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月15日 星期五

龍與他的國王(16)

 

「區區一個幻象就愚弄了你們,我不意外。」怒西昂看著那一張張臉,恐懼,疑慮,濺著血跡和黏液,有人往後看著出口的方向,更倒楣的冒險者已經成了地上的一灘爛泥。

「不想前進的人可以現在退出,我不會強留。但要知道,我們已經踏進了奈奧羅薩,古神封印的所在地,後方就是無窮盡的魔法奧秘,典籍,寶藏,拯救艾澤拉斯免於毀滅的最後一個機會。未來如何,你們可以自己選擇。」

他轉身走進古神的殿堂,低語仍在四周嗡鳴,像是深暗走廊的回音。來吧,接受你的命運。但龍火在他腳下蔓延,一路把殘餘的腐化痕跡燒成灰燼。他沒有回頭,那些血肉之軀只遲疑了幾個腳步。

 

「別動。」安杜因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話:「你傷得很重。」

安杜因想不起他們已經走了多久,像是一刻鐘也像是好幾年,或許在他們戰鬥、奔逃、週而復始的時候,外界早已毀滅,只剩下他們迷失在永恆的夢境裡面。他的傷口在流血,腳也重得抬不起來,而怒西昂——他不知道怒西昂還可以撐多久。

通往城堡的吊橋已經崩垮,剩下鐵鍊和幾塊木板浸在河裡,水面被染成詭異的紅色,屍體載浮載沈。後方塔樓燒成一柱火炬,古神的觸手盤據在城牆上,攻擊所有活著的生物。四面八方都是尖叫,像一根根針扎進腦中,愈來愈多,直到安杜因無法承受,只想摀住耳朵,但他知道不可能會有地方躲。

怒西昂靠著他,臉色蒼白,身側的血漬逐漸擴大。「我不會這樣就死掉的。」然後像是為了要否定這句話,他嘶聲咒罵:「痛死了。」

安杜因不知道城裡何時這麼多人,像是過去所有戰爭同時在眼前發生。當他抬頭,還看得到投石機往後拉緊,致命的大石頭砸在牆上。中箭的士兵尖叫,往後掉落在中庭裡。另一個士兵踉蹌前行,肚子傷口血流如注。救命。安杜因跑過去,分明還聽到哀嚎,但那個人早已不見蹤影,石板地只剩靴子踩過的泥印。

這只是夢,眨眼就會消失無形。但街上追趕他的暴民卻不是這麼回事,他們拉扯他的衣服,抓破他的皮膚,推不開也甩不掉。混亂中他挨了拳頭,痛感如此尖銳,不可能是幻象。要不是怒西昂拉了他一把,他差點沒閃過逼近的刀鋒。

「別發呆。」怒西昂毫不猶豫,手起劍落,掃得血花飛濺,幾根手指跟著落地。人群尖叫怒吼,愈發凶猛。安杜因倒抽一口氣,總算沒脫口說出「不」字。他看進那些眼睛,像是扭曲的玻璃反射火光,像是早已死去。怒西昂再次揮劍,好幾個人倒下,鮮血和內臟泉湧而出,顏色深得像油污。

「走吧。」怒西昂語氣嚴厲,安杜因這才回神,拔出自己的武器跟上去。

這是他的惡夢,無庸置疑,暴風城陷入絕境,而他無能為力。街道堆滿屍體,血流染紅溝渠,他已經失去方向感,只能機械性地砍殺,前進,砍殺再前進。不知什麼濺上安杜因的臉,可能是泥巴,血或內臟,他不耐煩地一把抹掉。旁邊怒西昂狠狠把噬屍獸踩進地裡,頭骨爆裂,一顆眼球彈了出去。

他的內廷到哪裡去了?葛雷邁恩呢?肖爾也正在戰鬥嗎?在某個街角,他似乎看到泰莉雅出現在黑霧後方,但他出聲叫喊,還是沒追上,倒是有個著火的人尖叫著朝他們衝來,五官像蠟油一樣融化,被怒西昂一腳踹進了河裡。

安杜因原以為可以避進城堡,畢竟那裡有壕溝,還有十呎厚的石牆,但他還沒靠近吊橋就知道不可能,那頭龍盤據在城堡高塔上,雙翼伸展,身軀黑得像夜空,鱗片裂隙卻迸出光芒,彷彿下方流淌的岩漿即將溢出。帶刺的尾巴一掃就粉碎了下方城牆,石塊橫飛砸斷橋樑,讓他們無法再前進。

安杜因目瞪口呆:「那是你。」

「對,是我。」怒西昂看著前方,神情警戒又有點哀傷。「牠在找你。」

「怎麼可——」安杜因的聲音哽在喉間,何其荒謬,卻又無可辯駁。他眼睜睜看著那頭龍振翅飛起,紅色眼睛緊鎖著他,充滿瘋狂,悲傷和狂暴的渴望。牠發出的咆哮不像言語,每個音節都像燒紅的烙鐵,直接戳進腦中,但安杜因聽得懂:臣服

但黑龍還沒越過運河,暴風雪就當頭落下,迅速得像是有人施展魔法。眼前一片白茫,連屍體和血水也被隱藏,安杜因好像在哪裡看過這樣的景象,冰柱垂落,閃閃發亮,但當然那只是幻象,珍娜的身影消失了,積雪離他的腳只有一碼。

「快跑。」

他們折返原路,試圖遠離風暴中心。安杜因聽見怒吼,龐大身軀撞在冰上的巨響,但他不敢回頭。前方一樣無路可走,總是有東西擋在前方,這裡橫空撲過來的噬屍獸,那裡破土而出的觸手,帶著潮濕腥味鑽出路面,擠碎牆壁,像生物一樣往四面八方獵取,扭動的方式像是洋洋得意。那些驚慌失措奔逃的人一個個被捲上去,落地時只剩殘骸,連血都被吸得一乾二淨。

這樣不是辦法。不知第幾次他被噬屍獸撲倒在地,又累又痛,完全沒有力氣再爬起,如果怒西昂沒有及時幫他擋下攻擊,安杜因可能已經丟掉小命,但那樣的魯莽得付出慘痛代價。怒西昂把他拖到傾倒的牆邊時,安杜因才看清楚黑龍傷得有多重。

「這沒什麼。」怒西昂說著就跪倒在地,痛得直喘氣。

「可惡。」安杜因想壓住傷口,卻無從下手,那一爪擦過肋骨,撕裂他腰際的皮肉,血淋淋一片混亂,就連聖光也起不了多少作用。

「不可能。」怒西昂搖頭,難以置信。「這只不過是個偽裝。」他受過更重的傷,睡了幾天就像沒事一樣,但那時他還是頭龍,蜷在床上收起翅膀,黑色鱗片隨著深沉的呼吸起伏。安杜因首次想到,這個外型似乎也削弱了黑龍的能力,現在的他別說古神,肯定也拿另一個自己沒辦法。

「我們得到安全一點的地方。」安杜因說著都覺得可笑,城裡哪還有安全的地方?前方就是聖光大教堂,門洞內黑霧瀰漫,上方冒出一個巨大的圓形物體,像是眼睛卻沒有生物的溫度,像是通往虛空的入口,像是黑暗本體。這瞬間他才明白,古神並不是算計或渴望權力,生命與死亡,文明與野性,真實與謊言都毫無意義。古神的存在就是為了吞噬世界,萬眾歸一。

「他在看著我們。」安杜因知道自己的聲音在發抖,那樣懸殊的力量差距,已經超過血肉之軀能承受的程度,只看一眼他就想下跪,交出自己的一切,慾望,恐懼,黑暗的秘密。

「躲也沒有用,我們無所遁形。」怒西昂低聲說。「小心了,你有可能窺見別人的夢境,或者,所有人的夢境會混在一起,讓你找不到路逃出去。」

「抱歉,」安杜因的喉嚨灼痛,幾乎發不出聲音。「把你牽扯進來。」

「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。」怒西昂牽動嘴角。「我們找到了古神的本體所在,那是世界的邊緣也是中心,是現實也是虛幻。當我們試圖撬開他的外殼,也同樣會把自己的心靈暴露出來。」

我們。安杜因困惑地眨眼。「但你一直都在這裡。」

「在哪裡其實沒有什麼意義。」怒西昂閉起眼睛。「這只是個夢境。」

上方黑龍正在咆哮,火焰如雨落下,部分在半空中就消融無蹤,其餘撞在聖光形成的屏障上,冒煙作響。這招撐不了多久,幸好暴風雪持續籠罩,也遮蔽了黑龍的視線,讓牠一步也跨不動。安杜因不知道是誰製造了寒冬,是珍娜的夢境,或是他自己?但此時誰也無暇探究,怒西昂的肌膚比之前更冷,血還在流,黏膩的氣味讓他怕到想吐。

「你該把我留在這裡。」

「駁回。」安杜因不假思索回道,這陣子以來,他常對怒西昂說這句話:「我不允許。」

「你得離開,在夢裡待得愈久,你——

「我還能逃去哪裡?」

「哪裡都好。這是你的夢,丟下累贅,你會比較容易找到出路。」

「就算是這樣,我也不可能逃過那頭龍。」安杜因說。「那既然是你,肯定頑固得要命。」

怒西昂沉默下來,也可能只是沒了爭辯的力氣。

「你得變回原本的樣子,不然我們都無法活著出去。」

「恕難從命。」怒西昂抬起帶血的手,像是想碰觸安杜因的臉,但又改變主意縮了回去。「如果我變回龍形,就正稱了古神的意。」

「什麼意思?」

「這是詛咒,從出生前就刻進我的血肉,夢境交疊,黑暗之後還是黑暗。古神的聲音一直都在,低語著瓦解,瘋狂和混亂,不管逃去哪,我都是他的囚犯。」他一把攫住安杜因的手腕,力道出乎意料的重,像是溺水又抓到浮木。「你知道我父親最後變成什麼樣子,他好歹也抵抗了上千年。我沒有要為他辯護,到最後……或許死亡還算解脫。」

這是安杜因第一次看到他流露恐懼,如此赤裸,毫無保留,或許也證明了他們的處境有多糟。「總比你躺在這裡,像個凡人那樣流血到死好。」

「不可能,這只是個偽裝。」

看得出來,連怒西昂自己都不相信這句話。要不是他還在流血,安杜因真想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。「不要鬧脾氣!」

「我可能會落入古神的陷阱,失去理智攻擊你。」他深吸一口氣。「你有聽懂嗎?我可能會直接殺了你!」

「你不會。」

怒西昂乾笑,雖然馬上就因為痛楚而扭曲。「你哪來的信心?」

「你救過我,當我差點被卡爾洛斯殺死的時候。」安杜因抓住他的手,那觸感和血肉之軀一樣粗糙。「龍爪劃過我的心臟沾過血,那算是契約嗎?還是印記?我從來沒問過你,只記得那時候痛得要命。你不可能傷害我。你不可能忘記。」

怒西昂像是想瞪他,但實在沒這個力氣。「我那時就知道,你會是個大麻煩。」

「現在後悔是不是有點太晚?」安杜因笑出來。這個強大,傲慢,難以捉摸的生物,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像個血肉之軀,衣著凌亂,渾身血污和黏液,看著墮落的另一個自己,神情憂傷又充滿恐懼。他毫不在意使喚凡人,犧牲他們也在所不惜,唯獨面對安杜因的時候破綻百出,笨拙無比。即使現在,他的頸間依舊扣著項圈,只因為安杜因命令他留在身邊。

「我看過你的真面目,知道你是什麼樣的造物。你在三界行走,看著過去、未來和凡人無法觸及的風景。我曾經挨著你的鱗片入睡,在夢境裡受你的翅膀庇護。你是龍,本來就該飛上高空,睥睨萬物。」安杜因輕聲說。「打一開始,我就不該用自己的恐懼束縛你。」

怒西昂猶豫了,抬手觸碰自己的脖子,安杜因跟著把手覆上去,那圈金屬光滑而冰冷,現在感覺起來又多了幾分重量。

「而且,我得告訴你實話。」

「什麼?」

「你當凡人的顧問,實在當得不怎麼樣。」

怒西昂大笑,猛地把安杜因拉近,重重吻在他的唇上。

龍翼伸展,遮蔽夜空,打碎了所剩不多的斷垣殘壁。壓倒性的生命氣息洶湧而來,總是被隱藏在人形之下的氣味倏然濃郁,聞起來像是烈火,燒融的金屬,岩石和熱騰騰的血。那雙眼睛俯視著他,古老如同星球本身,再也沒有人的形狀。

安杜因心臟狂跳,一如所有凡人,難以抵禦這樣強大、具有威脅性的造物。但黑龍低下頭,蹭了蹭他的臉頰,鱗片粗糙而溫暖,像是太陽曝曬過的岩面。他側腹的傷口只剩一道痕跡,像是鱗片的裂隙,很快也將消失無形。

「去吧。」安杜因說。「做你該做的事。」

如你所願。

龍翼掃過頭頂,飛砂走石逼得安杜因閉起眼睛,當狂風止息,他看到黑霧翻騰,盤據在大教堂的觸手像是聞到獵物的氣味,扭動得更加猖狂,中央那顆眼睛正在看著,盯視所有人的恐懼,永不止息。化成我,與我同在。他聽到低語,像是響自各個角落,包括他的心靈;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流淌而出,而彼側只有虛空。

道路另一頭,被禁錮在暴風雪中的龍發出咆哮,震得地面戰慄哀鳴。

怒西昂俯衝而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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