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月3日 星期日

龍與他的國王(14)

 

安杜因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裡,他對暴風城的大街小巷都很熟悉,此時卻不太分辨得出自己在哪一區。四周靜寂無聲,高牆延伸到路的盡頭,光潔閃亮,看起來像是金屬,摸起來卻沒這麼冷硬。安杜因走到一半才想起這是艾克索達常用的建材,但就算費倫來訪,也不會把飛船停在這裡。

「過來。」怒西昂在路口等他,於是安杜因把暫時把問題拋到腦後。「別回頭。」

「好。」他握住怒西昂伸過來的手,兩人並肩繼續前行。「接下來要往哪走?」

「你相信我嗎?」


「看狀況。」安杜因說:「你要知道,龍的主意不是每回都管用。」

這個回答顯然逗樂了怒西昂,笑聲迴盪在巷弄裡,依舊讓安杜因心揪了一下。

「你是對的。」怒西昂溫和地說,停在岔路口。「我該聽從你的指引。」

安杜因選了通往港口的路,雖然沒什麼理由。太陽逐漸沉進海面,鳥群看起來只是一排剪影。有隻貓在碼頭上,撥得貝殼滾遠又追過去。海風強勁,潮水拍擊,整排船帆被吹得鼓起,隨時可以出航。他聽見水手吆喝,有人沿著繩索一晃而下,但再定睛看去,卻又不見蹤影。

「我在作夢嗎?」安杜因困惑地抬起頭。天色轉暗,滿天星斗亮得不可思議。「這也是古神的詭計?」

「對。」怒西昂看著他,紅色眼睛透著憂傷。「但不管是你或我,都無能為力。」

「我們能逃出去嗎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

他們走進大市集,擠過正在賣力推銷的小販,到處都燃著火炬,人多得摩肩擦踵冒出熱氣,有些人戴著萬鬼節的南瓜面具,烤魚的香味撲鼻。「這時候不該有市集。」

怒西昂笑了。「沒關係。」快版樂曲響起,魯特琴,小皮鼓和木笛,居然還有一架管風琴,外型像個麵包烤爐,每個音符都噴出滾滾煙霧。

不知道是誰大吼一聲:「跳舞!」於是裙擺飛揚,人群聚攏,跟上節奏,手上還拿著蔬菜,魚和整籃雞蛋,一個都沒掉出來。幾束火光衝上運河,炸開成巨大的花朵。

「我們該找個屋頂看煙火。」安杜因說。

「好主意。」怒西昂說,於是他們走上客棧頂樓,從窗戶跨出去,屋頂有個最好的位置。怒西昂遞給他精細的小銀杯,盛著蒸餾過的蘋果酒,香氣撲鼻,而且一點水都沒摻。另一朵煙火在上方綻放,幾乎籠罩整個暴風城。

「我們是不是來過這裡?」眼前景象如此熟悉,安杜因很驚訝自己居然沒有更早想起。同樣的紅瓦屋頂,煙囪錯落,運河上小舟輕巧滑過。「上回下了雨,我們只好、」他即時打住,清了清喉嚨,熱氣直衝耳朵。那場雨可能是他自己的傑作,畢竟,這是他的夢。

怒西昂喝了酒,一語不發注視煙火,頸間金屬反射光芒,就算只是錯覺,依舊帶著無形的重量。看著他總是讓安杜因的心臟糾結,而他甚至無法釐清那是憤怒,哀傷還是其他的情緒。他熟知人形臉上每一個表情,語氣細微的轉變,有意無意的小動作,親吻時雙眼閃亮,像是火焰流淌。有多少次黑龍望著天空,任山風揚起衣袍,彷彿在思量何時能再度飛翔。你想要自由嗎?安杜因問不出口,你逃過一次,下一次會是何時?

「怒西昂,那個項圈。」

話沒說完就無以為繼,安杜因移開了目光。無論外界發生多少事情,他們總是可以在夢裡言歸於好,但這回,他懷疑自己還有多少勇氣。

黑龍瞥了他一眼,像是驚訝他會現在提起。「沒關係。」而他們都知道他在說謊。

「那只是個普通的飾品,不是什麼泰坦造物。」安杜因尷尬地咳了一聲,剛喝下的酒突然如梗在喉。「你可以、」

「我知道。」怒西昂放下酒杯,聲音平靜,不帶嘲弄或絲毫火氣。安杜因盯著那雙紅色的眼睛,這小小把戲怎麼可能愚弄得了龍,但他就這樣任項圈束縛,從來沒點破。「該走了。」

下方人群已經消散,火炬熄滅,攤販和帆布帳棚也不見蹤影,像是陽光下的露水變成霧氣。烏雲變厚了,幽暗的光線讓安杜因看不清楚腳邊,只知道自己還踏著卵石路面,有點黏膩。

「我們要去哪裡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怒西昂說。「安全的地方所剩不多。」

但這條路走起來還好,只有龜裂爬上兩邊建築的外牆。安杜因聽到魯特琴伴著歌聲,聞到木柴煙燻令人心安的味道,但幾步後就消散在黑暗裡。右。左。這樣帶著龍,告訴他該往哪走似乎有點奇怪,但他應該做得還不錯。隔著河流他能看到另一條沒走的路,已經隱沒在黑霧裡,隱約可見觸手濕黏的反光。繼續,跳過這個坑洞。

「你確定?」

「對。」安杜因腳滑了一下,幸好怒西昂即時拉了他一把,只有石塊滾落深淵,聽不到底。安杜因吁了一口氣。「看吧,沒問題。」

「如果我們都掉下去怎麼辦?」

「我會想辦法。」安杜因毫不猶豫。「相信我,這次我不會在夢裡把你變成布偶。」

怒西昂低聲笑了。「走吧,我會跟著你。」

前方是法師學院的高塔和迴旋梯,安杜因憑直覺轉彎,旁邊應該是草地,現在卻出現鍛造武器的大熔爐,火光熊熊還有打鐵聲,不見人影。安杜因走近時,紙折的鳥掠過他飛向空中,尾巴拖著點點火星,半途就燒成一團灰燼。

「小心。」怒西昂把他拉到一邊,安杜因這才發現自己站在泥沼上,暗紅色黏稠冒著泡泡。「往前走就好,別猶豫。」

「嗯。」他轉頭看著怒西昂,不禁擔心他會和那些人一樣消失。但他看起來很真實,掌心乾燥而粗糙,安杜因可以感覺到黑龍身上的熱氣,像是離火爐太近。

「我們走過這條路,對吧?很久以前,我記得,那次是啤酒節?」

「我忘了。」

「少來。」

怒西昂哼了一聲。「你不擔心這是陷阱,而我就是要把你交給古神作為獻禮?」

「那麼我得說,你很沒效率。」安杜因笑了。「費這麼大功夫,你只需要咬穿我的脖子就行了。」

怒西昂沒有回答。他們繼續往前走,四周時明時暗,像是火炬即將熄滅。

「不,不是很久以前。你總是會越過三界來找我,就算是不在暴風城的時候。」安杜因眨眨眼,有點困惑。「真怪,我們在夢裡見過這麼多次面,我卻到現在才想起來。」

依舊沉默。安杜因轉頭看他,黑龍直視前方,神色僵硬,刻意避開他的目光。

「我不該發現的,對吧?」

「這個地方得繞遠路,你醒來的時候也該忘記全部。」怒西昂終於忍不住:「我說過要你別到處亂跑,古神的腐化不斷蔓延,沒有地方是安全的。」

「所以你才回來,因為你再也不能隨意穿越夢境,也沒法確認我的安危。」安杜因翻了個白眼。「老天,你真的很讓人火大,我該多揍你幾拳的。」

黑龍嘆息,抓住他的手,放到唇邊吻了一下。這樣輕拂般的碰觸卻讓安杜因心跳加速,熱度一路上升到耳朵。他真想放棄一切,換來這樣簡單的並肩而行,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說個不停,駐足看著天空,深深吸進迎面而來的晚風,夜裡共享一壺酒,不用擔心喝醉的後果。

但他永遠不會這樣做。這只能是夢。

安杜因停下腳步,過了吊橋就是暴風城堡,士兵不見蹤影,大門緊閉。他知道自己為什麼繞了又繞,最終卻會回到這裡。「所有人都還在城裡,我不能放棄。」

「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」怒西昂瞇起眼睛,臉上閃過疑慮,像是又要出手阻止,代替凡人下決定。但他退了一步,沈穩地看著安杜因。「我們有可能會獲勝,或變成地上的一灘爛泥。」

「就算希望渺茫,我還是得試試看。」安杜因抬頭看著守衛塔,垛頂仍掛著聯盟和暴風城旗。「我沒辦法改變出身,拋下人民,責任和該守的規矩,這是我的宿命,你不需要牽扯進來。」

他們在運河邊看著彼此,不是對峙,倒像是站在崖頂,正要攜手跳下去。黑霧逐漸漫起,彷彿古神正從四面八方包圍他們。那些絕不只是惡夢、幻影、或任何虛無飄渺的東西。不遠處鑽出一個觸手,帶著海潮的氣味,溼黏又沉重,甩下時激起飛砂走石,在道路中央掘出深溝。

「我做了選擇。」怒西昂終於說。「我會跟你一起走。」

但他們連吊橋的一半都沒走完,腳下的木板震動,熾烈的火焰從天而降,炸開了他們後方的大教堂。街上殘餘的樹木顫抖不止,如果可以,八成連它們都想拔根逃跑。安杜因看到龍翼伸展,打碎暴風城堡的高塔,鱗片宛如黑夜卻又閃閃發光,那雙眼睛盯著他,像是地底深處的火焰,永遠不會熄滅。

安杜因倒抽一口氣,好半晌才能發出聲音:「那是你。」就算是在夢裡,他也不會錯認。

「對。」怒西昂哀傷地說。「那是我。」
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