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12月15日 星期六

灰姑娘 第一部 (37)


◆愚者之夜前7

「你不要以為這招行得通。」天快亮了,月亮變得黯淡,艾許腳下的地面結了霜,寒意直透進鞋底。他得壓低聲音,免得吵醒街坊鄰居,但其實他更想怒吼,尖叫,或狠狠搥個什麼,讓自己痛到無法思考。天殺的,他為什麼還要在乎?「滾離我的視線,沒什麼好說的。」

那惡棍完全不打算走,就這樣擋在柏納格家的後門口,雙手抱胸,像一隻固執的狗。艾許得把他踢到一邊才能回家,搞不好還會把自己弄傷。


「我不會逃走,你可以放心回去交差了。」這句話說出來,比艾許原先預期的還痛:「反正,我從來不是你的雇主。」

一旦達成共識,接下來的就很容易。他們回到小屋,在公主包紮手臂的同時談妥——長達半個時辰的討價還價,日期,數量,注意事項。吉塔拉公主可不是養在深閨的花朵,艾許懷疑她也能用算盤,只是沒當場表現出來。

「五袋麵粉不摻麥渣,三桶醃肉,三十張羊毛毯,一磅明礬粉,半磅曬乾的鼠尾草,兩罐甘菊油,明晚午夜送到碼頭,證明你的誠意,之後每五天送一次,項目另計,直到這些人安全回到家鄉為止。」

「沒問題,東西會如期送到你們手上。」艾許說,眼角看著莫沙克坐在遠一點的角落,表情難辨。他們在戰場上交手過,敵意或許沒這麼容易消弭,但現在艾許也無暇顧慮他的心情。「交換條件。告訴我史崔特把東西藏在哪裡。我可不是說麵粉和羊毛毯。」

仲裁者大聲清了清喉嚨。莫沙克換了坐姿,像是有什麼引起了他的興趣。

「那些……打仗用的東西。」該死,他還是無法流利的用高地語說出軍需品。「還需要我說得更清楚嗎?」

公主一點也沒被他唬住,她往後靠,露出狼般的笑容,跟莫沙克還真像。「我明晚會告訴你,當作誠意。」

所以艾許才會連續兩晚幹這瘋狂的事情。貨物壓得舢舨進水,還沒靠近碼頭就擱淺。等他站在仲裁者的小屋裡,褲子已經濕了一半,鞋底也沾上厚厚一層泥。「你還好吧?」仲裁者虛情假意地說,給他一杯菊苣根泡的茶,又苦又噁心,幸好是熱的。

公主今晚不在,但莫沙克一點也不擔心。「她說話算話,也都安排好了。能在戰場上跟我們打這麼久的人,不會是笨蛋。」

「你不討厭她。」

「很難討厭這麼精明的人。」莫沙克笑了。「她很會利用情勢,這是好事。」

艾許點頭。「她故意輸給你,好平息同胞的爭議。」

「我倒不介意和她再打一次,分個真正的勝負。」莫沙克折著指節,居然很期待的樣子。那位公主拿起刀來,也是雙眼閃亮,全神貫注,艾許實在搞不懂他們的思維。

仲裁者發出不贊同的咳嗽聲,幸好這裡還有同樣理智的人。「你們要的東西。」他單膝跪下,敲了敲地板。「在這裡。」

不得不說,這招真的很精明。倉庫入口堆著破木板、裂開的炭爐和其他雜物,公主前一天晚上就抱胸站在上頭。往下的木梯搖搖欲墜,沒有中途解體算他幸運。艾許強迫自己繼續,但還是踩空了最後幾階,驚叫一聲向下掉。

「當心。」莫沙克從後面接住他,另一隻手高舉油燈,光線微弱,幾乎照不亮一步以外。說這裡是倉庫未免太好聽,看得出來地窖挖得很匆忙,腳下踩起來有點軟,透著潮濕的泥土氣味,根本不適合堆放貨物。反正,這也只是一時應急。

「城主絕對想不到,東西會被藏進豬島。」艾許往前走,想看清條板箱上的印記。在城門口負責查件的官員,當真以為裡面裝著石灰?賺不到多少利潤,千里迢迢運來……

艾許抬起箱蓋,看不清裡面的東西,但氣味撲鼻。鋼鐵,血,燒焦的惡臭。他急忙縮手,箱蓋碰一聲掉下來,回音像打在他的後腦杓上,嗡嗡作響。莫沙克警覺地握住他的手臂。「你不舒服的話,就先上去。」

「我沒事。」艾許直起身,眼前一片紅點閃爍。他早有心理準備,但親眼見到,卻遠不及自己期望的冷靜。這就是史崔特到死都沒有洩露的秘密。但艾許還想不透,他一輩子為國王效命,為什麼突然鬼迷心竅,藏起這麼一大批?

監守自盜是大忌,難道他受到威脅,還是想勒索誰?

「這些武器出自葛拉維斯的作坊,上面有蓋印。」艾許說。「我們和高地停戰已經一年,運往前線的軍需品有增無減,還得靠走私路線,這當中一定是有什麼誤會。」

「標準配備,沒有裝飾,也不刻上劍匠的名字,但還是很值錢。」對每個倚劍為生的人而言,這個名字像是蘊含魔力,從莫沙克的語氣就聽得出來。「只有他們能打出內層柔軟,外層堅硬的劍刃,足以和高地砍刀相抗衡。」

「葛拉維斯家已經不在了。」艾許低聲說。「十年前被夷為平地,沒一個人逃過。」

莫沙克沒問他為什麼知道。「這話只說對一半,鍛冶作坊還在,只是改為國王服務而已。」

「看得出來。」艾許有股衝動再打開箱蓋,但他忍住了。小時候他也有過自家打造的劍,專為他當時的身高設計,握柄上還刻了他的名字。他還記得自己揮著劍,自以為威風凜凜,有時跟王子對練,還能打成平手。

——你不練了?教頭會氣炸的。

——哎,我再怎麼能打,衝到前面也不過造成十幾二十個傷亡,還得不讓自己死掉,怎麼看都不划算。

——我不會讓你死的。葛拉維斯家第一位伯爵,就是因為保護國王才受封的。

我會保護你。真是可笑,他居然還記得這些事。

「車隊和人力都是史崔特的,要做手腳不算太難,但城主也沒這麼好矇騙。」艾許搖頭。「那兩個侍衛半夜上門逮人,沒想到這麼倒楣,高地人也在屋裡談生意,而史崔特被逼到急了,也不是好惹的。」

莫沙克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。「城主肯定急到像被油炸,弄丟這一大批東西,國王不知道會用什麼手段處理他。」

「現在低地人翻遍全城,恨不得沿著史崔特的足跡翻起每一塊地,但什麼都找不出來。」

「低地人怎麼會扯進這件事的?」

「怎麼不會?打仗的錢是他們出的,生意作不成,他們可虧大了。」艾許說。「我真訝異,高地人沒有好好利用這些東西。」

「你不會以為他們能召集軍隊,一路殺回高地吧?」莫沙克不以為然地撇嘴。「設想你身陷敵陣上百哩,要徒步走上好幾天才能到達邊境,不管往哪個方向走,都是想置你於死地的人,說不定你會覺得遵守宵禁還好些。」

艾許敲了敲箱緣。「找得到買主的話,這些東西很值錢。」

莫沙克沒有裝傻。「我不缺錢。」

「那你打算做什麼?打仗,組織軍隊,發起叛變,還是想威脅誰?」他看到莫沙克眉毛動了一下,這等於是招認自己調查過他,但何必再裝模作樣?如果莫沙克沒想到他會這麼做,那才奇怪。

「或許,」莫沙克慢吞吞地說:「我會把這份大禮送給王子,證明看門狗的忠心。」

方向正確,但手段拙劣。「我敢打賭,他會先把你吊在碼頭。你為城主效命這麼久,幾乎算得上他的左右手。」

「我自有辦法。」

當然了,他不是第一次玩這把戲。「你利用我。」說出這幾字比預想中費力許多。「你知道我會把帳本拿走,你對上面的鬼畫符無能為力,找別人又怕洩密,但我太過好奇,一定會咬著餌追下去。」

「史崔特是個老狐狸。」莫沙克居然沒有否認,難道他以為這是小事,根本不值得提?「我試過好幾次,都抓不到他的尾巴。這些東西都是趁夜運進城裡,也不放在他自己的倉庫。」

「很正常,他做了這生意一輩子。」

莫沙克歪著頭,饒富興味地看著艾許。「你怎麼知道的?」

「他說了很多精彩的故事,一般走官道的商隊,不會遇上這麼多值得誇耀的驚險場面。土匪,黑吃黑,乘客翻臉。他為國王服務,也拿了很多特許狀,但利潤當然沒有走私好。」艾許深吸一口氣。「我有想過,是不是你下的手。」

莫沙克手一晃,差點沒把燈撞在箱子上。「我幫他和高地人牽線,何必搬石頭砸自己的腳?」

「畢竟他被城主逮到的話,你也會跟著遭殃。」

「我要宰他的話,早就直接丟進河裡,不會弄到要進城主的大牢走一遭。」

艾許點頭。「我也這麼想。」

「所以我的嫌疑洗清了?」莫沙克瞪著他,依舊難以置信。「無論如何,懷疑到我頭上也太扯了。」

「我沒理由相信你。」

沈默像把刀砍進他們之間,艾許聽到自己的心跳,愈來愈重愈響。

「什麼意思?」莫沙克的語氣溫和得可怕,艾許感覺到冷汗流下背脊。這就是攤牌了,走到這步,艾許又有點後悔,但起手無回,再也沒有轉寰餘地。

「你監視我多久了?一個月?三個月?一年?」

沈默持續,有那麼一會兒,艾許寧可他說謊算了,告訴他誤會了,一切只是他胡思亂想,甚至反問一個「啥」都好。但莫沙克只是看著他,藍眼深不見底。「我想你遲早會發現的。」他終於開口。「這算不上監視,只不過是確保你的安全。」

艾許用盡全力才能保持聲音穩定,雖然他很懷疑,就算是小小的顫抖,也逃不過莫沙克的眼睛。「奉男爵夫人的命令?」

莫沙克聳聳肩,把燈擱上條板箱,是刻意的嗎?這下他擋住了燈光,幾乎整個人隱在陰影裡,艾許看不清他的表情。「她不是我的雇主,頂多有共同的利益。」

這就是他不在乎報酬也要跟著艾許的原因,虧艾許還想了這麼多藉口矇騙自己,可笑至極。他怎麼會傻到相信莫沙克是因為好奇心,因為共同的利害關係,因為他重視艾許——

別相信任何人。這件事男爵夫人早已教過,是他沒學好。

咎由自取。

「所以你也知道愚者之夜的計畫?」

這回莫沙克皺眉了。「什麼計畫?」

很好,男爵夫人到底沒漏口風,或者,她也只把莫沙克當成看門狗而已。隨你的意吧,這等程度的廝混沒有關係,只要棋卒乖乖待在位置上就行。她是不是還教了莫沙克手段,好把艾許誘進陷阱,還以為是自己的主意?

上方傳來腳步聲,仲裁者會納悶他們在商量什麼,要花這麼久嗎?「幹得不錯,真的不錯。」艾許退後一步,伸手握住梯子。他是想逃嗎?大概吧,有什麼差別嗎?「她給了你多少酬勞?我敢說她一定比史崔特大方。」

「等等。」莫沙克一個箭步上前,扣住他的肩膀,力道重得讓他往後趔趄,差點跌倒。「看在聖徒份上,你以為我是為這種事來接近你?」

「不然呢?」怒火一湧而上,他無法不想到那些誘哄,挑逗,血脈賁張的交纏,有多少是引他放下戒心的騙局?「希望你還滿意這份工作的紅利。」

莫沙克低吼,太可笑了,艾許心想,他有什麼資格生氣?「我只答應保障你的安全。就算她沒找上我,我依然會這麼做。」

這句話是真的嗎?有那麼一刻,他想衝莫沙克大吼,質問他竟敢這麼做,但艾許又憑什麼?他說的謊沒有比較少,打從一開始,這段關係就是各取所需。他怎能期待這個惡棍真心為他效命,就像他認真考慮莫沙克的性命?就算他們上了床,那瞬間的親密感也不過是錯覺。

看吧,這就是衝動行事的後果。他狠狠倒打自己一耙,而且比預期的還痛。「放開我。」

莫沙克鬆開手,但不打算後退,他們就這樣維持著以談話而言太過尷尬的距離,沈默以對。

「看門狗?」仲裁者在上方敲了敲地板。「時間不早了。」

莫沙克應了一聲,依舊盯著艾許。「我們待會兒再談。」

「不需要。」他甩開莫沙克的手轉身,再也無法忍受待在這裡,密閉,狹窄,和莫沙克離得太近。他的騎士。世上終究沒有無償的善意,至於愛情,還是留在吟遊詩人的歌裡就好。

回家的路夠長,艾許邊走邊發抖,直到麻木感終於消褪,接著怒氣排山倒海襲來。他甩了莫沙克一個耳光(因為他試圖說話),拿槳打他(因為他試圖攔艾許下船),踹了他一腳(第三次在街上擋住艾許的去路),但莫沙克還是沒放棄,現在他站在柏納格家的後門,下顎收緊,一臉不高興。拜託,誰才有資格不高興啊?

「你已經達到目的了,還在這裡幹什麼?」艾許受夠了自己,在這當下,他考慮的不是往莫沙克心口插一刀,而是再這樣站下去,兩個人都會著涼感冒。

「等你讓我進去。」莫沙克抱起雙臂,好像沒注意到他正擋在門前。這個惡棍,連一句求饒都不說,他這輩子腰桿大概也沒彎下來過,夠傲慢,也夠蠢了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蹚進了什麼渾水裡,或者他根本不在乎。

在乎他性命的,說不定只有艾許了。

「我已經開除你了。」

「我知道。」短短一句話,莫沙克語氣溫和,狠意卻不言而喻。這下他不用聽艾許的了,就像他頭一次在街上攔住艾許,拉拉扯扯顏面掃地,莫沙克也不介意。

「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為所欲為。」艾許退後一步,想當然爾莫沙克也往前進了一步,他們一直維持著伸手就能碰到對方的距離,蠢到透頂。他明明有很多手段可以讓艾許就範,任何一個直截了當的法子都行,但他卻耗在街上,和艾許一樣凍得發抖。

好個盡忠職守的騎士,但他效忠的對象到底是誰?「你還有事瞞著我嗎?」

「有。」

這荒謬的對話讓艾許差點笑了出來。他沒笑,但怒火也消褪得差不多了。在堅持什麼呢?可笑的,微不足道的自尊心,他現在也只剩這個了。「我不相信你。」

「你不用相信我,只管把我放到棋盤上就行。」莫沙克撫上了他的臉頰,一開始很小心,像是怕艾許揍他,這實在是多慮了,何必浪費力氣?於是他又吻了艾許,貪婪的力道倒是很真心。「事情還沒完,對吧?不管你接下來想幹什麼,都不可能一個人辦到。」

他該死的又說對了,艾許疲倦地閉上眼睛。他沒這麼天真,以為自己能單打獨鬥完成計畫,儘管他現在有了高地人做後盾——幾十個人的使節團,外加幾百個走不出豬島的戰俘。遠遠不夠。他需要騎士,才有機會在棋盤上突圍。

為什麼不?他努力了這麼久,沒理由中途打住。現在他反而可以放下那些糾纏不清的情緒,把手上的棋子利用徹底。

回到原點,不流自己的血。

「這可是你說的。」艾許睜開眼睛。「你最好不要後悔。」

莫沙克笑了。「聽你的,老大。」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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