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9年7月30日 星期二

灰姑娘 番外:非典型夜話


「莫沙克如果知道我們在同一張床上,一定會宰了我。」

「閉嘴。」

「不對,在那之前,他應該會先對我用幾輪酷刑,像是火鉗或夾子之類。」

「你就不能讓我好好睡覺嗎?」

「那傢伙兇得要命,如果我被拷問,不知道管得住舌頭沒有。」

一個枕頭飛過來,很顯然是想悶死我。「如果你這麼擔心,可以立刻滾下床去,睡到那邊的地毯上。」

「為什麼不是你下去?」

「莫沙克不會拔我的舌頭,但可能會拔你的。」

「我明白你的意思了。」

「那就好。」

「可以問個問題嗎?」

「我可以說不要嗎?」

「你跟莫沙克誰在上面,誰在下面?」

「歐倫。」





我叫歐倫,這是假名,但不用太在意。我低調地在這個國家幹了一陣子間諜,後來逮到機會往上爬,算是坐穩了大使的位置。總括來說,這兩個工作性質差不了多少,都需要臨機應變,說話迂迴,隨時抓住別人的弱點。

睡在我旁邊的是艾許,二十幾歲的人,說話卻像老頭子似的,私生活更是無趣,連想找他喝酒都得守規矩。嚴格說來我們不是朋友,更像競爭對手,尤其他老是把我的國家當假想敵。這可不公平,沒有咱老鄉做生意,他們哪來的貂皮、烈酒、香料可以用,使用者付費不是當然的道理嗎?

至於他那個男朋友,我不是很想提,晚點再說。

我們這兩個身居高位,舉足輕重的人,為何會被困在房裡,睡在同一張床上,只能講些垃圾話,這要從一個月前說起了。


那天下雨,這國家的春季特產,可不是富有詩意的綿綿細雨,而是能淹過橋面,把你的褲子都沖進運河裡那種。艾許的心情很差,可能和半身都濕了有點關係。我反應夠快了,生火烤乾他的外套,給他坐最舒服的椅子,又奉上冰涼的淡啤酒,但他的臉還是僵得像石頭。

「少來這套,歐倫,我沒時間。要不是看在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,我才懶得跑這一趟。」

態度變真快,剛才僕人在場,他可是客客氣氣,每句話都加了「請」。等進了書房,門一關上,他就連裝都懶得裝了。

附帶一提,大使官邸是棟老房子,外表還過得去,大門有浮雕,窗戶是彩色玻璃,屋簷下的滴水獸更是傑作,但孔洞實在太多,不只漏風冷得要命,也不太確定談話內容會傳到哪裡去。只有書房還算安全,我剛上任就做了次大改動,把鑲板全打掉,換上厚實的掛毯,縫隙封死,裝飾品也全部搬走,尤其是牆邊的那整套空盔甲,就算曾有人站在裡面偷聽,我也不會太驚訝。

「你不會後悔來這趟的,這裡有坎拉爾的杏桃白蘭地,加了肉桂和橘皮的燒酒,也有密封放了二十年的橡木紅酒。」不是我在說,這通常是談話最好的潤滑劑,雖然貴得要命。「還是你想來點更烈的?」

「不用,任何酒都不用,也別想摻在任何東西裡要我喝,除非你想讓莫沙克找上門。」

那還真讓我打消了念頭。是啦,莫沙克算是艾許的——哈,那個該怎麼說,盟友?男友?自家養的大型狗?只要一聲令下,就會咬斷獵物的喉嚨,快得連眨眼的時間都沒有。儘管笑吧,不管在什麼地方,我都不喜歡拿自己的小命冒險,艾許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。

「貿易協商五天後開始,看來你已經和自家代表達成共識了?」

拒絕了酒,連閒聊都省略,還真是不浪費時間。「那是我的職責所在。」

艾許完全不想放過我。「你的意思想必是,尋求雙贏。」

看吧,得寸進尺就是這麼回事。我幫過他們幾次,四處奔波,一長串的名單挨個兒拜訪,有時還得開趴設宴,威脅,賄賂,更別提自掏腰包的那些酒——什麼時候這成了義務?現在我想給自己放個假,他們就不高興了。

「拜託,艾許,我做的還不夠多嗎?」真是的,我喝太快,浪費了一杯橡木紅酒。「上回過路費定案以後,有十八個城市宣布我不受歡迎,只要我踏進城門一步,就要把我的頭擰下來,做成愚者之夜的裝飾品,同樣的事我不想再來一次。」

「我明白。」

這話一聽就很敷衍。艾許的頭髮濕了又乾,現在翹得有點好笑,但我才沒這麼好心告訴他。艾許算是長得好看的那一型,身材瘦高,穿衣搭配也有一套,哼,雖然他自己不承認,我知道他可是很在意自己的外表。

「反正,」我再次強調:「大使本來就不該介入協商。」

「沒錯。」艾許溫和地說:「你們的代表洛維恩已經準備好進場廝殺了。」

「哈。」提到那傢伙就讓我沒了喝酒的興致。洛維恩是十足的狐狸,尖下巴笑起來更像,穿著招搖的紅黑上衣,成天在總督府、議會和交易所轉悠,只差一條搖個不停的狗尾巴,居然還有人覺得他懂詩和音樂很風雅。「祝你們幸運。」

「你應該也很清楚,他絕對不是你的盟友。」

「還用說嗎,他已經在低地國總督面前講了我夠多壞話,也拉了夠多盟友,他的錢多到可以乘船沿河灑,實際做的也差不多。」我索性說了實話:「這回協商如果我沒有表現,又落了什麼把柄在他手裡,大概夏天結束前我就要打包行李,把官邸讓出去了。你還記得前任大使的下場吧?」

這就是底牌了,說起來也夠不光彩的,幸好這書房沒有其他人會聽到。艾許也是個聰明人,知道什麼時候該打住話題,死纏爛打只是浪費雙方時間,反正,這回我是真的幫不上忙,事關我的職業生涯,說不定還有小命,洛維恩這傢伙會做出什麼事,我可不敢說。

「你最近還是小心點。」艾許臨走時說。即使遊說失敗依舊保持風度,懂得做生意的人就是這樣。「我擔心洛維恩採取更直接的手段,確保協商照他的意思走,說不定連下任大使的位置他也想要。」

「哈,他早就試過好幾次了,動手動腳的麻煩,謠言中傷,還有兩次試圖放火燒我的倉庫,好啦,我知道還沒有證據,但每個人都知道是他幹的。」

「總之,小心為上。好歹你是個可以談的對象。」艾許微笑,但連我都看得出來他有點焦慮。「我可不想在這棟官邸裡喝洛維恩的酒。」

「起碼他端出來的也會是高級貨。」我想裝得輕鬆,但有點失敗,這下艾許連笑都不笑了。

「有需要的話,我可以讓看門狗過來。」

哈,莫沙克手下的那群看門狗,平常負責保護國王,艾許竟主動提議要借我,這算得上賄賂了,我可不上當。「放心,我自己有準備。」

我真的有。但人算不如天算,誰知道後來會發生那種事?


事情發生時我正坐在馬車裡,時間也算得剛剛好。洛維恩進城後三天,我們在大使館進行過一次皮笑肉不笑的會面,又在隨後的餐宴上喝過酒,吃正統的家鄉菜。當然,跟他在一起實在是食不知味,幸好同席的女性很美,多少能彌補一點。

我不記得怎麼跟洛維恩道別的了,反正我們兩個人都半醉半醒,衣服沾滿酒漬和奶油,低地國的糜爛宴會能搞出什麼花樣,我都不好意思說得太清楚。馬車搖搖晃晃,穿過首都最熱鬧的街道,我早就把簾幕放下,免得陽光在腦袋裡爆炸。

馬車就在轉彎的時候突然停下,太過猛烈讓我往前飛仆撞上椅子,這狀況下遭到雙重攻擊實在夠嗆。我眼冒金星,維持一個很難看的姿勢好一陣子,才聽到外頭傳來吼叫和鋼鐵撞擊。等等,是車伕被拉下去了嗎?那聲叫喊可真響亮。又是一陣搖晃,有什麼東西碎在外邊地上。

「保護大使!」隨車的護衛不多,這我知道。簾幕外有人影跑過,但我才沒這麼蠢探頭張望,刀劍不長眼啊。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,真有一枝箭飛進窗裡,釘在木板上搖晃。我只能盡量趴低身體不動彈,這實在有失體面,幸好沒有人會看到。

外頭又一聲慘叫,這時間比原先預期的久,可能那群傢伙覺得收了我這麼多錢,該演得賣力一點。

這就是我沒跟艾許提起的鬼牌,大使當街遭到襲擊,又在洛維恩抵達後三天,許多人都知道他對我不滿意。這下他走到哪都要面對懷疑的眼光,國王也會更注意我的人身安全,再高明的陰謀詭計都得再緩一緩。接下來就等協商結束,趕快送洛維恩滾蛋。

我怎麼也沒想到有人猛地拉開車門。外頭太亮,我看了好幾眼才發現他用布蒙住臉,眼神兇狠,就像真正的強盜。

我伸手去抓劍,但已經來不及了。


「嘿,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,你們在大街上擄走一個安分守己的小市民——好吧,我不是什麼小市民,不管你們要多少贖金,我都可以在半個時辰內搞定——等等,我們先談談,嘿,開門,你不能把我關在這裡!」

我捶門太用力,掌根痛得要命。這時後面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:「省點力氣。」

簡直不敢相信,艾許就坐在房裡,繃著臉,但依舊冷靜。

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
艾許賞我一個白眼,喝光手上的杯子,我往前兩步就聞到濃濃酒味,哇哦,他起碼喝了三杯,可見心情真的很差。「我的馬車就在你前面不遠。」

「說得好像是被我牽連似的。」

艾許沒回答,但臉色明白表示,他就是這樣想的。「不管是誰幹的,好歹不像要拷打我們。」

這話得打個折,我可是被綁得牢牢的,手腕上還留著痕跡,眼睛也被蒙住,在馬背上顛了大半天,骨頭都要散了。不管綁架我的是誰,都沒打算讓我好過。

但我還是得承認這房間不差,桌椅是成套的還有軟墊,地毯的花樣勉強及格,壁爐架上放了幾瓶酒,還有一個華蓋大床,容得下三個人睡。再過去有個屏風,唉喲,居然是個豪華大浴桶,該有的設備全都有。

這簡直比大使官邸的臥房還舒適了——根本沒縫隙可以透風,窗戶開在高處,窄得絕對擠不過去。

艾許又喝了一杯酒,我忍不住說:「你真淡定。」

「只要他們不急著殺人,總會有辦法的。」

好吧,這傢伙也是經歷了不少事,別看他現在穿著亞麻襯衫,領巾打成花俏的樣式,外套還有鋸齒花邊,三年前他還是個布商學徒,成天奔波幹活,對客人和老闆打躬作揖。

這甚至也不是他的真面目,他其實是個貴族,只不過被上一代國王追捕,不得已才隱姓埋名。當然啦,他現在已經不用逃亡了,而且剛即位不久的國王對他超好——年輕時的友誼什麼的,我就沒這麼幸運,凡事得自己打拚。

知道這些舊事的沒幾個人,但我可是好好調查過他的底細,艾許想必也知道,但他還是一派心平氣和,說什麼都像真的一樣。

「你覺得是誰幹的——洛維恩嗎?」

艾許眉毛一揚。「抱歉,我都忘了你樹敵太多,很難釐清最有嫌疑的人。」

「好啦、好啦、我早該聽你的。」我覺得自己也該來一杯酒,艾許毫不猶豫就倒滿,還差點溢出來,表示他其實沒裝的這麼冷靜。

很難想像洛維恩會出此下策,我料到了賄賂、利益分配、唇槍舌劍,但還真沒料到這個,直截了當的暴力,踹開擋路的石頭,這不是低地國的風格,真的,太沒品了。

但卻很有效,這下我一籌莫展了。

「我們現在該怎麼辦?」

艾許聳聳肩,語氣平板:「等待。」


「天哪,瞧瞧他們送來什麼,還用木盤子裝,木頭!是把我們當狗嗎?」

「我看起來像是小羊羔肉,還有餡餅和酒漬李子。」

「拜託,我家洗衣婦吃得都比這個好!」

「沒關係,我習慣了粗食。要酒嗎?」

「是嘛,別動不動就說你做過十年學徒,好像我沒落魄潦倒過似的。」

那還真是不堪回首,理論上低地國是由議員選出總督,但你大概也想像得到,這位置跟世襲差不多,家族內你爭我奪,我老爸每餐吃飯都要試毒,搞得像打仗似的。也不能說他太小心,因為我上頭兩個哥哥掛掉的方式就很可疑。

幸好我排行夠後面,但還是有丟掉小命的危險,那些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啊,我都懶得再說什麼。第二次遇上「意外」後我就決定逃跑,愈遠愈好,差點連行李都來不及收,搭上的船臭得要命,為了吃到跟石頭一樣硬的麵包,得花上四倍價錢,吊床上還有蝨子和一堆恐怖的玩意兒。

「相信我,逃亡時我住過更糟的地方。」艾許淡淡地說。「好歹你沒有國王的殺手追在後面,準備提你的頭去領賞。」

「好吧,你贏了。」我戳著小羊羔肉,軟嫩度勉強可以接受。「起碼脫離那灘渾水後他們就懶得殺我了,後來我說要留在彎河港見見世面,我老爸也贊成。」

「你是說當間諜嗎?」

「我們一般不講得這麼白。」

「哈。」


「你看,趁僕人進來的時候拿椅子打昏他們怎麼樣?」

「第一,外頭有更多警衛。第二,你幹了這事,接下來我們可能就要待在真正的牢房。第三,我不覺得你或我有那個本領把人打昏。」

「好吧,算你有理。」


「我又不是混碼頭酒館的水手,幹嘛給我啤酒?把這玩意兒收回去,我要整壺的冰水,冰塊還沒融化的!」


「我要整桶的泡澡熱水,裡面灑滿薰衣草花瓣。現在,馬上,立刻,聽到沒有!」


「歐倫,那些僕人只是聽命行事,你一直為難他們也沒有用。」

「哈,叫他們找洛維恩抱怨去吧。既然是他買單,我幹嘛不享受一點?」


「老實說,我開始厭煩在這裡無所事事了。今天我繞著那個桌子起碼走了五十圈,聊點別的可以讓我好過點。」

「『別的』是什麼意思?」

「拜託,我們還不清楚彼此的底細嗎?你調查我的資料搞不好都堆到天花板去了。」

「彼此彼此。」

「對嘛,我們能聊的只有探子不知道的事了,像是我喜歡吃的菜色。」

「你是說烤鰻魚,還是臉蛋紅潤,有點豐滿的女人?說真的,你的口味比裝出來的要樸實多了。」

「才不——等等,這連我老哥都不知道!」

「不需要探子,夠用心也看得出來。」

「其實你暗戀我吧?」

「滾。」


「我睡不著,艾許。」

「現在是大半夜,你非要吵醒我?」

「這通常是晚宴結束,要開始打牌的時候。」

「我對低地人的習俗敬謝不敏。」

「來玩問答遊戲怎麼樣?」

「歐倫。」

「你都把我的秘密掛出來了,總該禮尚往來吧。」

「我確定這個字不該用在這種地方。」

「啤酒還是白蘭地?」

「如果我不想要你每半個時辰就來煩我,是不是最好順你的意?」

「聰明。」

「白蘭地。」

「但你又不喝。」

「是不跟你喝。白色還是黑色?」

「藍色,非常襯我的眼睛。供奉的對象?」

「持秤聖徒。」

「哇哦,有夠老套。」

「他不只守護商人,還保證睚眥必報,你犯過的罪都有重量,得付出相等的代價。」

「有沒有人說過你有點可怕?」

「經常。」


「除了普通話,你會幾種語言?」

「低地國的四種方言,你們國家的三種,高地語還行,帝國話就不行了,文謅謅又黏得像麥糊。貓還是狗?」

「狗,尤其是叼獵物回來的時候。」

「實用主義啊。」

「當然。」


「童年回憶?」

「躲在我爸訪視的車隊裡,過了兩天才被拎出來。現在想想,我那時就注定了要浪跡天涯。」

「我曾經弄斷王子的手臂。」

「哇哦,就是現在的國王吧,這是我最近聽到最刺激的事了。」

「但話說回來,要不是他硬要我爬樹,我也不會掉到他身上去,所以這算扯平了。」

「你小時候膽子比現在大很多嘛。」

「如果你有這樣的朋友,就會習慣先想清楚再做。」


「喜歡哪一齣戲?」

「採花賊。」

「哇,沒想到你會喜歡那種低俗玩意兒。」

「我每次看都笑得很開心,有什麼不對嗎?」

「我只是嚇了一跳,顯然我對你的認識還不夠深。」

「沒錯,你還差遠了。」

「這麼說可真傷我的心。我最喜歡的戲碼是暴風雨,那個小兒子當上國王,把會妨礙他的父母手足全部殺光。」

「然後不斷受鬼魂騷擾?」

「每晚跟他們聊天根本不是問題。」

「我相信。」


「刺激的經驗。」

「還要繼續?」

「反正又沒其他事情。我就先回答了,和旅館老闆娘在房間裡,那時候我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幹嘛,偏偏她老公也是。」

「年度結算報告的時候發現帳目有錯,而且前面就站著一票貴族。」

「這答案太爛了,換一個。」

「我說的是實話。」

「怎麼不提你穿著女裝,溜進國王的宴會——」

「他那時還是王子。」

「不重要啦,你把王子帶走,可是造成了不小的騷動。我一直很好奇,你那個看門狗男友不介意嗎?」

「嗯。」

「你笑什麼?」

「晚安,歐倫。」


「搞什麼鬼,你在這種地方還能準時早起?」

「現在我知道你為何常趕不上會議了。」


「已經過幾天了?」

「三天吧,我有在看天光。可惜那扇窗戶太小又太高,沒辦法讓我們爬出去。」

「洛維恩肯定會栽贓我一些可怕的謠言,說我怠忽職守,或捅了什麼婁子逃跑。」

「那還得要他肯大發慈悲放了我們。」

「你那隻看門狗,找得到我們嗎?說真的我對他沒什麼好感,但現在也只能指望他了。」

「他不是『我的』看門狗,他叫莫沙克。我注意到你很少直呼他的名字。」

「我又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張開大嘴咬我一口。」


「你跟莫沙克在一起多久了,兩年?三年?」

「四年。」

「老天,真有毅力。」

「我知道,你沒法維持一段關係超過三個月。」

「你就在滿桌甜點裡選了個乾麵包,而且一直只有乾麵包。」

「我不會這樣形容莫沙克。」

「不會厭煩嗎?我是說,每回脫掉衣服都是同一套——」

「歐倫。」


「我有沒有告訴過你,洛維恩那傢伙狡猾得像狐狸?」

「有。如果你早點處理,我們就不會在這裡了。」

「現在是責怪受害者囉?」

「好吧,是我失言。」

「真不敢相信,連我老哥都信他那套,寫信問我上次會館的土地糾紛是不是處理不當,沒有盡力幫咱們老鄉爭取權益,簡直不敢相信,為了賠償金我還跟你吵過架。」

「別扯到我身上。」

「我哥還數落我日夜笙歌,花了太多錢。拜託,這一大票貴族,商人,間諜,保鏢,難道要我用樹葉跟他們打好關係?唉,這工作裡外不是人,洛維恩想幹就去啊,我樂得輕鬆!」


「我開玩笑的,洛維恩和他的野心都滾下九層地獄吧,想收割我在這裡努力的成果?先踩過我的屍體——我是說,只是比喻而已。」


「洛維恩你這孬種,只會躲起來耍陰謀,像個男子漢拿把劍跟我決鬥啊,我一定把你刺個對穿掛在這面牆上!」

「別踢牆壁了,有人敲門。」

「嘿,不管現在開門的是誰,我已經沒耐心——」

「晚安,大使閣下。」

「莫沙克!」

不得不說,艾許的狗還真管用。


我不會因此收回前言,說莫沙克就是個充滿同情心的大好人,救苦扶傷的騎士之類。他是軍隊養出來的獵犬,絕對不知道優雅兩個字怎麼寫,更別說「有趣」和「你可以滾了」的微妙差異。都是因為他,我在這個國家辦事的時候常遇到麻煩。當那傢伙在五步遠的地方,手放在劍柄上虎視眈眈,什麼精妙的佈局或說詞都很難發揮。

但我現在真高興看到他,就算艾許當場撲進他懷裡也一樣。我是說,和他們兩個都是男的沒有關係,認識的人在眼前抱得難捨難分,任誰都會不自在吧!

當然這件事在宮廷裡還算秘密,我也對亂嚼舌根沒興趣,說真的,那兩個人都不好惹,一個動不動就拔劍,另一個可是會面帶微笑把你整到破產,何必自找麻煩。

「沒事吧?」莫沙克上上下下檢查艾許,好像怕他少了什麼。「你的臉色很蒼白。」

「這幾天睡得不太好。」

嘿,接下來不會要說是我的錯吧?我真想叫他們別浪費時間了,剩下的回家再演,天知道會不會有人從走廊轉角衝出來——燈都滅了,唯一的光源是我剛出來的房間,我可不想再回去了。

我很難確切描述接下來發生的事,因為實在是太黑了。終究我沒能好好看這房子一眼,就下了樓鑽進地窖。那裡有條密道,藏在木架子後方,濕答答的還有一股臭酸味。艾許當然是跟著莫沙克走,兩個人手抓得緊緊的,而我可沒這種待遇,就算一跤滑倒在泥水裡,也得靠自己再爬起來。

「你還能走嗎?」

當然,這句話不是在問我。

「沒問題。」

「我可以揹你。」

「別鬧了。」

我也有同感。

出了密道也沒好點,因為正是大半夜還飄著雨,我又冷又累又濕,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,只知道地面凹凸不平,走得我腳很痛,原本振奮的心情又惡劣起來。莫沙克說我們沒有離開首都,只要走個幾哩路就能回家。

「我們被關在這裡多久了?」我問莫沙克。

「五天。」

「我猜,洛維恩一定比蒼蠅還忙,把我的朋友和敵人都拜訪過了一輪。」

「我們試圖封鎖消息,但謠言已經傳出去,所有人都很緊張,不知道是誰幹下這種事情。」莫沙克坦承。「總之,現在協商是暫停了,國王堅持要先找到艾許,否則一句話都沒得繼續。」

「我呢?」

莫沙克一臉困惑。「你是大使,不出席協商也沒關係。」

看吧,在這件事情上,我的重要性完全被低估了。但也不能怪他們,畢竟我這次真的很低調,這也得算在洛維恩頭上。

在街角有兩個看門狗跟上來,在這節骨眼上,多幾個帶劍的未嘗不好,莫沙克和他的那群看門狗,當他們站在你這邊的時候,敵人保證要倒大楣。天色逐漸轉亮,我開始覺得自己真能逃過一劫——這條街的輪廓很熟悉,再過去就是市場,我離大使宅邸只有三條街的距離。

但就在這個時候,我聽見看門狗拔劍的聲音。他們停下腳步,盯著後方出現的人影,那絕不是推車上市集的蔬菜商。

「別慌。」艾許說。「讓看門狗留下來擋。」

我不會說自己腳都軟了,但我確實踩進路面的坑洞,差點跌得狗吃屎。「我不覺得能跑得過他們。」哎,就算在最好的狀況下,體能競賽也不是我的強項。

但我顯然低估了艾許。他拽著我躲進兩棟房子間的縫隙,毫不猶豫。「這裡走。」

現在想起那場逃命,我還是心有餘悸。好幾次腳步聲和鬥毆近得讓人心驚,彷彿追兵馬上就會抓住我的衣領,但艾許還是有辦法甩掉他們。這傢伙肯定知道城裡每一條逃生路線,我只能暈頭轉向跟緊他。爬上屋頂,跳過矮牆,穿過還沒開攤的市場,鑽進一家藥劑店——踩了地上的麻袋好幾腳,幸好沒碰倒罐子。最後還走進妓院,四周都是此起彼落的呻吟。可惜我那時候腦袋空白,沒擠出幾句俏皮話來酸他。

那些女人濃妝豔抹,顯然以為顧客上門,一直想伸手擋我們。很不幸的艾許被纏住,卡在牆壁和兩對半裸的胸部間,氣急敗壞地揮手要我先走。

就只差這麼一點。

我正要打開妓院的後門,洛維恩搶先一步撞進來,手上拿著劍,臉氣得發紅,頭髮亂七八糟,還說了一句很沒教養的話:「你死定了。」

幸好我動作敏捷,就算被關了這麼久,還是能閃過洛維恩劈來的劍。只是看著桌子在眼前爆裂,我還是震驚不已。就算我們是死對頭,這也太粗暴、太沒風度、太不像低地作風,唉,慾望竟可以腐化一個人至此。「我做了什麼,你非要這樣對我?」

「讓你活著就是個錯誤!」

洛維恩咆哮著又想砍我,就像一頭失控的公牛。我已經被逼到走廊盡頭,無路可退,心想這回真逃不掉的時候——莫沙克出現了。

唉,實在很難描述他撲向洛維恩的兇狠模樣,那一瞬間我對他的好感度爆表,差點就要愛上他了。

差點啦。


「真是一團亂。」艾許搖頭。他坐的位置,剛好就和我們上回在這個房間時一模一樣,很難相信一個月就這樣過了。「幸好莫沙克有趕上。」

「我真不敢相信,他打斷洛維恩的鼻子耶,血還流到我身上。」想起那時的混亂,我還是忍不住抖了一下。就算我很氣洛維恩,看到他滿地打滾,連話都說不出來,還是覺得不忍。

「洛維恩承認攻擊你,沒有要辯解。但他宣稱這是你自導自演,消失五天讓協商沒法進行,還讓謠言四起,嚴重打擊他的信譽。」

看吧,我早料到他會用什麼說詞來開脫,但實際聽到還是一肚子火。「我能把他銬在牆上,用點火鉗和夾子嗎?」

艾許揚起眉毛。「歐倫,我們不是野蠻人,何況你們又各執一詞,任何調查都會有損你們的面子。」

「好啦。」

「既然沒人傷亡,我建議放他一馬。」

不用艾許提醒我也知道,那屋子早就被搬得乾乾淨淨,包括我被關了五天的房間,只剩下我踹牆壁的痕跡,簡直像是魔法。左鄰右舍說空很久了還鬧鬼,平常沒人敢靠近。至於洛維恩,不用問就知道他會斷然否認,說他這輩子從沒到過那一帶。隨便啦。

「真是便宜他了。」

「無論如何,這次的協商算是雙方滿意,我們受苦也值得了。」

才不是呢。看洛維恩出席貿易協商的模樣,臉色慘白,魂不守舍,就連艾許要求調整數字,他也草草帶過不再爭辯。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,再對我和艾許投以同情的眼光。據說他還被香料公會拒於門外,可想而知,那些商人一點都不想跟醜聞沾到邊。

協商結束第二天洛維恩就搭船走了,一大清早的,也不讓任何人送行,這麼低調可不像他。

「真可惜他沒在路上遇到強盜。」

「沒有,也沒有暴風雨或神秘的火燒船。」艾許像是想笑。「我們還加派士兵護送。」

「反正他休養一陣子後,肯定又會開始興風作浪,到處說我的壞話扯我後腿。」想到那光景就讓我忍不住嘆息。「後患無窮。」

「這是一定的,但如果他現在掛掉,你麻煩就大了。」

這番話合情合理,但我還是忍不住想,這說不定正稱了艾許的意呢。之後我得多花心力盯緊洛維恩,就少了時間做……其他事情。

別以為我真這麼蠢,全盤接受艾許端出來的菜色。有沒有可能,他利用了我的計畫,又摻進來加點料?現在回想,馬車被攔下來時,我根本沒看到外頭的狀況,而綁走我的那些傢伙都蒙住了臉,從頭到尾一語不發。

只要思緒往這個方向去,疑點就更多了。莫沙克和那些看門狗,真的是費盡千辛萬苦闖進屋裡救我?沒錯,他那時是一身黑衣,拿著劍,神情警戒,簡直像剛宰了人,但他大部分時候都是那個樣子,別忘了他可是艾許的獵犬。況且,我一路走到密道,都沒看到屍體不是嗎?雖然以他謹慎的作風,是不會弄得亂七八糟留下證據的。

洛維恩絕對是想宰了我,毫無疑問,這我敢拿靴子打賭。但回頭想想,我們一直都沒有機會坐下來釐清真相。公開場合總是有太多人,而我們也倒盡了胃口,根本不想見到彼此的臉。他是不是有理由這麼氣我,甚至在協商會場都毫不掩藏?

唉,再想下去,就很難喝得下這杯酒了。

話說回來,真相重要嗎?洛維恩這一滾,我起碼有幾個月可以高枕無憂,開趴時也有話題可說,就連仇人看我的眼光都大不相同。我敢打賭,當中很多人都打過類似的主意,只不過還沒出手。這場風波之後,他們反而心虛起來,急著撇清對我沒有惡意……你知道,猶豫永遠是最好見縫插針的時機。

總之,不深究對大家都有利,政治和做生意很像,幾分糊塗最好。所以我什麼也不說,只拿來另一瓶酒,比剛才的烈得多。

「再來一杯?」

「也好。」艾許考慮了一下,露出微笑。「我想今天就不用照規矩了。」

哎,我一點也不急,總是會有下一場棋,而我也會毫不猶豫把艾許當棋子擺上去,必要的時候犧牲他換取利益。事實上,這機會來得很快,而且影響之廣出乎所有人意料。猜猜我讓艾許佔什麼位置,小卒還是女王?

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,下回再說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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