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11月3日 星期二

龍與他的國王 (1)


「你贏了。」安杜因翻開面前的牌,小方塊在桌上敲出清脆的聲音,黑色和紅的圓點像星辰排列,複雜難解。他的目光來回,評估著局面。「就照之前說的,一個問題。」

「好吧。」怒西昂站起來。「要酒嗎?」

安杜因略微思索,手指輕敲桌面。「這算一個問題嗎?」

怒西昂輕聲笑了,一臉紆尊降貴的神情。「你想要的話,就算吧。」他已經卸下白天那身繁重的衣飾,換上輕便得多的外袍,黑得像龍鱗,金色繡紋微微反光。但安杜因沒這空閒,整天的會議之後,他得跟內廷成員共進晚餐,雖然不像晚宴這麼正式,但座位上菜全都要照規矩來。現在他還穿著厚重的外套,襯衫繫帶抽得很緊,領口高到喉間,他一伸手拿牌,肩膀就會卡住。

「要。」安杜因盯著他。「你浪費了一個機會。」


「別擔心,下局我還是會贏。」怒西昂走到壁爐前,煞有介事挑了一瓶酒,倒滿自己的一杯才遞給國王。但他只喝了一口就停下來,露出像被下了毒的表情。「什麼鬼玩意兒。」

安杜因聳肩。「摻了水的淡酒。」暴風城國王總不可能在房裡喝得大醉,就算有時候他真的想。

「你們怎能這樣暴殄天物?」怒西昂一臉不滿,像是目睹罪大惡極的犯行。真好笑,酒精對他一點用也沒有,但他卻喜歡像凡人那樣,評論著葡萄酒的產地,蘋果白蘭地的年份,或是來自黑石山的矮人烈酒,帶有強烈焦土和石頭的氣息。「繼續?」

安杜因伸手把桌上的牌攬向自己,小方塊相撞的聲音格外響亮。有那麼一會兒,他們就像是坐在四風峽深處的客棧裡,山風呼嘯伴著蟲鳴,遠處傳來狗吠,夏夜的樹影搖曳,老童隨時會踏著沉重的腳步上樓,扯開大嗓門問他們明天早上要吃什麼。

但錯覺稍縱即逝,國王的寢宮大又幽暗,藍底金色的徽記無所不在,厚重的家具可能傳承了好幾代。就算點起每一支蠟燭,燃起壁爐,也只是製造出更多陰影。一面牆上有來自鐵爐堡的掛毯,皚皚白雪更添了幾分冰冷氣息。

安杜因一點也不驚訝,回房時看到守衛倒在門外,睡得打呼出聲,黑龍好整以暇坐在窗前,百般聊賴翻著他的書,一整副牌散落在小几上。「我在等你。」他居然還有膽露出那種表情,像是責怪國王太晚回來。

「會議結束後,還有很多事要處理。」安杜因淡淡地說。他一宣布散會,怒西昂就不見蹤影,隨後的晚膳也沒出席。「你該先通報的,我還以為有小偷闖進來,趁主人不在翻箱倒櫃。」

怒西昂聳聳肩,毫不在意。他模仿凡人的言行舉止,骨子裡卻還是野獸,無法理解這些繁文縟節有什麼用。「你的書和私人筆記太無聊了,我都要懷疑你在這裡過苦修士的生活,只剩這副牌還有點搞頭。」修長的手指撫過木盒,上頭刻著竹林,幾行龍飛鳳舞的潘達利亞文字。

「我都忘了還有這玩意兒。」安杜因言不由衷,只希望自己的語氣夠冷靜:「你從哪裡找出來的?」

「在箱子最底。」怒西昂答得理所當然。「和老童的養生食譜放在一起。」

那些從潘達利亞帶回來的東西,安杜因早就裝箱落鎖,想扔掉又放著沒處理。他不知道怒西昂在打什麼主意,於是不作回應,只看著他傾身洗牌,準備開局,甚至沒徵求同意。畢竟,誰會拒絕一頭龍,尤其他已經登堂入室,露出彬彬有禮的笑容?

前三局怒西昂輸得一塌胡塗,他就和以前一樣沒耐性,遑論擺弄那些小方塊,推測對方手上有什麼組合。安杜因接手洗牌時他打了個呵欠,說沒有下注的賭博,就只是小孩子的遊戲,不適合用來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。

朋友。安杜因悄悄抽回手,食指交扣擱在大腿上,像是被抓到盤桓的壞念頭,又像是即將上戰場,肌肉繃緊,心跳快得離譜。很難區分那是怒意,還是其他情緒。好啊,安杜因說,那就讓賭局變得有趣點。

「這裡不是你原來的房間。」怒西昂接手洗牌,他的動作優雅,一個個小方塊敲出令人愉悅的聲響。下注之後他已經連贏兩局,既然他不在意被佔便宜,安杜因就把這句話當作問題。

「如果你沒忘記,我現在是國王了,有很多規矩要遵守。」他們坐在要塞東翼,窗外就是山壁的陰影,離他以前的房間,離瓦里安住過的寢宮都夠遠,不會讓他以為聽到熟悉的腳步聲,或覺得父親還坐在附近,正不耐煩地等他回答問題。他們父子的感情從來稱不上好,大部分的記憶也都在爭吵,好不容易有了幾年平靜的日子,好不容易能像朋友般對話,一切便在那個清晨嘎然而止。信差匆匆闖進地圖室,滿臉驚惶,還沒講話就已跪下。

如今那些記憶,不管好的還是壞的,都像是一種懲罰。

雙方攤牌,安杜因又輸了,差距很小,但仍是計算失誤。太久沒碰這副牌,得花點時間才能找回手感。他往後坐,等著下一個問題,但怒西昂只再倒了一杯酒,神色平淡得令人惱怒。

「你的手還好嗎?」

「不勞費心。」安杜因冷冷地說。當然那一點效果都沒有,渺小人類豈能傷他分毫,只害安杜因自己的手指關節紅腫。當下四週安靜到像是凍結,他肯定嚇壞了麥格尼伯父,以及旁邊一票內廷成員。沒錯,烏瑞恩家的男性向來特立獨行,但在寶座室裡揮拳打人,絕對前所未聞。

安杜因一點也不後悔,再來一次,他還是會做同樣的事。

「你父親的事,我深感遺憾。」

安杜因拿起酒杯,小心避開黑龍的眼睛。「遺憾?」

「當然。」怒西昂歪了一下頭,把散落的牌推向安杜因。「你還在生我的氣。」

「等你贏下一局,再決定是不是真的要我回答。」

怒西昂輕敲扶手,等著安杜因發牌時沉默不語,像是覺得他的反擊很有趣。他沒考慮多久就攤牌,而且以懸殊差距打敗了安杜因。「說吧。」

「沒什麼好說的,事情都過去了。」

再一次,安杜因言不由衷,雖然他盡可能維持語氣冷淡,呼吸也沒有變得更急,但這大概騙不了怒西昂,否則他也不會扣著牌不發,若有所思,任沉默蔓延。室內的空氣凍結了好一會兒,只剩爐火燃燒的輕微爆裂。

「就算卡爾洛斯沒在那個夜晚逃走,你父親一樣會死。」他終於說。「或許換個戰場,延後一些時日——也可能更早。這是他的命定,沒有人可以改變這個終局。」

這可能是真的,但又如何?黑龍不止一次避重就輕,半真半假,哄得冒險者們乖乖聽話,這點安杜因再清楚不過。況且,如果怒西昂想找他吵架,早在五年前就該這麼做了,但他沒有。他乾脆遠走,留下無數問題,讓安杜因在之後的許多夜晚難以成眠,不論是困惑或憤怒都無處發洩。

壁爐中的火逐漸變小,寒意一點一滴滲透,該是時候添加柴火,但顯然不會有僕人進來,安杜因得自己動手。這樣也好,當他回到桌邊,已經整理好表情,不再這麼想拿酒瓶往怒西昂的臉砸下去。

這次他拿到很好的組合,不費力氣就結束一回合。

「如果一切早就注定,做這些事不就白費力氣?」安杜因推開前方的牌,小方塊相撞的聲音有點太響。「還是你早就預見了勝利,只不過需要砲灰墊底?」

這話無禮又粗暴,但肯定不夠踩痛龍的腳指頭。「沒這麼簡單。」怒西昂接手洗牌,聲音平淡。「相信我,就算龍也有能力不及之處。」

「你見過古神嗎?」

怒西昂瞇起眼睛,泰然自若的面具終於透出些許裂隙。安杜因幾乎看到人形之下,磨利的龍爪閃閃發亮,只是那暴戾是針對誰?古神?軟弱又派不上用場的凡人?還是他自己?「見過。」

「就這樣?」

「我在地圖室裡已經說得夠清楚了。」怒西昂取走自己的牌,差點碰倒酒杯。「你多問了一個問題。」

安杜因聳肩。「我還以為你不介意。」怒西昂迴避問題,反倒證實了他帶來的消息可信。我只能說,古神是你們遇過最不可解的存在,無法預料的混亂。你的每一個惡夢,背後的陰影,鏡中的反光,都映在恩若司眼裡,成為他壯大的工具。在這番話之後,地圖室裡好一會兒沒有聲音,而怒西昂逕自退回角落,冷眼看著會議進行。看那嚴肅的神色,還真像個稱職的顧問。

顧問。他化身成人,卻沒試圖隱藏紅色的眼睛,像是在提醒凡人,別忘了他的真實身份。

日落後安杜因重新檢視計畫,依舊沒能找到更好的解法。除了少數地區,艾澤拉斯大部分區域都還平靜,而且也得考慮那些跡象可能是陷阱。他們佔了先機,也許,古神還沒有大舉入侵,但他們不可能拍板開戰,卻不知道要把士兵派去哪裡。

他宣布明日再議,感覺到整個地圖室的人都鬆了一口氣,包括他的矮人伯父麥格尼。現在他全身上下都是閃亮的石頭,但除此之外,安杜因不覺得他有多少改變。這會兒他跳下椅子,嚷著「該吃飯了」邊大步走出去,把海佛德‧龍禍指揮官看得目瞪口呆。

「他還能、我是說,他需要用餐嗎?」

可憐的海佛德,總是這麼死板,腦筋完全轉不過來。「不,那只是他的習慣。」安杜因用眼角餘光瞟著牆邊,顧問原本站著的地方,現在只剩那幅掛毯,持矛的士兵吶喊衝鋒,腳下踩著屍體和泥濘。

泰莉亞在出門前就穿上大衣,和其他軍情七處的人一樣,她身上只有低調的黑和褐色,但那雙綠色眼睛明亮有神,和她父親如出一轍。她經過國王身邊,不帶惡意地用手肘撞他臂膀。「你還沒想好對策,是吧?」

「對。」安杜因真心喜歡她,這段時間以來,她是少數他能直言不諱的對象,甚至,下棋也能把他逼到棄戰投降。她從來不怕執行大膽的計畫,腦袋裡裝了各種想法——和他以前很像。安杜因好幾次想要她離開,遠離宮廷和這一切複雜的陰謀詭計,逃到另一個沒有鎖鍊,只有天空的地方,但他終究沒說,原因簡單卻又殘忍,他需要泰莉亞,這樣的幫手總是愈多愈好。

「我該去外頭晃晃,餓著肚子沒辦法思考。你不會介意我開溜吧? 」

「當然,替我向弗林問好。」

「需要我帶什麼回來嗎?」

「不。」安杜因脫口而出,意識到自己聲音尖銳,像是腳被踩個正著。「我晚點……有事要處理。」

泰莉亞好奇地看著他,有那麼一瞬,他覺得自己無所遁形,所有陰暗的念頭都攤在陽光下。幸好問題到此為止,她的注意力早就出了城牆,飛向熱鬧的碼頭街道。「祝你好運。」

「什麼? 」

「你好像很需要的樣子。」她的直覺可比閃電,簡直令人驚異。「明天見。」她擺擺手,沒等回答就走了,留安杜因在原地,思索下一步該怎麼走。

「你在猶豫。」

安杜因翻開自己的牌。和局。「才沒有。」

怒西昂打散一桌小方塊,動作草率,也沒花心思算計。總是這樣,自己開了局,在遊戲脫離預期的時候就失去耐性。但他運氣夠好,這局雙方都只有不成對的牌,怒西昂的點數還是比較大。他向前傾,盯著安杜因的眼睛。

「你什麼時候才要下令出兵?」

「我們得等探子從奧丹姆回來,才能得知進一步的消息。」在怒西昂來得及開口前,安杜因便舉起手。「在確認你說了實話前,我不會下任何結論。」

怒西昂笑了。「你不相信我?」

聖光在上,他還真有膽子說這種話。「在發生這些事後?在你默不吭聲消失好幾年後?」這句話說得太急,安杜因及時抽手,用洗牌聲掩蓋過去。「我怎能確定你不是一時興起,把我、地圖室裡的這些人,連同艾澤拉斯弄得天翻地覆,之後又一走了之,讓我一個人收爛攤子?」

「我從來沒有一時興起。」怒西昂皺眉,像是想壓下被冒犯的怒意。「你可能以為古神像以前遇過的對手一樣好應付,這想法錯得離譜。」

要不是遇上這些難題,要不是陷入困境,他可能還在某個大陸漫遊,連音信也不留。安杜因盯著自己的牌面默然無語。今日他回到暴風城裡,也不過是權宜之計,等一切結束,或他有了更遠大的目標,是不是又要像五年前那樣拋下安杜因,頭也不回離去?

怒西昂放下自己的牌,安杜因也在同一個時間橫過桌面,抓住了他的手腕。「怎麼了?」

「最後一個問題。」

「這麼有把握。」怒西昂揚起眉毛。「還沒開牌呢。」

安杜因翻開兩邊的小方塊,梅花對九,六對五。沒錯,他的牌技生疏了,但可以用作弊彌補。「你為什麼放倒外頭的士兵?」

「他們硬要我在外頭等,照程序通報麻煩得要命。」

「城堡各處都有魔法構成的防衛網,你可能會觸動警報。」

「什麼警報?」怒西昂輕聲笑了,那一瞬間像是龍露出了尖牙,他能裝的彬彬有禮也就到此而已。「要我把他們叫起來嗎?」

「不。」安杜因盯著他。「不。」他又說了一次。「我只是想確定不會被打擾。」

怒西昂反手扣住他的手腕,拉得安杜因一個踉蹌,落進怒西昂懷裡。小桌被踢翻了,牌連同酒瓶杯子散落一地,剩餘的液體濺污地毯,酒氣倏地變得濃郁。方才懸在空氣中的緊繃已經消逝無蹤,現在他心情好多了,獵物落進掌中,迂迴逗弄的遊戲也告結束。

「老天。」安杜因嘆氣。「你又弄得一團糟。」

「你什麼時候在乎那種小事了。」怒西昂笑了,手指撫上他的臉頰,安杜因差點不假思索轉頭,把臉貼向掌心——就像以前那樣。他們總是坐在床邊打牌,為芝麻小事爭論半個夜晚,再把剩下的時間用來做愛。他向來喜歡怒西昂的手指,骨節分明,修長又有力,在他身上施展的把戲簡直能叫人發狂。別玩我。黑龍有時會罷手,有時反而變本加厲,搞得他第二天睡過頭,醒來還腰酸背痛。

安杜因。熾熱的呼吸拂過耳際,只有怒西昂會這樣叫他的名字,像是誘哄,又彷彿嘆息,就算他不想承認,還是會心跳失序,熱氣迅速往下腹湧去。他胸前那個繁複的裝飾繫帶不知怎的解開了,接著腰帶也落了地。安杜因拉住外套衣領,不讓他繼續下去。「吻我。」

這幾乎不像個吻,而是直截了當的掠奪,帶著血鏽味和些微痛楚。慾望真實無比,比黑龍的花言巧語更有說服力。嘴唇的觸感,鬍鬚擦過下巴,堅硬的部位壓向自己,所有的感覺熟悉又陌生,這麼久以來他只能在夢裡重溫,而且醒來時總是氣憤又深感罪惡。

安杜因伸出手,環住怒西昂的肩膀,手指滑入那頭濃密的黑髮,觸感粗糙蜷曲,像摸過野獸的鬃毛。怒西昂跟著就咬了他的脖子,這很故意,在別人看得到的地方留下痕跡,這種挑戰底線的事,怒西昂做過不止一次。以前安杜因會抱怨,尤其是在不適合拿太多衣物遮掩的時節,但現在,就算是痛楚也變得不太重要,反正他就算開口,說什麼都會變成破碎的呻吟。

怒西昂還記得他喜歡的方式,一隻手滑向下方,隔著衣服握住性器,力道立刻讓他喘不過氣。有那麼一瞬安杜因幾乎想放棄,直接把黑龍剝光壓進床裡。怒西昂就是有這樣的的影響力,讓他忘記身為人的分際,徹底被慾望支配。別傻了,專心。只有一次機會,他做得到。

他得做到。

那聲金屬撞擊幾不可聞,但夠讓怒西昂僵住動作,抽手摸向喉頭,神情瞬間充滿威脅性。安杜因同時掙脫,拉開兩人的距離,把被扯亂的外套拉回原狀。

「這是什麼?」那可不是隨處可見的粗劣製品,表面蝕刻著精細的花紋,約莫手指粗細,冰冷而堅硬。但項圈就是項圈,只差一條鐵鍊,本質並未改變,說不定牢裡位高權重的犯人,也曾受過此種待遇。

「如你所見。」安杜因聳肩。「我從王室庫房拿出來的,好像是某個泰坦的瑕疵實驗品,老實說,這玩意兒不是很穩定。」

終於,他看到黑龍露出了錯愕的神情。「你不需要——

「別亂動,除非你想被泰坦的烈焰焚燒,還是你想拿黑龍的能耐來賭?」

「我——

「跪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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