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長的甬道向前延伸。
冰冷的牆壁讓出狹窄的空間讓我通過,天花板壓得很低,只要伸手就可以碰到。
沒有一絲光線,每到轉角的地方,我就會撞上牆壁。
我是張著眼睛,還是閉著眼睛?
也許我正在作夢,在沒有盡頭,沒有出口的夢中,徒然尋找著光。
但我並不害怕,我的手被緊緊握著,那隻手很溫暖,告訴我並不孤單。
引路者堅定地往前走。
「你是誰?」
我問著,但他用黑暗掩蓋身形,一逕沈默。
「讓我看看你。」
臉在黑暗中浮現出來,那是一張熟悉的臉。
我的臉。
「哥哥……」
有光。
羽毛輕輕乘風而來,落進我的手中,棲息。
陰影退去,開展成寬闊的空間,雖不致伸手不見五指,但觸目所及一片暗沈。
這就是受神庇護的樂園嗎?
空無一人的街道,傾頹的建築,更遠處融進了渾沌不明的黑暗,與其說是地下都市,還不如說像個洞窟。
裡面棲息著什麼……?
沿著陰沈的道路往前走,燈柱有氣無力地站著,投下陰慘的白色光圈,腳下的混凝土發出空洞的聲音,兩旁的建築應和般的把空洞放大三倍送回來。裡面有人嗎?我判斷不出來,經過的門都深鎖著,好像被遺棄了似的。
一扇門前有東西被遺棄在那裡,走近時發現那是人體的殘骸,臉朝下埋在地裡,身體被撕開,露出脊骨和內臟,斷裂的四肢散在上面。旁邊掉落著羽翼,好像被粗心大意遺忘在那兒似的。一邊的羽毛已經脫落,另一邊染滿了血。
經過時我放開了手,紅色的羽毛乘風飄起,輕輕落回它原本的棲處。
一個轉角後我終於見到了人,跪在廣場中央的女子被驚動般的緩緩站起,雙臂鬆垮地垂在身側,纖細的身軀巍巍顫顫,美麗的臉上很是悲傷,讓我不由得也悲傷起來。
「你看到他了嗎?找到他了嗎?」她仰起頭問我,眼中飄渺著虹般的色彩。「孩子……我的孩子……」
我茫然搖頭,她便掩住自己的臉低聲啜泣,但她的肢體末端已經沒有可稱之為手指的東西,只有五根短短的,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指節,白骨清晰可見。血以規律的速度溢出她的身體,不疾不徐,有如水滴出鬆脫的龍頭。我聽到渾圓的球體撞擊地面,表面張力破裂,爆開,散落歸於寧靜的回聲。
「我把他埋起來,可是我忘了在哪裡……」
她想抓住我,熱切的眼睛一如向神父懺悔的罪人,手卻一再滑過衣袖,在暗色的布料上留下更深的影塊。
「因為他是不該存在的孩子,出生的時候,我聽到他哭了……」她顫抖著,散亂了金色的長髮。「到底在哪裡呢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可是我後悔了,我做錯了,他一直在哭,我可愛的兒子……裡面一定很冷,我忘了為他添件保暖的衣服……」
她放開我,踉蹌走開,跪在地上開始挖掘。但她的手穿不過堅硬的地板,只一遍遍用她的血肉玷污那無暇的白色。我看著腳下,整個廣場的地面都斑斑駁駁,有如上等的血紋石板。
另一條街上的建築傾斜成令人暈眩的角度,彷彿曾被憤怒的手肆意搖晃。鐵籠似的物體倒落道路中央,外殼燒得焦黑變形,襯得後來被噴上的漆更為刺目。指向不可見處的血色十字重複著晦暗不明的保證,即使四周暗無光線卻依然未被吞噬。
我還沒走近,街燈下的人便愉快的朝我揮手,彷彿見到難得碰面的朋友。
「喂,你等到了嗎?」
我茫然看他,他再度抬手確定時刻,萬般不耐的用鞋跟敲著地面。「渡船啊!」
我一瞬間感到恍惚,腳下真正踩著堅硬的混凝土嗎?也許我已經在水裡走很久了?
回頭望去,長長的街道延伸進不可見的黑暗,街燈陰沈沈立著,投下不確定的光線。不放心的摸了衣服,是乾的。
他拉扯打得一絲不苟的領帶,將沈重的公事包從左手換到右手。「我已經等好久了,他們最近老這樣,在重要時刻脫班……再趕不上的話,我一定會被老闆罵的……」
我越過他身邊,他愈發不耐的引頸張望,嘴裡喃喃抱怨著。
我感到害怕,也許船真的會出現在後方也說不定。
這些人到底怎麼了?都瘋了嗎?
這裡難道不是受神庇護……
「救我!救救我……」
女孩猛然撲進我懷中,緊抓著我像攀住水中最後一根浮木,纖細的身軀因哭泣而不斷顫抖。
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,只能摟住那纖細的肩膀,笨拙地拍著她的背。
「怪物!那邊有怪物!」
陰暗中也許正有眼睛在窺探?但我看不到也聽不到。四下一片死寂,只有女孩恐懼的啜泣。街燈微弱的光芒籠罩著我,有如聚光燈圈住舞臺上的演員。
我也是舞臺上的一員嗎?
我站在台上,卻不知道戲碼是什麼。劇本在她手上,而她執拗的不給我看。
「他們在追我……一直追……一直追……」
她的衣服被拉扯得亂七八糟,右腳的鞋子已經掉了,白色襪子被血染得斑駁。美麗的臉上擦著污痕,一長條的傷口劃過眼角,虹般的眼睛因恐懼而顯得渾濁。
「怪物!」她尖叫起來,掐住我的手臂,淒厲的呼喊搖盪著靜止的空氣。「就在那裡!」
暈柔的光線籠罩我的視覺,有如黃昏在公園漫步,光線一點一滴被抽走時看到的景象。不知什麼地方傳來蟲鳴,但被阻隔著聽不真切,也許是另一個世界哀鳴的回聲。
在那一瞬間我想,也許暗是好的,暗掩蓋了一切,淨化了一切。
「你,」她掐住我的手臂,強迫我低頭看她。「看不到嗎?」
我和她看著同樣的黑暗嗎?
我搖搖頭,她用力掙開我,退後幾步,咬牙切齒地說:「你一定是瘋了!」
只有我看不到嗎?
——瘋狂的人是我?
記憶深處有嘲弄的笑聲傳來,伴隨風鈴輕響在腦中盪成碎片。我恐懼起來,衝過她身邊,跌跌撞撞地沿著道路逃進黑暗中。流著血的女孩被撞得踉蹌幾步跌坐在地,尖叫卻仍如影隨形的跟著我,像鞭子一樣抽打我的聽覺:「怪物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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