客襲擊,他根本不需要隨扈也能搞定。但他可沒擺出那套嚇人的架勢,瞧瞧他,笑容親切,不慌不忙,這邊寒暄幾句,那邊點頭為禮,給自己騰出空間,又不會冷落了誰。
來,乖孩子都可以領一塊糖。
「以一隻花蝴蝶而言,他做得挺稱職。」
「他的責任就是讓所有人雨露均霑。」
艾許懷疑地看了她一眼,很難想像男爵夫人會開這種不莊重的玩笑,但或許事實不假。他執起女士的手時神情專注,輕吻恰到好處,手則在逾矩邊緣徘徊,拂過臉頰,摟住後頸,撥開落在肩頭的髮絲。艾許還沒見過哪個人能這麼熟練地把談話變成調情。
「對某些人可能沒用就是了,你看那位烏鴉大人。」雖然不能指名道姓,但也不影響每個人互探底細,有了面具反而放心。現在,那個男人站在柱子後方,肩膀微聳,擺著臭臉,倒是和身上的黑衣互相呼應。
「他很緊張,一直想把自己藏起來,對其他人的談話也興致缺缺。可憐其他人都知道他是誰,他一跟王子寒暄,王子就洩了他的底,這下他就算想低調監視也沒意義了。」
男爵夫人停止搖扇,轉過頭來,透過面具盯著他。「監視。」
「如果他出席是為了選邊站,態度不會這麼尷尬。你也聽到王子怎麼說的了,意外之喜。」
男爵夫人點頭,眼中浮現笑意。「那個戴著尖帽子,全身掛滿鈴鐺的呢?你和他連跳了兩支舞,似乎很聊得來。」
「小丑大人?他一發現我是男的,酒就醒了,還一直想摸到我身上來。」艾許無精打采地說。「連跳兩支舞是因為他抓著不放我離開。」
「受歡迎在哪都是好事。」
「他在附近客棧留了個套間,附容得下四個人的浴桶。他還強調我赴約的時候可以不戴面具。」
「等這裡的事告一段落,你當然可以去開個眼界,記得要回報他提供了什麼餘興節目。」
艾許翻了個白眼,他早該知道。
「那位帽子插滿羽毛,穿得像聖堂執事的人呢?他從貴族圈子一路聊到商人堆裡,兩邊都吃得開的樣子。」
看都不用看,光聽男爵夫人的描述,艾許就心裡有數。「他真的是……聖堂執事,平常也就那個樣子。」
「他看起來更擅長交際,而不是儀式。」
「這應該不讓人驚訝。」艾許嘆氣。「既然他是低地國的間諜。」
「別傻了。」
艾許清清喉嚨。「這是我的猜測,但八九不離十。他花了這麼多時間,在商人圈裡打好關係,和誰都能聊上那麼幾句,沒有人懷疑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酒館,交易所,市場甚至城堡裡……」
「我的意思是,別傻了,小朋友,每個低地國來的人都是間諜。他們既無法像其他國家那樣靠天險保護自己,剩下就只有金錢和三寸不爛之舌了。」
艾許覺得自己的臉熱了起來。「可以想見,當所有人忙著打彼此的主意,自然就沒時間動他們國土的腦筋。」
「他也向你套消息嗎?」
「當然,只要一有機會。」艾許聳肩。「和他聊天很開心。」
男爵夫人微笑。「我一點也不懷疑。」
啊,他看到柏納格一家了,雖然有段距離,但實在很難錯過同一個屋簷下熟悉的身影。他們混在商人之間,戴著毫無特色的面具,連桌上的食物都不敢拿,像是怕被下毒,或舞會結束收到帳單似的。低調才是生存之道……艾許再明瞭不過,但他可不會因此放過桌上的酒。趁男爵夫人沒看到,艾許又多喝了兩杯卡西亞白蘭地,第三杯是蜂蜜酒,噁,摻了太多水,淡而無味。可惜他沒機會再喝,男爵夫人就結束談話走過來了。
「在這時候扮演春神,可要很有勇氣。」那女人已經走遠了,但大片白皙的皮膚還是很顯眼,她背後根本沒東西遮掩。
「不用擔心,她寬衣解帶習慣了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那是國王最新一任的情婦,清醒的每一刻都在和男性調情。別被她的裝腔作勢騙了,她起碼已經四十好幾。」
這麼尖銳,真是有趣。「她出現在這裡,有什麼耐人尋味的意義嗎?」
「有傳言說國王已經厭倦她了,這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,她得把握最後的機會為自己留條生路。」
那正是你的寫照,是吧。艾許思忖著,在暗潮洶湧的宮廷裡,隻身一人,拚了命想留住財富,權力,欽羨的目光。曾經唾手可得,也可能瞬間如沙崩逝。她們能用的武器有限,也沒這麼明目張膽,卻像水流一樣無孔不入……
艾許記得逃亡途中的許多事情。馬車趁夜奔馳,他就在黑暗中盯著那張蒼白、宛如雕像的側臉。經過崗哨時,男爵夫人抓著他的手,用力得留下瘀青,士兵在馬車外走動,鎖子甲的聲響清晰可聞。他們躲過馬廄、船艙,旁邊擠著不安分的羊,還有祭壇後方狹窄的地窖。在大聖堂裡,就算是士兵也不可以胡來,但司祭來開門的時候,依舊面露驚惶,光頭上佈滿汗珠。
「下不為例,葛林黛。」他叫男爵夫人另一個不同的名字,艾許已經見怪不怪。「你會害這裡十幾個弟兄丟掉腦袋。」
「放心,我不會再來煩你。」
艾許爬出地窖,一語不發站著。那段時間他就像個傀儡,該吃飯就拿起湯匙,該睡覺就踢掉鞋子,除了他的身體會自作主張,老是讓他作夢再汗涔涔驚醒,週而復始。他不止一次想到要死,但連這件事情,他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實行。
……對了,他也病倒過。男爵夫人坐在客棧床邊,不時伸手探他的額頭,觸感柔軟而冰涼。
他真希望這些記憶有一絲真實性,但她的面具依舊牢不可破,綠眼如煙似霧,看不出任何端倪。
大廳尾端是另一個世界,艾許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,豎起一道透明的銅牆鐵壁,沒有人敢靠近。高地人都穿得很厚重,不只是為了保暖,那些毛皮簡直像剛從動物身上剝下來,難以想像為什麼要留著腳掌和耳朵,是為了提醒旁人那原本是屍體,還是彰顯他們比猛獸還可怕?
這可不是童話故事,他們不會因為暫時的結盟變成朋友。
艾許走過去,和兩個趾高氣昂的仕女錯身而過。她們穿著緊身褡,還能走得這麼輕快,真是不可思議。守在最外圍的高地人狐疑地看他一眼,公主隨即舉起手,示意讓他通過。
「你過來幹嘛?後面那群人都在看你。」她壓低聲音說,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。「這下我得把酒潑到你身上,再賞你一腳,才能演好不受歡迎的野蠻人了。」
艾許沒心情跟她開玩笑,那幾個高地侍衛盯著他不放,手藏在毛皮裡,害他緊張得要命。「沒出什麼事吧?你撐得下去嗎?」
羅莎嘖了一聲。「你操太多心了。從我換上這身行頭,就沒人敢多看我一眼。你知道這裝飾邊全是貨真價實的金箔嗎?還有這頂狼皮帽子,我真想自己收著帶走。」
簡直像是魔法,羅莎染了頭髮,連臉上的刺青都畫得一分不差。艾許曾經近距離見過公主,但在這種光線下又戴著面具,連他都很難分辨真假。「沒有人找你說話吧?」
羅莎輕哼。「我根本不需要開口,拜託,今晚公主不過是個裝飾品,插在宴會廳中央的高地旌旗。」
「你看起來像豬島神龕裡的雕像。」艾許誠實地說,換來一記白眼。
「有沒有人說過,你很不會講話?」
「我大概只擅長講價。」艾許嘆氣。「你好像挺開心的。」
「為什麼不?難得有這麼多人服侍我,還有那些偷偷打量的視線,好像我會撲上去吃掉他們似的。好了,這邊是我的局,我知道該怎麼玩。」
「好。」艾許退讓地舉起手。「聽你的。都安排好了?」
「再半個時辰。在那之前,我有件事想確認。」
「好。」艾許又說了一次。棋盤上的王后,他除了低頭聽令外還能做什麼?
羅莎傾身向前,壓低聲音。「你的胸部是怎麼弄出來的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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