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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界的生活就是這樣,平穩毫無驚喜。維吉爾重拾舊業,暫時借用但丁的事務所,三個月還沒遇過值得認真應付的對手,反而是半夜在妮可的車上到處晃,遇到的事比較有意思。路邊爐子大火熊熊的夜市,專為他們這種人徹夜營業的酒吧,還有一群惡魔崇拜者半途攔住他們,要為被殺死的「更高生命體」討公道。
既然廂型車的終點時常是佛圖納,他也把尼祿家附近的街道走熟了。這座島幾年前被但丁和尼祿鬧得天翻地覆,教團解散了,大聖堂變成山腰上的廢墟,把寶物庫也埋進了地底。惡魔還是三不五時出沒,騎士團的制服換了個顏色照常運作,除此之外風景倒是和他記憶中差不多。
借住尼祿家的人口過多,但維吉爾也不介意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。唯一的缺點是會被自以為壓低的腳步聲和交頭接耳吵醒:他還在睡、再等十分鐘可以嗎、過去一點啦、好了沒?睜開眼睛便看到前方一排小腦袋,這實在不是開始一天最好的方式。
「為什麼是我。」維吉爾很不解,怎麼看他都不可能是小孩子的首選。
「這樣尼祿才不會罵人。」
答案很快揭曉,上一次他出門往北走,想看島另一端是什麼模樣,後頭跟了一票搗蛋鬼,他們倒還機靈,知道要保持距離,兩條街後才有人跌倒滾出來露餡。維吉爾才懶得回頭護送他們回家,只說:「跟不上的自己想辦法。」沒想到他們非但沒掉隊,還把這當成了通行證。
最奇怪的是其他人不覺得有什麼問題,尼祿只含糊地說了聲「好」,到底好在哪裡,意味不明。妮可建議他帶點心籃,好像他還會在森林裡坐下來野餐,姬莉葉則會在他出門時探出頭來,雙手和臉都沾著麵粉,吩咐他回頭順便買糖和牛奶,記得帶錢。
他彈指之間就可以毀掉整個山頭,讓城市夷為平地,但那又有什麼意義?人類依舊會努力清理廢墟,重建那一道又一道的牆,直到下次毀滅降臨——然後站起來繼續走下去。那女人說的對,他們其實不需要黑騎士,傳說是真是假,對他們都不會有任何影響。
那他又為什麼要回來?
在魔樹倒塌成粉屑,通道崩毀,連同數百惡魔逃竄的那一瞬間,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選擇。就像死神可能也有職業倦怠,他受夠了那個世界,戰鬥永無停歇,所有的一切都成為夢魘。如今他再也不需要抱著刀睡覺,身邊一有動靜就驚醒。總是有人惦記他要好好吃飯,甚至準備好了餐具留下位置,只等他來。
為什麼他依舊覺得身在迷宮,無處可走?
所以他又回到了紅墓市的近郊,但丁說有時間就來把老屋子整頓一下,但說了三個月也沒動手。那片山坡依舊罕有人跡,草長得更高,玫瑰樹叢鑽過鐵圍籬,蔓生進鄰近的荒地,盛放如斑斑血跡。當年那場大火燒塌了一半房子,但維吉爾依舊可以閉著眼睛從起居室走到廚房,再回自己的房間。那裡只剩燒黑的樑柱,連灰燼也被雨水洗淨,角落還留有動物造窩的痕跡。
樓梯看起來腐朽,但奇蹟般還很穩固。當年他和但丁打架,兩個人一起滾下來過。還有閣樓,他很喜歡傾斜窗戶看出去的天空,也在天花板上畫過星座,後來全被但丁加筆成低級的塗鴉,可想而知,兩人又為此打了一架。
他居然記得這些事,比自己以為的要多。
他回到起居室,站在燻黑的畫像下。一家四口看起來格外平凡,他首次想起那位埋頭苦幹了好幾天的畫家,據說是父親的朋友。真奇怪,他現在才領悟到那位根本不是人類。
或許他一直不願回想過去,那個脆弱、憂鬱、難以控制情緒的時期,像是永無止境的迷宮。他知道只有但丁在的時候廚房才有笑聲,他在家的時候就像是罩了一層霧,所以他後來常帶著書去散步,荊棘和野花遍布的山坡上,麻雀和不知哪來的野貓會遠遠看著他。
那時如果他夠強悍,沒有被區區幾個惡魔打倒,是否就能挽救一切?或者這一切無可避免,任何掙扎都只是延長破滅的時刻,他終究得失去父母,和手足決裂,他永遠沒有答案。
「在找什麼嗎?」
他早在但丁接近前就聽到了腳步聲,一如往常漫不經心,隨時會轉向路邊什麼更有趣的東西——好歹他現在學會了工作優先,不再像以前,把所有人包括案主氣得暴跳如雷。但也僅止於此,狗改不了吃屎。
「不關你的事。」維吉爾沒有回頭。但丁八成以為他想拆了整棟房子,或做什麼更不堪的事情。算了,那不重要。他也還沒想清自己為何回來,更不想跟弟弟討論。他們之間從來沒有談心這個選項。
真是諷刺,在他們發狠想殺死對方的時候,或許還比現在親近些。從魔界回來以後,他和兒子的關係終於有了些許轉變,但丁卻不然。他們不太談話——不知道能談什麼,兩人都不看的電視節目?從沒跟上的流行音樂?還是用往事揭開彼此的傷口,最後再用流血作收?只剩工作的話題是安全的,他們也就只談工作,大概,還有晚餐要吃什麼。
終究,他們之間還是隔著鴻溝,一步都跨不過。
但這回但丁沒打算輕易放過他。他拄著自己的劍立在起居室前,那裡早就沒有了牆,夕陽把他的陰影拉得老長,幾乎蓋住了維吉爾,那一瞬間他看起來倒有幾分黑騎士的模樣。當然,他們血出同源,而這念頭一點也沒讓維吉爾好過點。
他們僵持在原地好一會兒,維吉爾是可以越過他直接走開,但不知怎的,這有點棄戰逃走的羞辱意味。如果但丁想打架,他倒是樂意奉陪。
但丁終於開口,語氣冰冷,只有維吉爾能分辨出那細微的怒意。「你知道我最不爽你什麼嗎?」
意料之中的開場,老套到不值得回答。「每件事吧,我想。」
「對,每件事。」但丁咬字格外清晰,像是黑暗中四濺的火星。或許這對他們都好,在以劍互搏,廝殺見骨前,把一切攤開來說清楚。這就是雙胞胎的宿命,總覺得對方奪走了自己的某些部分,羨慕,嫉恨,唯有死亡才能平息。
「每件事。」但丁重複。「你認定我只會扯後腿,根本派不上用場。你自己決定要做這個做那個,直接把我排除在外,如果我不搞砸點什麼,你根本連看我都懶。」
維吉爾倒沒想到會聽到這種話,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或但丁想不想要他的回答。有一瞬間他還以為但丁要拔劍衝過來,也準備好了應變,但什麼都沒發生。好一會兒他們只是站在原地,直到荒廢庭院中的蟲鳴蓋過一切聲音。
「我是說,」但丁清清喉嚨,語氣比較像是挨了一刀。這念頭不知怎的讓維吉爾想笑,因為聽的人同樣尷尬。「你不用自己扛,我也可以幫忙。」
又是一個陌生的選項,維吉爾幾乎脫口而出不需要。身為家長,他有責任把一切安排妥當,而不是徵詢意見,遑論要求別人幫忙。但這就應證了但丁的指控,同樣讓人難以接受。
天色更暗了,近處傳來夜行動物獵捕的聲音,玫瑰花叢一陣晃動。
「我要拆房子,你確定想幫?」
但丁似乎又要發怒,維吉爾看到他握劍的手用力到發白,但不知怎的又決定放棄。「體力活應該還難不倒我。」
居然是一句玩笑話,沒有惡意也不帶火氣,維吉爾有點驚訝,但丁真的在等他講完?
「我們該把這房子修整一下。」說出這句話倒沒想像中這麼難,維吉爾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也握緊了刀。但丁肯定看到了,但他沒有動作。「起碼可以住人,總不能讓尼祿和那一家子小鬼住在工廠裡。」
但丁吹了聲口哨。維吉爾已經準備好承受——羞辱、譏諷,就像當年他們爭奪父親留下的項鍊,誰也不讓誰。或者但丁也可能雙手一攤,耍賴到底,最終他還是得收拾殘局,孤伶伶的滿腹怒氣。但這回他弟弟只是搔著下巴,抬頭看著斑駁的天花板。
「這可是大工程。」他最後說。「原本的廚房肯定不夠用,我們得加蓋出去,最好再有一個儲藏室。」說到食物,但丁的態度就務實許多:「要能放得下大冰箱。」
維吉爾鬆開了刀柄,但還是衡量著兩人間的距離。似乎,這和他們打架也差不多,一進一退,再決定接下來該怎麼走。
「側邊可以當工坊,那裡停得下廂型車,也夠放妮可的工具。」但丁搓著手,四下掃了一輪,又探頭出窗外,竟像是興致勃勃的樣子。「你看,我們可以保留原本的房間,把二樓留給那一家子,小孩一定愛死閣樓了。」
維吉爾考慮了好一會兒才說:「主屋破壞得太嚴重,可能有一半的牆得先拆除。」他說話時沒有看著畫像,在父母眼前討論這些,像是一種褻瀆。
但丁沒有這個顧忌,他在起居室裡走來走去,手賤撕下一大塊損毀的壁紙,又不小心踢到腐朽的椅子,這下真的散成一堆爛木塊。維吉爾皺眉,幾乎要出聲制止,同時卻發覺自己鬆了口氣,彷彿兩人共謀了小小的惡作劇。
「嘿,你知道嗎,」但丁揚起下巴,朝樓上示意:「我應該可以——」
維吉爾當然知道他要說什麼:「閉著眼睛走上去。」
「沒錯。」但丁把劍丟到一邊,完全沒有長進:「就這麼辦。」
維吉爾在原地等著。但丁從不懂得放輕腳步,和以前一樣,簡直像頭熊在樓上橫衝直撞。天色更暗了,蟲鳴變得響亮,曾經這是屋裡要吃晚餐的時間,或許之後,他還是能在習慣看書的位置放上一把椅子,一家四口的畫像旁也可以掛上新的。現在有更方便的玩意兒,體積更小,只需要按個鍵,妮可就幫那些小鬼拍了不少照片。
上方傳來一聲響亮的撞擊,伴隨但丁的咒罵:「媽的,這什麼鬼東西。」
「那是樑。」維吉爾冷靜地說。「你比以前高了兩呎。」
但丁拖著腳步走下來,摸著頭上的腫包,嘴裡還在咒罵。他一看到那臉色就知道,剛才但丁八成撞斷了什麼東西。
「如果你用這種效率拆房,進度肯定會加快不少。」
「很難笑。」但丁狠狠瞪他,卻又一腳踩進地板的破洞,氣勢全無。
「就這麼辦吧,我們明天開始動手。」這句話就這麼自然而然溜出來,天色漸暗看不清彼此的表情,似乎是最適合的時候:「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。」
「我知道啊。」但丁像是一點也不驚訝,沒等維吉爾回答, 他又補上一句:「每個人都知道。」
維吉爾有點惱怒他的漫不經心。「我說的是——」
回魔界去嗎?他突然又不這麼確定了。那裡的風景詭譎,感覺卻比人界熟悉。即使現在,他睡在打理乾淨的房間裡,依舊會夢到身影鬼祟靠近,猙獰的利牙,陰森蒼白的臉孔。作了這些夢後,他總會想今晚就走,但一天拖過一天,他還是沒有採取行動,反而又回了一趟佛圖納,坐在起居室裡喝茶。
生存,復仇,讓自己變得更強。如果目標消失了,他還能到什麼地方?
「欸,我們該把左翼擴建出去,挖個地下室放你的收藏品。」但丁指向坍塌的牆壁。「我知道那些東西沒什麼危險性,但你不喜歡別人亂動你的東西,對吧?」
維吉爾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「你說什麼?」
「你不是在找老爸的遺物嗎?那些東西還放在你以前的住處,在你,那個、去了那裡後。」但丁嘆氣,他很不喜歡提起魔界,能避就避,維吉爾心裡有數,絕對不是因為恐懼,還真諷刺。「我偶爾會過去看一下,確定沒出問題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——」他從沒有向弟弟透露住處,這點維吉爾非常清楚。
「我接委託的區域換過好幾個,你不也都知道。」但丁反問。「就連找情報販子都能跟我錯開——」
維吉爾打斷他。「那不是重點。」
「反正,」但丁舉起雙手擋在胸前,不想再吵但也不甘願認錯,這動作從小到大都沒變過。「我沒動那些東西,也都鎖回去了,你不可以發脾氣。」
要不是但丁主動招認,維吉爾還真沒發現。他們早就學會了抹去形跡,處理陷阱,像個獵人那樣處理事情。當然了,他不意外這傢伙知道自己在做什麼,甚至能猜到密碼,就像倒映的思緒,讓人煩躁不已。
「誰說不行?」他冷靜地說,沒等但丁回神就往前衝。
他們打過無數次架,這只不過是其中一場,雙方都太明白對方會出什麼招,應對甚至不需要思考。前衝,劈砍,再從左方攻擊,刀刃迴旋。維吉爾得了先機,殺得但丁措手不及。但下一回但丁使了個詭計,伸腳鉤住維吉爾,突如其來一個頭錘,打得他仰面向後摔倒。到這時他們都還沒使出真本事,勝負未明。
「怎麼啦,這麼快就累了。」但丁嘲笑他,作勢朝空中揮拳。
維吉爾坐在原地不動,直到但丁沈不住氣踏進陷阱。這回幻影劍用完全違反直覺的角度攻擊,連番刺出把但丁拋向空中,下來時還有維吉爾的刀在等著。
三戰兩勝——二十分鐘後,維吉爾的右手血流如注,但丁在庭院裡躺成了大字形,劍掉在玫瑰花圃裡,刀鋒穿過他的肚子刺進地裡,釘得死死的。他們沒打壞牆壁,也沒撞倒鐵鑄柵欄,如果爸媽晚一點回家,甚至不會發現他們打過架。
「你作弊。」但丁瞪著他,難以置信。「好幾次!」
「對,我作弊。」維吉爾聳肩,知道這個動作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弟弟,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很在意。「學你的。」
雜事如麻,這就是人界的日常,看來他一時半刻還是走不了。但不用這麼快下決定,這個念頭莫名地讓維吉爾平靜下來。他隨時可以走,選擇還在眼前,下個月,明天,一個小時後。既然有的是時間,放著晚點再想似乎也沒什麼。
但丁放棄掙扎,用一個有點可笑的角度把手擱在頭頂。「如果你要教那些小鬼頭打架,別搞這套。」
「誰說我要教他們。」
「不然你放心交給我嗎?」
「算了。」顯然他是落入了某種陷阱,就算只是言語。維吉爾不耐煩地伸手拔刀,換得一聲慘叫,就算有一半的惡魔血統,該痛的還是會痛。
「先說一聲行不行。」
「少廢話。」維吉爾甩乾血跡,收刀入鞘。他自己的手上也有傷,已經癒合大半,只剩針扎般的刺痛。「走了,回家。」
他沒料到自己會說這種話,甚至沒想清楚是哪一個家,但說都說了,也沒有收回的選項。想想還真可笑,出發追尋的故事繞了這麼多年,卻以徒勞無功收場。但眼下,他還活著品嚐失落的滋味,力量握在手中,還有一個模糊的計畫,不知道完成後這老房子會是什麼模樣。
或許,這一切終究不算太糟。
但丁沒問也沒抱怨,把劍撿回來跟在後面,肚子還在流血。反正在吃晚餐前,他就會跟沒事人一樣吵鬧不休,說不定又要嘴賤討打。
「有件事我得搞清楚。」
「什麼?」
「冰箱裡的草莓聖代,是不是你買的?」
「……」
「你不是討厭甜食嗎?」
「閉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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