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許看到沃斯金公爵,兼其他數十個頭銜,但大部分人都只稱他將軍,站在人群裡簡直像一塊岩石,連外套都掩不住肌肉,光頭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,左手拄著柺杖。艾許毫不懷疑那根木頭在他手裡會變成致命的武器,但門口的守衛絕對不敢開口要他繳械。
他在前線和高地蠻子對抗了一輩子,連兩個兒子和右手臂都投了進去,他的面具不改本色,一個橫眉豎目的騎士,沒有其他裝飾,彷彿他只不過從營區走出來,天亮以後又要回去。女兒也有乃父之風,眼光像刀,簡直能刮掉別人臉上一層皮。
這樣的人會紆尊降貴和艾許聊天,倒也沒有表面上這麼不可思議。因為跳舞的時間到了,周遭的人紛紛挽著手下場,消化剛才下肚的餅乾、酒和八卦。將軍自然不樂意加入,他那個年代啊,沒這麼多複雜的規矩,中途還要交換三回舞伴,轉得不知自己身在何處。況且他少了一隻手臂,這點再明顯不過,將軍也從未想要裝上木頭義肢,就讓空蕩蕩的袖子在身側飄著,像戰場上揮舞的旌旗。
「年輕人。」他的語氣活像是踩到馬糞。「才幾年功夫就忘了高地蠻子的可怕,我可是記得很清楚,他們攻破城門像惡魔一樣,砍刀一揮能把士兵連盔甲斬成兩半。那氣味也像地獄來的,火,血還有內臟,連續一個月報喪鳥都在頭上飛,吵得讓人想拿弓射幾隻下來。」他瞟了一眼艾許的面具。「無意冒犯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艾許說。
「真是可笑,我們在前線賣命掙來了和平,下場卻是要對高地蠻子卑躬屈膝。」
艾許很驚訝他說得這麼直截了當,尤其旁邊全是戴著面具的人。話說回來,將軍何必擔心?他鎮守邊界二十年,對國王忠心耿耿,說不定比王子還要受信任。沒錯,艾許心想,你無法放棄戰爭,那像是個流沙坑,投進愈多只是陷得更深。
「據說戰爭是為了長久的和平。」艾許心平氣和地說。「一紙合約就能達到我們的目的,豈不便宜?」
「哈,協議扔進火裡就燒成灰燼,何況對方還是高地人,他們毀約的次數還曾少過?三十年前他們就是趁停戰期間越過崗哨,衝進這座城裡,我站在陽台上就能指出燒毀的位置,後來才改建成了大聖堂和市政廳。我那天不知道踹了幾個高地蠻子下城牆,到晚上才發現背後插了根箭,幸好那傢伙沒長眼射歪了,我也忙到沒感覺!」
艾許感覺到火氣慢慢湧上,真是有趣,這不像他平常會做的事,彷彿躲在面具下,便會多一些恣意妄為的勇氣。「如果大人想談歷史,我也樂意奉陪。那回高地人撕毀協議,正是因為使節在宴席上暴斃。」
將軍瞪著他。「那沒——」
「對,到底是下毒,背後一箭還是他自己喝多了,追究也沒意義。這場仗打了又打,套用商人的說法就是一本爛賬,誰也不想自找麻煩釐清因果關係。那麼我們也可以用商人的方法來解決:設個停損點認賠殺出,在這時候還不懂得收手的人,通常都會賠到脫褲。」
看得出來將軍氣壞了,也可能是被這番粗鄙的言論嚇壞了。「政治可不是在做買賣!」
「這就耐人尋味了,低地國的商人很樂意資助我們打仗,以換取各式各樣的特許狀。他們肯定認為戰爭是做買賣,就我所知,您也曾經給他們過路權,比五十哩外的官道要好走得多,也更隱蔽無虞,對吧?」
這就像是用鞋跟踩在他的腳趾上,將軍左手的柺杖在地上篤出好大一聲,像是在猶豫要痛打艾許一頓,還是直接揭開他的面具——這是嚴重的失禮,而且會帶來厄運,所以艾許相信他不會親自動手,而是稍後派人執行。
那樣反而好處理。「失陪了,將軍。和您聊天……獲益良多。」
艾許屈膝行禮,盡量不踩到裙襬轉身,越過人群往花園走,刻意放慢速度,確保後面的人跟上。外頭很暗,幽影綽綽,像是築起了高牆壁壘,就連窗內的燈火都無法突進。和平的贈禮,艾許心想,城裡根本不該有這種遮蔽視線的東西。
寒風呼嘯,就算有面具擋住,艾許依舊冷得雙眼泛淚。四周像是一個人也沒有,但樹叢沙沙作響,眼角餘光處總是會看到什麼。艾許沿著小徑轉了兩個彎,閃過突然伸到眼前的樹枝,不遠處便是涼亭的輪廓。很好,他當初看到的平面圖正確無誤,三步之後再右轉,就有樹叢提供完美的視線死角。再走下去說不定真的會迷路,尤其庭園的設計就是用來愚弄方向感的。
不遠處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,艾許停在水池邊,數到十才往回頭路走。見鬼了,他居然得靠傳言、臆測和紙上談兵來佈局,只要走錯一步,今晚就會有許多人命喪當場,而他根本沒法計算自己的勝率有多少。
有得必有失,他在心裡暗暗祈禱今晚別流太多血。
「真是要命。」海登的聲音說。艾許循著來源轉過頭,但還是看不清他在哪裡。「我太老了,玩不動這個了。」
「你殺了他們嗎?」
「還沒。」海登粗聲說。「要我動手?」
「不。」面具終究沒能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,艾許心想,沒這麼多。「確保他們不會礙事就行。」
「沒問題。」現在艾許看得比較清楚了,海登半個身體探出樹叢,像塊令人心安的巨岩。
「還順利嗎?」
「下回我絕對不幹這種事了,天殺的,塞在木桶裡左搖右晃,那個把我搬下船的傢伙還嫌太重,用腳踢著把我一路滾進倉庫!你怎麼知道廚房都不檢查運進去的貨物?」
「我和柏納格先生帶樣品進城的時候,走的也是水路。平常會有士兵守門,但今晚要招待的客人太多,他們根本沒時間打開每個桶子。」
「他媽的,我還以為這座城堡固若金湯,沒想到牆角下早就被挖了洞。」海登咕噥。「真該有人抽那個總管一頓,如果這裡是邊境,我們早就死無全屍了。」
「莫沙克呢?」
「在忙吧。」海登清清喉嚨。「別擔心,他今晚沒有破壞計畫的計畫。」
「希望如此。」艾許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是不是尖銳了點。「看著他,別讓他做出什麼蠢事。」
海登哼了一聲。「這句話該由我來說。」
艾許不解。「什麼意思?」
「那傢伙,」海登瞪著上方,像是突然發現夜空有顆有趣的星星,或者,他只是想避開艾許的眼睛。「就像斷了錨的船,從來不知道會漂去哪。對,幹我們這一行的,隨波逐流不奇怪,但那傢伙養成了習慣,從來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。他能活到現在,除了聖徒保佑,我還真不知道為什麼。」
——沒風險的計畫有什麼好玩?
艾許眨著眼,終於明白過來。「你們把他趕出軍隊。」
海登皺眉。「沒這麼嚴重,我們可是心平氣和坐下來談。那傢伙立了不少功,公平的說,要不是他,前線可能又得後退十哩,也不會有和平協議那些鬼玩意兒。」
「我聽他說過白棹河之役的事。」
「他也知道自己的毛病,但要改談何容易?而我們,」海登停頓了一會兒,最終嘆氣。「我們只會對他下令,叫他到哪幹什麼去,就算犧牲也在所不惜,總有一天我們會害死他,或者他害死自己。」
艾許盯著裙襬,一語不發。他倒是沒料到這點。莫沙克不是立了功才有特權,也不是關係好有人打點,而是被放逐了。如果他只是個急著搞掉小命的士兵就算了,但他是個軍官,是個英雄,他的每一句話哪怕是無心的,都有放大百倍的效果。如果讓艾許做決定,也一定會想辦法把這個禍端趕出去。
「你跟我們不一樣,只有你會想拉他一把,要他好好待著別亂來。就這樣。」海登清清喉嚨,他仰著頭說了這麼一長串,脖子也痠了。「所以我會裝作沒看到。」
艾許抬起頭,他真的沒聽懂。「啊?」
海登臉色一沈。「你們他媽的把店裡搞得亂七八糟,也不順手收一下,叫我清理地板是哪招?老子賣酒,可不是開妓院!」
聖徒在上,艾許覺得全身血液都衝向頭頂,炸出煙來。那天發生太多事情,以致他睡醒後只剩模糊的記憶,隱隱不安。現在看到海登吹鬍子瞪眼睛,他總算醒悟過來。「抱歉,我不是……我是……」
「我說了,我會當作沒看到。」海登低吼。「少說廢話,我們還有正事要幹呢。」
「也是。」艾許勉強鎮定下來,看了一眼宴會廳。他不該在外面待太久,今晚到處都是眼線和間諜。「好了,別讓這些瑣事耽誤了你的時間。」
海登的表情像是蛞蝓爬上了手。「你說起話來像是裡頭天殺的貴族了。」
那些貴族都覺得我說話像天殺的商人,艾許心想。他可以安慰自己兩者皆是,但他知道事實是他兩者皆非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