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是哪裡……?
好暗。好靜。
四周空無一人,連死去的生命都沒有。抬頭向上望,只看得到一小塊鐵灰色的天空,而被遺棄的殘骸從四面八方擠壓著我。
龜裂的道路旁躺著沈默不語的遺跡,坍倒的石塊層層疊疊,建築的內臟散落一地。鋼架從破裂的地方露出,有如穿出肌肉的骨頭。幾座倖存的樓拔高起來,靜止成扭曲的姿態,彷彿異教祭禮中狂熱的信徒。
順著死亡的街道走下去,黑暗的窗洞從上窺視著我,吞吐著冰冷的氣息。歪扭的建築中蘊藏著無聲的吶喊,我聽到它們狂野的脈動,像被禁錮在瓶中的飛蛾撲打撞擊。
破碎的玻璃在腳下互相刮擦,碎成更小的細片。聲音在殘破的空間中撞擊,化成冷漠的喃喃細語盪回來,好像在向我抱怨著什麼。
然後,像回聲一般,我聽到身後傳來靴子踩碎玻璃的聲音。
回頭時風呼嘯掠過,伴隨著尖銳的疼痛,好像被風咬了似的。槍聲震動了陵墓般的街道,殘存的建築似乎也害怕起來,一片磚從高處落下,在我腳邊摔得粉碎。
事情來得突然,連害怕都還不及感受,只覺得驚愕。抬起手來,液體爭先恐後溢出皮膚的開口,似乎急著想逃離禁錮它的身體。紅色的小池延展成線蜿蜒而下,亮得刺眼。
「誰?誰在那裡?」
有人從廢墟後走出來,槍口仍不放鬆地對準了我的頭部。是個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,削薄的黑色短髮像針氈般覆在頭皮上,瘦削的臉上顴骨突出,厚重的軍用大衣上沾著塊塊污漬,是血。
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好,只能站在原地看他走近。
「怎麼!」他突然叫起來。「是你?」
我看看周圍,沒有其他人。
他叫的是我?
他認識我?
我……是誰?
「真見鬼!你怎麼一個人在零地區晃?」他把槍插回腰上,責備地重重拍了下我的肩膀。「都已經變成異形經常出沒的地帶了,所以才把居民全撤走的啊!現在這裡的安全級數不僅是零,恐怕還該打負數哩!可我們偶爾還會來巡邏一下,多殺一個算一個。」
他邊說邊在大衣口袋裡挖著,總算掏出一捲繃帶,我搖頭想拒絕,他仍堅持為我裹上了傷。
「幸好不算嚴重,這回可真抱歉啦!最近大家都緊張兮兮的,就算手裡有武器也不敢大意。我處理了這麼多和異形有關的事件,都還是怕得要命呢!你也是,別仗著自己的能力就亂跑,我知道你捨不得這裡,可現在是非常時期啊!」
風從身後撲來,勢頭強勁得幾乎把我推倒,上方傳來尖銳的嘎吱聲,彷彿在催促我抬起頭來。夾在兩幢樓房中間的小屋一片暗沈,似乎已經被遺棄多年。扭曲變形的門窗空蕩蕩的,彩色玻璃碎散一地。懸在半空的鐵製招牌摩擦著山牆,邊緣早就融成蠟樣,凝成詭異的形狀,中間的花體字卻奇蹟般保留了下來:Baroque。
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。深切的哀傷湧上心頭。
但我的記憶仍舊一片空白,只嗅到咖啡香味般縈繞不去的悲哀。
「可是,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呢!現在大家自保都來不及,根本顧不到別人的事,異形也愈來愈多,零地區再增加下去,不知道……」
毫無意義的音節滑過耳膜,我的眼神飄移開來,無法繼續注視那張陌生的臉。他真的是在跟我說話嗎?我明明不認識他,也不知道他講的是什麼事情啊。我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,好像不小心闖入了別人的身體,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被迫要繼續他的生活。
「對了,那個時候,你不是跟著什麼天使進了神經塔?你難道沒有聽到,或看到些什麼?」
我反射性的搖頭,然後才想到應該說不知道的,因為我什麼也想不起來。但他沒再問下去,只理所當然的點頭,好像這是他意料中的答案。
「你那時候還在塔內,沒看到大熱波的實況吧?」他隨意揮手指向四周,斑駁的牆壁木然地應和他的聲音。「其實沒看到也好,聽說全世界都遭了殃,簡直就像神降下的懲罰一樣……」
「的確是神的懲罰……」
風挾著呢喃呼嘯而過,他垂下手臂,疑惑的望著我。「你說什麼?」
粗礪的沙塵打上臉頰,帶來刀割般的刺痛。我慌忙閉起眼睛,笨拙地搖頭。
「瞧,中心區域都被摧毀得不成形了,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多屍體堆在街上。好多人都死了,至於沒死的人……」他聳聳肩,突然打住了聲音。「聽有些人說,瑪露肯特教團的人知道世界異變的真相,但現在誰也沒心思去弄清了。大熱波之後,也不知道教團怎麼了?神經塔看起來是還好好的……」
教團。
抽搐般的痛楚鞭過眼睛後方,尖銳得像切裂了腦頁,不成形的色彩隨著漿液流出,一點一滴滲進記憶,卻又溢流四散,無法凝聚。
男人突然停住腳步抬頭上望,我跟著他的動作,便看到那棟沒有窗戶,坍塌大半像被折斷骨節的建築。外邊也許曾有粉刷,但現在已被融成詭異的焦黑,指向天國的血色十字卻仍直拗地攀附其上。
「啊,你不知道這裡吧?反正現在說出來也沒關係了,這就是『前』異形殺戮部隊的總部。」他自嘲的加重了語氣。「沒錯,就在市中心,想不到吧?這樣和旁邊的消防警察隊一同出動也不會引人注意。我從三十七營被調到這裡時完全搞不清楚狀況,第一次見到異形時嚇得差點尿褲子。那時候的異形也只被當成個案處理,而且還嚴加保密,哪知道沒幾年就比黑槍還氾濫……」他聳聳肩,繼續邁前。
「很奇怪吧,異形殺戮部隊在政府中的地位算高的了,出事時連總理官邸都能自由進出,只有神經塔依然是治外區域,即使出了需要我們出動的案件,得到的回答也只有觀察待命。上頭的人什麼也不肯透露,只警告我們不要觸犯教團,尤其是那些背上裝著偽翼的人,連加入教團的公民,都被註銷了資料……」他壓低了聲音。「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裡面做些什麼。」
他不帶情感的嘆了口氣,手指無意識地彈著露出皮袋的槍柄。
「時間也不早了,難得遇到了你,今晚就來我家吃飯吧!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,我太太說要烤蛋糕,還要做大餐呢!」
死寂中掠過風鈴聲響,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回音。我抬起頭,看著他的眼睛。
他很喜歡喝咖啡,我想。不是顧客卻常在任務結束後跑來,沾染異形血液的大衣掛在椅背,巨大的槍枝擱在腳邊,不止息的抱怨就像勳章般掛在嘴上:「別看他們說得這麼好聽,規定殺戮部隊成員不能有家累,根本就是為了省撫卹金額……」
「怎麼了?」他疑惑地回視我,清澈瞳眸中光芒隱約,宛如虹彩,竟是這枯竭大地中見到的唯一美麗。
我聳聳肩,低頭繼續跟著他的腳步。
「你離開這麼久,都忘了她們的長相吧?她長得可大囉,鄰居都說她是個小美人呢!」他抽出皮夾,展在我面前。
磨損的IC卡木然回應我的視線,旁邊夾著某家商店的VIP,還有幾張對折的紙頭,除了照片之外一應俱全。
我深吸一口氣,決定告訴他認錯人了,我不是他的朋友,也根本不認識他,但當我轉頭時,看到紅色的觸手無聲無息伸進我跟他的肩膀之間。
連驚訝的時間都沒有,觸手捲住他的頸項。
「該、該死……」被扼住的聲音迸出來,他的臉因血液逆流而漲成暗紅,雙手抽搐般的揮動,終於抽出了槍,朝腥紅色的圓形軀體一陣亂掃。
鮮血激濺而出,生物劇烈的抽搐,拖著獵物倒在地上,人形的上半身扭曲成痛苦的形狀,下半身叢聚的觸手卻仍執拗地緊纏不放。
我跌坐在地上,想逃卻無法動彈,好像有無數雙手從地底下吸附著我的身體。觸手逼近身前,我本能的抓起離指尖最近的東西掃過去。
鏽蝕的鐵管擊中頭顱發出鈍悶的聲響,觸手僵直在空中,隨即無力地垂落下來。我沒命地繼續攻擊,直到怪物的半身扭曲變形,
然後,
開始消散。
我睜大了眼,看著齎粉在幽暗中閃爍光芒,有如星星的碎片。我本能的伸手去撈,彷彿這樣就可以阻止靈魂的散落,卻只徒然擾亂了它的美麗。
我回頭看著那個男人,但剛才的行動對他已無意義,他張著眼看我,似乎在責備我沒能早些救他。但我無法聽到,也無意回答,只能俯身替他闔上眼睛。
還是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。
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。
之前的記憶一片空白,記得的,只有光。
和空無。
那是神的身邊嗎?
為什麼?讓我誕生在已經毀滅的世界裡。
(神遺棄了你。)
我做了什麼事嗎?
(你觸犯了神。)
要怎麼做,我才能回到那個地方?
(去見神,乞求祂的原諒。)
碎石在腳下摩擦,尖銳的破音化成空洞的回聲盪回來。我停下腳步,看著小石頭逃離般的滾向遠方,卻在途中失去了力氣,慢慢的,慢慢的停下,靜止,好像它一開始就在那裡似的。
街道的盡頭,是連廢墟都沒有的空虛。
沒有太陽,沒有月亮,遠天塗抹著不祥的紅,彷彿天空裂開了一道血口。我想看清四周,但有東西阻礙了我的視線。
是霧……沙塵?我揉著眼睛,那感覺好像自己瞎掉了一樣。
然後,看到了光。
高塔矗立在荒蕪的中心,頂端叢聚著不規則的圓形突起,粗大的線纜神經叢般向各方延伸,沒入無法望及的遠方。
世界神經的中心。
神在那裡。
在路途十分之三的地方遇到巨大的紅色球體,一半埋在土中,露出地表的部份棘刺遍布,我聽到它的脈動,隨著大地的心跳吐納縮脹。腥紅的色彩張牙舞爪,好像一不小心,連大腦都會被牠刺穿、啃食。
我害怕起來,匆匆向後退去,卻絆倒自己的腳而坐倒在地,鐵管刮傷了我的手,拖及地面的一端代替身體發出了悲鳴。
白羽落進視野,曳出清洌如光的軌跡。方才的異形閃現腦海,我驚慌地舉起僅有的武器,揮出空洞的聲音,站在那裡的卻是天使。
金髮曳出春陽般的光輝,注視著我的緋色眼眸豔瀲如酒,表情一如瓷雕平冷無波。純白的長袍發著光,和身後的羽翼一樣完美無瑕。
溫暖的熟悉感撫平了我的心跳,當我發現時已經對他露出了微笑,所有不安都被拋到腦後,彷彿被神親自抱擁。
在神的身邊時,我和他也許是朋友。
但我沒有羽翼,一定是不小心遺落了。
「到那裡去。」他說。「到神經塔去。」
空氣在流動,從乾枯的地表捲起漫天狂沙,神塔一瞬間看起來虛渺朦朧,但仍穩穩屹立,有如世界最後的支柱。
「所有的答案都在那裡。」
我想觸摸他,但手卻穿過了幻影,色彩虛虛浮浮凝聚在空氣中。
枯褐的大地似乎正一片一片被剝蝕,一點一點被風化。
只剩風活著而已。但它亦沈默不語,只在經過地表時,持續地啃噬世界的遺體。
我低著頭,朝風來的地方走去。
只要是神的命令,我就會去做。
這樣,也許我的罪就可以被原諒了?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