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月10日 星期日

龍與他的國王(15)

 

「你知道嗎,我一直很怕你。」

安杜因緩緩地說,撫過黑龍的脖子,直到項圈精細的刻痕。鎖鍊延伸,束縛住怒西昂的手腳,翅膀和尾巴,冰冷又沉重,壓得鱗片發出細微的碎裂聲,不管那是什麼魔法,人形和龍都無法掙脫。

「我怕你是黑龍,我們之間的鴻溝永遠無法跨越。我怕你的力量,怕你在異界看到的一切,怕你隨時可以離去,展翅就到我無法觸及的地方。」


怒西昂沒有回答。無法回答。金屬壓住他的喉頭,幾乎連空氣也剝奪殆盡。安杜因靠得更近,神色無比嚴肅,藍色瞳孔像深冬結凍的湖,連手上的薩拉邁恩,傳承自他父親的劍,都被冰霜緊緊包覆。

「但我得說,這一半是你的錯。你把我當渺小的凡人,想讓我遠離危險,卻又什麼都不透露,只差沒把我關進高塔鎖住。你有發現嗎?我們把彼此當戰利品,老是犯同樣的錯誤。」

安杜因舉起劍,鋒刃逼近黑龍的心臟,那唯一脆弱、沒有鱗片保護的地方。

「我們已經走得太遠,不可能回頭。但這次,我不打算輸。」

 

建築物外黑霧瀰漫,黑龍降落庭院,接連兩個火球掠過他的翅膀邊緣,第三個他沒躲過,珍娜‧普勞德摩爾大步朝他走來,連咒語都不用念,轉眼又是火焰如雨降臨,瞬間把凍成冰塊的花草樹木燒成灰燼。難得血肉之軀有這樣的力量,現在成了古神完美的工具。

「你錯了,我很清醒。」珍娜站在泥濘中,白髮,白膚,白袍,像是雪塑的人形。「我們早該這樣做,不管你是有心還是無意,都幫古神開了入侵的大門。」

哈,何其可笑的場面,他早知道會如此。那些充滿疑慮的打量,私下低語,不知道從多久以前,古神就透過他們的眼睛在看。現在泰莉亞在暴風雪的掩護下出現,手中刀刃亮得刺眼。但怒西昂沒給她機會,直接甩頭把她撞飛,那女孩尖叫著摔進庭院,以冰柱插穿胸膛作結,觸手隨即出現,吸乾了她的血。

這些可悲的血肉之軀,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極限。那些士兵、僕人、貴族,看到他就尖叫逃離,彷彿見到他的父親奈薩里奧,凡人口中的死亡之翼。怒西昂展翅橫越庭園,不管是火焰或暴雪,在龍威面前都毫無作為。珍娜試圖逃走,但怒西昂輕而易舉追上她,從後方咬穿那柔軟的肚子,血如泉湧,還是熱的。呵,他還以為流出來的會是冰。

說真的,血肉之軀根本就不好吃,古神的品味委實難以恭維。但把他們踩在腳下,擠壓成一團爛泥的聲音倒是很有趣。看他們盲目地奔逃尖叫,只為延長幾秒鐘的性命,則讓黑龍想嘆氣。何必呢,終究他們會成為古神的一部份,在虛空中永存。無須害怕,崩解之後會有新的生命吸取你們的養分綻放。

當然,安杜因就在人群裡,他才剛經過一場惡鬥,跪坐在屍塊間,觸手的殘根倒落在地,紫黑色的霧氣逐漸稀薄,直到那顆眼睛心有不甘似的撤回虛空。但那終究是徒勞無功,安杜因抬頭看他,神情驚恐:「你做了什麼?」

「你很容易上當,安杜因——」現在這個敬稱可是十足的諷刺了:「陛下。」

「這就是你要的?」安杜因像是想站起來,又倒坐回去,差點連劍都脫手落地。「把古神帶進暴風城,摧毀我們曾努力過的一切?」

「我給過你機會,好幾次。」凡人就是這樣,總要等到一切都來不及。「我試過離開,把腐化帶到無人能及的地方去,但不管到哪裡,你都不肯放棄,你甚至在夢裡追上我,要把我帶回這片土地。我屈服了,如你所願。」

他真的很努力,身上沾滿血和黏液,但雙眼依舊藍如晴空,澄澈得讓怒西昂心生憐惜。這一瞬間他難以決定,是要切開他的肚腹,將利齒埋進他溫暖的血肉裡,還是先逗弄他一會兒,品嚐他的淚水。難以決定。黑霧後方傳來雷鳴,觸手等在附近,蠢蠢欲動。

有幾個士兵踉蹌接近,他們才從古神的爪牙下逃得性命,無法確定眼前出現的是同伴還是敵人。殺吧,讓彼此安息。他們揮劍纏鬥,有一個跪地求饒,依舊免不了一劍穿心。還有兩個衝向國王,卻突然慘叫著跪下去,還沒倒落地面就燒成了灰燼,隨著黑霧飄散開去。

「不!」安杜因嘶吼。「別這樣,住手!」他撲向那團灰燼,彷彿還能挽回一點什麼。

「相信我,這樣對你們比較仁慈。」

觸手滑行而來,捲上來的瞬間像是灌注星球的記憶,這些殘骸會被海淹沒,被樹根纏繞,被大地壓潰,被狂風襲捲。本應如此。萬物歸於黑暗,再也沒有各自的形狀。但黑龍不知怎的感到恐慌,像是有什麼東西從爪下掉落深谷。他側耳傾聽,陰影中只有回音,怪異又孤寂。我的。我的。我的。

星光正在消散,像是濃霧湧來。不會再有脆弱、愚蠢的血肉之軀,不會有人挨著他的翅膀入睡,製造出荒唐的夢境,拉著他撞進暴風再一同墜落。不會有人跟他爭論得面紅耳赤,用裝出來的傲慢聲音要他下跪。再也沒有牙齒輕啃,汗水,液體,迸發的呻吟。如今他的腳下是虛空,沒有風和任何氣味,重複再重複,永遠不會改變。

不。

眼前的軀體已經失去溫度,看起來蒼白無力,金髮散亂,肋骨碎裂,血流在身下匯聚成泊,心臟靜止不再跳動。他的爪,他的血,那麼久以前留下的,像是靈魂被刻出一道傷痕。不,不是這個,不是這堆血肉,是夢。但他無法逃離,名字早已遺落。

安杜因。

不。

這是古神的詭計,但他陷得太深,即使回頭也看不到自己的足跡。

怒西昂看著自己的手,和凡人如此相近,膚色黝黑,指節修長,掌紋細密交錯,無比真實的幻象。項圈扣在脖子上,摸起來光滑而冰冷,重量對龍而言不值一提。龍。但不是。他選了另一條道路。金屬禁錮了人形,把名字封住,力量陷落在火裡,該上哪裡找去?

他抓住項圈,指尖用力壓進金屬,直到難以呼吸,脈搏激烈跳動。更多尖叫,更多灰燼飄落。黑暗中刺眼的光閃過。

這只是夢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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