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1年1月25日 星期一

龍與他的國王(17)

 

安杜因被湖畔的煙火聲吵醒,天才剛亮,他習慣性地摸索身旁,只把昨晚看的那本書掃下地去,巨響害他心臟跳漏一拍,在發現床上只有自己時又沈了下去。這些天來,他醒來時總是期待黑龍已經鑽進毯子,就算帶進夜晚的寒氣也沒關係,但這才是現實,清晰無可逃避,怒西昂還沒有回來。

甚至,是否能活著都不確定。


第一艘軍艦抵達港口那天,他看到的黑龍就這樣閉著眼睛,蜷起身體,鱗片黯淡得像是覆了一層灰燼,下方卻有妖異的紫色光芒蜿蜒流淌,彷彿體內浸透帶毒的血液。他身上的能量太過混亂,根本無法通過傳送門,麥格尼只得把他裝箱打包,像貨物一樣用船運回暴風城。

「造物主啊,那真是千鈞一髮!」麥格尼提起這件事,嗓門比平時更大。「連我都忍不住開始想,世界覆滅後我會變成什麼模樣。要不是他衝進封印中心,給古神出乎意料的一擊,我們現在都不知道到哪去了。」

「那不重要。」安杜因心煩意亂地回答。他把手貼在龍的軀體上,彷彿觸摸一塊岩石,幾乎感覺不到脈動。當治療師忙著在他身上做各種處置時,怒西昂依舊沒有睜開眼睛。「他什麼時候會醒?」剩下的話安杜因不敢問出口,他會不會就此死去?

「龍族沒這麼脆弱。」麥格尼的態度輕鬆,也可能只是想安撫國王。「睡一陣子就沒事了。」但他也不敢保證,一陣子會是多久。

許多人犧牲了性命,許多士兵在海外尚未歸來,但依照慣例,宣告勝利的慶典仍要舉行。行程排得太滿,環繞市街的遊行,廣場上與民眾共飲,這裡已經搭起帶棚頂的高台,保留座位給內廷。與聯盟領導者的會議。最後是城堡裡的宴席。

「我寧可不要坐在這裡。」泰莉雅小聲抱怨。她跟著國王走上高台,卻遲遲不肯落座。「那邊有滾球戲比賽,肯定比較有趣。」

「去吧。」安杜因點頭示意:「我允許你。」

「陛下。」雖然葛雷邁恩忍著,但安杜因知道他在心裡翻白眼。

「沒關係。」他看著泰莉雅躍下高台,消失在人群裡,光是那開心的笑容就很值得。「偶爾不守規矩還挺有趣……」

他打住聲音,瞪大眼睛,一時難以相信自己看到什麼。顧問走上階梯,依舊一身鑲金紋的黑衣,朝國王行禮致意,姿態優雅自若,像是從未在死亡邊緣掙扎過。安杜因忍不住抓住他的手,打量他是否還有傷重的痕跡。

「沒事了。」怒西昂微笑,又有那麼一絲得意,畢竟這也算是他的勝利。「我想來杯酒,不要你房間裡那種。」

「辦不到。」安杜因笑了。「這裡的酒都跟水一樣,在整套儀式結束前,我還得喝十杯以上。」

「老天。」怒西昂露出痛苦的表情。「我差點丟了性命,這就是你的回報?」

「好吧,我應該能找到一些方法補償你。」

怒西昂揚起眉毛。「現在?」

「晚上。」安杜因才不會上當。「等這些事情都結束掉。」

葛雷邁恩在他身後輕咳,提醒他該做演說,免得耽誤行程。於是安杜因轉身挺直背脊,換上適當的表情。哀悼死者,感謝為戰爭犧牲奉獻的所有人,感恩我們能在此時此地團聚,祈願和平降臨。內容平凡無奇,就像歷任國王曾做過的,但人民需要保證,需要他帶來的力量和勇氣。

怒西昂站在其他內廷成員後方,臉帶笑意,安杜因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說錯了話。

「很糟嗎?」

「不。」怒西昂頓了一下,像是訝異這個問題。「你像個國王。」

下午的會議則不太順利,聯盟領導者再次齊聚,但泰蘭德幾乎否定了他一切努力,只想知道他何時能派多少兵力追捕女妖之王,為達納蘇斯被燒毀的世界樹復仇,就算情有可原,那樣的發言仍是無禮至極。安杜因習慣性地瞥向右後方,有點擔心顧問又中途打斷會議,說出什麼驚人之語。

但那裡空蕩蕩的,只有盔甲反射的壁爐火光。當然了,這是聯盟內部的事情,本來就不該讓黑龍插手。

「陛下?」

「沒事,繼續。」

會議結論不怎麼令人滿意,泰蘭德帶著夜精靈拂袖而去,還撂下狠話,讓所有與會者面面相覷。也罷,安杜因知道沒有人能處理得更好,起碼他守住了立場,之後還有時間慢慢說服她。

午夜後安杜因才能回到寢宮,全身都是酒和香水味。宴席國王非得在場,看完演出,跳過六支舞,和每個可能成為王后的女性說過話,直到所有貴族心滿意足。要不是泰莉雅在場,這幾個時辰會更難熬。

「看到那傢伙沒有?」她拿著整盤小甜餅回來,用下巴朝大廳另一端示意。「他一直在對女僕伸鹹豬手。」

安杜因維持著嚴肅的表情,聲音只有泰莉雅聽得到:「你可以找機會去踩他的腳指頭。」

「如果他尖叫怎麼辦?」

「我會裝作沒聽到。」

等夠多賓客開始第二輪的打牌喝酒,才是國王能合宜退場的時候。寢宮外的士兵對國王敬禮,站得直挺挺的,所以開門時安杜因已經做好心理準備。映入眼簾的窗戶大敞,晚風吹得簾幕揚起,雖然壁爐沒有生火,但怒西昂盤腿坐在老位置上,認真地移動黑騎士撞倒白城堡。一局棋差不多結束了。

「你還在。」安杜因瞪大眼睛,咬字模糊,在浴桶邊絆了一跤,差點跌進去。水是熱的還灑了花瓣,熱騰騰冒著香氣,肯定是顧問剛才叫人準備的。

「怎麼了嗎?」

「我以為你會……」他頓了一下。「離開。」

怒西昂揚起眉毛。「你要我離開嗎?」

「不。」安杜因脫口而出,語氣有點太急。「我不確定,把你留下來是不是個好主意。」

怒西昂笑了。「看來我得學那些貴族,努力贏得國王的歡心了。」

「你不會喜歡這些的。」安杜因在他吻上來時說。「城牆,屋頂,沒完沒了的規矩……」

「這個嘛。」

怒西昂沒有真的回答,只動手把國王的衣服卸下,包括那頂很適合他的王冠。他不會告訴安杜因,稍早他在碼頭邊送走卡雷苟斯,四周忙碌又擁擠,他們得不斷挪位置,免得被不長眼的水手撞到。「你怎能忍受?」怒西昂皺眉。「困在木頭裡漂過海洋,用飛的明明就可以馬上抵達。」

「我們有什麼好急的?」卡雷苟斯微笑。「珍娜從來不會讓我無聊。」

「我懂了。」怒西昂沉默了好一會兒,心不甘情願地承認:「大概。」

他不會告訴安杜因,午夜之前他一直看著夜空,直到寢宮裡古老的鬼魂都搖頭嘆氣。夏末的晚風涼爽宜人,像在邀請他伸展雙翼,越過山稜,遠離狹窄的城牆。他還有很多事得做,像是回一趟北裂境,好好嘲笑那些親族,像是尋找殘餘的黑龍,像是打聽女妖之王的下落。但他想了又想,最終還是上床蜷起身體,懶洋洋地把頭擱在尾巴上。

真是詭異,他脖子上已經沒了金屬,現在卻有點想念那若有似無的重量。

這些怒西昂當然不會透露分毫,只輕柔地吻著安杜因的嘴唇,下巴和鎖骨。安杜因撫過他的胸膛,毛髮下還是看得出尚未痊癒的痕跡。「你確定沒問題?」他不想表現得太急躁,但又不由自主舔了舔嘴唇,更別提他的慾望早已亢奮得無法隱藏。

怒西昂直接把他推進床裡。

高潮後安杜因才哭了出來,眼淚落下,兩人都嚇了一跳。「抱歉。」安杜因手忙腳亂的想伸手去擦,又猛然領悟兩人身上都是汗水和精液,只會愈弄愈糟。「抱歉。」

怒西昂可沒這麼多顧慮,真怪,凡人總是操煩無謂的事情。他抓住安杜因的後腦杓,壓進自己胸膛,讓年輕的國王可以把哭泣聲埋進去。

安杜因哭了又哭,喉頭迸出的吶喊像是連靈魂都碎成片片,像是要把這輩子吞回去的份量一次補足,像是要洗去所有自責、恐懼和憤怒。他忍受了這麼久,就算在父親的葬禮上,在打完一場又一場的仗,疲憊無眠的夜晚,在地圖室面臨排山倒海的質疑時,他都沒有崩潰過。

同時,他也不再露出笑容。

「沒關係了。」怒西昂不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,或許什麼都不說也行,於是他一遍又一遍撫摸安杜因的頭髮,直到顫抖稍微平息。

安杜因哭到開始打嗝,在兩人弄乾淨身體時還停不下來,為此他們笑了好一陣子。那聲音真好聽,陌生又熟悉,怒西昂湊過去吻了他的唇,只是想看他嘴角揚起的弧度。

「現在你可以睡覺了。」黑龍一本正經地說,把被單拉起來,蓋到安杜因的下巴。「如果你乖乖聽話,我會給你一點獎賞。」

「在夢裡嗎?」

「比那更好。」他神秘地說,伸手掩住了安杜因的眼睛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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