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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嘿,我告訴你,那是佛圖納的特有種,能遇上算你運氣好。別被牠的動作騙了,牠會先裝得很遲緩,其實是在引誘獵物上鉤。啊還有,牠的外殼很硬,直接砍沒效率,我測試過,連騎士團的長槍都刺不進去。」
從頭到尾那女人的話都沒停,坐在矮牆上晃著腳,指揮、評論,或天外飛來一句隔壁街上的冰淇淋店超棒,千萬不可以讓惡魔闖進去。如果是平常,維吉爾早就覺得這樣的喋喋不休很惱人,但事已至此,再叫她閉嘴似乎也沒什麼意義。
讓維吉爾不高興的是她說對了,刀刃砍在惡魔身上又滑開,那瞬間的震動直傳手腕,他當機立斷往後閃,果然尖刀一般的爪子就落了下來,插進地面像切奶油似的,森森利齒倏地逼近,那氣味還真噁心。她又叫起來:「眼睛,刺牠的眼睛,那是牠的弱點,你有沒有在聽?」
真是謝謝這沒用的建議,這傢伙有十呎高,揮手就扯下二樓陽台的鐵鑄花架,每步都震得地面晃動,維吉爾就算伸長兩倍的手也刺不到目標。爪子在陽光下反射光芒,尾巴上的倒刺也不遑多讓——那玩意兒當頭掃擊,速度快得出乎意料。維吉爾即時滾離,牆面爆出大洞,碎磚塊四散飛濺,落進滿地花朵和破盆栽間,又被一視同仁踩成爛泥。
「啊,你不用擔心我,牠們的視力很差,只要像這樣坐著不動,牠們會以為我是雕像,你專心作戰就好。」
眼角餘光似乎有什麼閃過去,那女人腳下出現陰影,路面凝成冰塊似的裂片——維吉爾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藏在地底的惡魔,凶猛又狡猾,眨眼就能把獵物絞成渣。他想迴返卻讓自己的防守出現空隙,惡魔一爪將他揮向牆壁,再一爪踩住他壓進碎石塊裡。他似乎聽見那女人尖叫,但難以分辨是在擔心他,還是死前的掙扎。
事後想起,他的反應確實欠考慮,有這麼多的手段可應付,他卻硬生生抽手,帶著刀鋒在惡魔掌心切出深溝,代價是血淋淋撕裂的劇痛,但這不值得關注。惡魔一聲痛吼鬆開了手,轉眼間爪子就帶著鮮血掉落。維吉爾向前躍上惡魔的前肢,然後是肩膀,這回刀鋒精準插進右眼,再一轉整顆眼球帶著黏液飛過街道上空。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,撞倒了一整排雕像。
他回過頭,還以為會看到那女人的殘骸——再怎麼令人厭煩,也不該落得如此下場。但她完完整整坐在原地,倒是腳下一灘黑色軟泥,還在掙扎似地冒出泡泡又癟下去,腐蝕的地面白煙成縷,惡臭四溢。
維吉爾難以置信。「你做了什麼?」
那女人坐在矮牆上,晃了晃手中的空罐。「從攤車上拿來的。」
巨大的惡魔屍體橫在前方,鱗片反光刺眼,維吉爾差點以為自己看錯。「鹽?」但他沒時間再想,後方傳來低吼,還有爪子刨挖地面的尖厲聲音。
「很有趣吧,油、鹽、花粉甚至是普通的水——這個世界充滿了對惡魔而言致命的物質,依品種而異,大概可以說,反過來也差不多。」那女人依舊喋喋不休,也不管他有沒有空聽。「這些在冒煙的玩意兒會融掉我們的皮膚,對其他惡魔就跟口水一樣無用。想想看,居然沒有人做過系統性的研究——啊!!!!」
她尖叫一聲,音量足以殺人,就連維吉爾也不由得手抖了一下,刺穿最後一隻惡魔迅速回頭,還以為會看到她少了隻手或肚破腸流,但她氣惱地跳下矮牆,一手插腰,把空鹽罐摔得遠遠的。
「又怎麼了?」
「剛不是說要留個活口,別殺光嗎?」
他看看腳下一地屍體,又看看她,原則終於失去效用:「……關我屁事。」
「算了。」她掏出捲尺來量地上的斷爪,裙子一角浸在血水裡。
「你在幹什麼?」
她頭也不抬。「記錄啊。」她翻開小冊子,匆匆寫了幾行,字跡凌亂得像鬼畫符。「樣本數太少了,這品種不常出現,寬十吋……我三年來只遇上過兩隻。」
維吉爾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能保持沉默。
「還不錯啦,你下刀挺準的。」下一個,她開始記錄外殼的花樣。「那些人做事都沒什麼章法,不管是騎士還是傭兵,他們只管打死獵物,弄得亂七八糟,有時把自己也賠進去,只能叫清潔隊來收拾。當然啦,最難的是活樣本,我上回求了半天才拿到一隻負傷的,觸角被砍斷,那就跟瞎了一樣。我在想——」
「別想叫我抓活的。」他本想說滾遠一點,但說了也不會有用。這女人似乎打定主意跟在後面,接收源源不絕的戰利品——他也不是要順她的意,誰叫那些惡魔非要擋在路上不可?
「好啦。」她啪一聲闔上本子,回頭同時瞪大了眼睛:「你傷成這樣,怎的一聲也不吭?」
維吉爾看了一眼右臂,鮮血淋漓早已浸透外衣。他聳聳肩,扯下碎裂的袖子,扔在惡魔的屍體邊。痛楚正在蔓延,像是千支針同時插進去,伴隨滾燙的焦躁感,那爪子說不定帶有毒液,他能自行痊癒,但還是需要時間。
皮開肉綻不算什麼,反正沒打斷骨頭,就算地底再爬出一群惡魔,要他繼續戰鬥也不成問題。
「你在皺眉頭。」
這事顯而易見,不需要她多嘴再講一遍。他不該犯這種錯——在戰鬥中分心,輕率行事,活該受到懲罰。如果遇上更難纏的對手,後果肯定比手臂還嚴重。此刻,黑騎士的塗鴉在對面牆上,一半破損,幾乎是失望的模樣。
「還是處理一下吧,我身上有藥。」她開始摸索口袋,那件看似平凡無奇的裙子到底裝了多少東西?「光看都覺得痛。」
「不需要。」他太過煩躁,忘了斟酌:「我弟下手比這重得多。」
又一次,維吉爾還沒說完就猛然打住,默默咬牙切齒。一次又一次,他還要犯多少錯?
或許該說是幸運,那女人根本沒在聽,只顧著找出手帕,仔細擦乾淨他手上的血污,又往傷口倒了些粉末——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,但涼涼的很舒服,維吉爾忍住了把手抽回來的衝動。
「你們這些混血兒。」她的語氣就像在說,你們這些挑食不吃茄子的人。「特別愛亂來,傷好得快還是會痛啊。」
維吉爾猛然抽回手,手帕飛出去,又被她在半空中截住。「拜託。」她居然一臉忍俊不禁,似乎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。「別說你有試著隱藏,哪個人類能直接跳上屋頂,撞斷路燈又毫髮無傷,還能一刀砍下惡魔的頭?」
維吉爾沒有回答——不知道怎麼回答,大部分人聽到混血兒的反應都不怎麼好,不是強忍厭惡倒退三步,就是逃得連武器都來不及拿,好像他隨時會翻臉發狂,把人類大卸八塊啃個精光。伏魔師更煩,老是想往他身上灑聖水超渡,不得不說那真的會痛,更坐實了邪惡的指控。
「你是不是在等我放聲尖叫,或拔腳逃跑?」那條手帕沾滿血污,但她看都不看就塞回另一個口袋。「混血兒沒這麼稀奇吧?三不五時就有惡魔入侵,不只是那些草啊蟲的,也有跟我們長得差不多的,黑騎士不就是這樣?他在人界這麼久,有幾個混血孩子也很正常。」
如果她知道眼前就是黑騎士的後裔,不知道會作何反應——維吉爾心想,八成是先從頭到尾測量,和別的品種比較,看看有什麼不一樣。
「歷史上一直都有混血兒的事蹟,更不要說那些幹大事的將軍和國王,只是沒幾個攤開來講——因為人類怕他們跟怕惡魔一樣,戰爭時把他們推出去擋,和平時乾脆綁上木樁燒掉。」
維吉爾瞇起眼,就人類而言,她的觀點算得上新奇。「更愚蠢的事,你們也沒少做過。」
她好像沒注意到他的用詞,或根本不想理。「等到戰爭再臨,後悔也來不及,其實大家都知道原因,只是不敢提起——人類自己搞垮了戰力,根本沒法抵擋接下來的入侵,直到最後一刻黑騎士從天降臨。」她指著前方牆上的塗鴉,更遠處還有一個老舊的銅雕,肩膀上有鳥築巢。「不要說人類,這大概是跌破了所有惡魔的眼鏡。」
「你倒是挺清楚的。」
「這個嘛,我們可是在佛圖納,每個小孩都是聽這些故事長大的。我敢打賭,很多人還在期望黑騎士出現搞定惡魔,順便救苦扶傷,從此再也沒有苦難與不公,世界大同。」
她這樣大言不慚地談論他老爸,維吉爾卻不覺得被冒犯,反而有點想笑。「同樣是聽黑騎士的故事長大,你怎麼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?」
「和你相比,我應該還不算太憤世嫉俗。」在維吉爾來得及回嘴前,她又用他已經看熟的姿態歪頭,金髮散落,還是那樣亂糟糟的,反而很難想像她打理整齊的模樣。「我好像聽到騎士團的噪音,要不要先走一步?」
帶著那些沉重裝備滿城跑,他們也是夠辛苦了。「兩條街外。」
「這次有進步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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