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2月25日 星期一
冬
隨著夜幕的淡去,整個謬斯市正開始悄悄地甦醒,先是幾隻麻雀快速溜過,丟下一串鳴囀,降在覆著紅瓦的屋頂上,主婦隨著打開大門,裹著斗篷出來取水,趕早進城的農夫擔著蔬菜經過,學徒在師傅的吆喝下忙著打理店面,街上充滿了細瑣的聲音。天空呈現透明的藍色,襯著雲朵的亮白特別明顯,剛探出地平線的陽光透過薄霧,將地面的霜照得閃閃發亮,從街道頂端的市長公館望出去,整條街好像都發著光一般。但這只是表象,空氣冷得像冰,只要一走動,裸露在外的肌膚立刻感受到刀割般的疼痛。
「這種天氣應該讓我們躺在屋裡烤火喝酒,幹嘛陪著他們在會議室裡浪費時間!」
卡謬在大廳中踱來踱去,不斷嘮叨,全副武裝的身體倒是挺得一絲不苟。
「卡謬——」站在他對面的麥克羅哭笑不得。「你居然說同盟會議是浪費時間?」
「難道不是嗎?每年花十天在這裡吃喝吵架,最後還不是所有事情都推到安娜貝兒身上,什麼決定都不作就解散?」
麥克羅一時語塞。「這……」
「昨天還讓我們枯坐到半夜,我餓死的話誰來負責?」
兩人身後的門突然打開,安娜貝兒走了出來。「所謂的聯盟就是那麼悲哀,這些因為恐懼海蘭德的力量才聚在一起的都市,個個都心懷鬼胎,以自己的利益為重,所以雖是浪費時間的儀式,起碼可以讓我有機會用危機恐嚇他們,用武力威脅他們,同時又讓他們以為自己受到重視,在來年間稍微收斂一點。」她一邊經過他們一邊說。簡單的禮服將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展露無遺,紅色的長髮盤在頭頂,露出白皙的頸子,脂粉未施卻依然風姿動人。光看外表的話,實在很難將她和那個以強硬聞名的市長聯想在一起。卡謬一邊看她的背影一邊想,如果她多作這種打扮,而不是一年到頭穿著男人的衣服,追求者可能早繞城牆一圈了。
市長直走到門邊才又回頭,露出嘲弄卻迷人的笑容。「雖然只有十天,擔任貼身護衛又要參與會議的你們也辛苦了,今天我會盡快結束會程,讓卡謬好好補充體力的。你是我們重要的騎士團長,要是餓死了,我可擔當不起。」
被糗了一道,卡謬也只能搔搔頭,不好意思地傻笑。麥克羅則投去一個白眼,跟在安娜貝兒身後走出市長公館。
同盟會議每年在謬斯市西北方的喬斯頓之丘舉行,所有都市同盟的重要人物都會參加,但正如卡謬所抱怨的,這個會議其實作不成任何決定,只是讓大家確認同盟還在運作而已,尤其這層關係只是因應海蘭德王國的威脅而形成的,城市之間又有各自的利益衝突,為了維繫這個組織,作為主導人的安娜貝兒也很頭痛。
身為騎士團長的卡謬和麥克羅自然也是與會者之一,這段時間便借近住在市長公館,哥魯特為了接應一批軍用品,昨晚先回要塞去了。在會議期間,會場和主要街道上到處可見馬其爾塔騎士的蹤影,不只為了保護與會的重要人士,更為了展示謬斯市和騎士團的武力,提醒盟國收斂野心,少輕舉妄動。
市長公館離會議廳有五條街的距離,兩名騎士團長和市長同乘一輛馬車,七個侍衛則隨行在側。為了避開趕早上市場的人潮,隊伍特地繞往比較僻靜的街道,轉過皮革街角時,一直支著下巴注視窗外的安娜貝兒突然開口:
「兩位騎士團長年紀也不算小了,難道沒有成家的打算嗎?」
接到突如其來的問題,卡謬先是一愣,隨即笑了開來。
「市長怎麼突然關心起這種事來了?難道您聽到了什麼謠傳嗎?」
「風言風語倒是聽到不少,但似乎沒有哪家姑娘能得到您的歡心啊。」
「男人不談婚事的理由只有兩個,一是單身漢有拈花惹草的優勢,二就是有心上人了。」
「團長是哪種情況呢?」
「這個嘛……」卡謬仍是笑,但麥克羅知道他已經開始不耐煩了,不禁緊張起來,深怕他說出什麼不得體的話。
巨大的聲響打斷了卡謬,四周人馬一陣嘶喊,馬車像受到猛烈撞擊般的晃動起來。麥克羅不假思索地撲向安娜貝兒,抱住她倒進座位間的空隙。
「麥克羅!保護市長!」
卡謬踢開車門,跳了出去,數支箭以些微之差擦過他的身體,釘進車板中。剛才的叫聲是車夫發出的,他頸部中箭,從車座上掉下來,兩匹馬也接連中箭,驚慌地人立起來,正要奔逃,另一邊有人趕上來砍斷了馬腳,馬匹暴嘶掙扎,拖著車一起摔倒了。
另一邊的侍衛正與刺客纏鬥,路人嚇得奔跑喊叫,街上一陣混亂。卡謬還沒站穩就受到攻擊,他來不及拔劍,背側狠狠挨了一記,差點跌倒,他暗叫不妙,就著劍鞘勉強擋住另一記攻擊,劍柄跟著滑進右手,對方緊追不放,他伏低身體砍中對方大腿,轉身再打飛另一個人的武器。另一邊又有兩個人衝上來,但他已經有時間調好態勢,儘管動作比平常遲鈍很多,仍不出幾回就把對方解決乾淨了。
動作一停頓下來卡謬才感覺到痛,身側的傷帶著潮濕的灼熱感,每走一步都牽動著更劇烈的疼痛,但卡謬根本無暇關注,急著回頭視察狼藉的街道。另一邊的戰鬥也結束了,一個侍衛殉職,刺客不是被殺就是被俘,麥克羅已經護著市長從車中出來,混亂中他的手被玻璃割破,但比起卡謬就微不足道了。市長沒有受傷,只是長髮披散,衣服也被扯破,顯得有些狼狽。
「卡謬,傷得嚴重嗎?」看到被血染紅了一大片的軍服,安娜貝兒也不禁白了臉色。
卡謬用劍撐住身體,迸出一句:「死不了!」
麥克羅急著去扶他,卻被他揮開了。「別弄髒你的衣服,我們兩個都帶血進會議廳的話,那些人不嚇死才怪!」
「你回去療傷。」安娜貝兒在後面說。「今天你不要去會場了。」
「但——」
「不管那些人是誰,失敗了一次,應該暫時不會再行動了。何況還有麥克羅跟著我,不會有事的。」
「你不覺得你才應該回市長公館嗎?」
「我得去開會,這是我的責任。」安娜貝兒堅決地說。「看,警備隊已經來了,這邊的事就交給他們處理,審問犯人不是你們的工作。」
卡謬只得接受了命令,在數名警衛的護送下回市長公館去了。麥克羅和安娜貝兒換了馬車,仍舊朝議場行去。
大議場每年只有這段時間才開放,原本冷清的建築因擁擠著各色人種和旗幟而五彩繽紛,空氣也因充斥著各種語言而浮動。在謬斯市、南窗市、多利巴市和馬其爾塔騎士團交換協議時,喬斯頓之丘只是高地上一個較為醒目的地標,但多年前謬斯市就將它納入城牆的範圍內,丘上的蘋果樹也為大理石建造的議場所取代。時過境遷,如今都市同盟的規模擴大了,事務變多了,問題也更繁雜了。南窗市長還算以大局為重,長久以來幫了安娜貝兒不少忙。格林希爾市自詡為文化重鎮,對所有軍事行動都抱持反對態度,亞雷克市長從前也是個有理想的人,近年卻因病魔纏身,那份銳氣也消失得無影無蹤。多利巴市光擺平境內的種族問題都來不及,沒對都市同盟做出什麼貢獻,倒三不五時就要求騎士團的軍事協助,此刻全權大使馬凱正縮在座位上,眼神不斷飄移。工業城迪恩特市的市長是個衝動激進的男人,粗魯的言詞常常搞壞整個議場的氣氛。就連馬其爾塔最高領導人哥魯特也只以自身利益為重,儘管覺得這種想法有違騎士精神,但麥克羅仍忍不住偷偷慶幸他今天不在場。
結果當天的會議又開到晚上才結束,麥克羅惦記著卡謬的傷,整天心不在焉,安娜貝兒也顯得有些煩躁,再怎麼幹練果決的領導者,剛逃過一次暗殺又要面對一群可能就是主謀者的人,心情當然不可能平靜得下來。雖然麥克羅覺得她是另有心事,但也無從猜起。
今天的會程又在吵吵鬧鬧中結束了,護送市長回公館後,麥克羅將宅底巡視了一遍,確認夜晚的排班無誤後,才回到房間換下軍服,前去探望卡謬。
「請進。」
聽到裡面傳來的聲音,麥克羅不禁一愣。
戰戰兢兢地推開了門,見到房中的景象,又一愣。
終是一板一眼地行了禮。「——市長。」
房中充滿了蘋果木燃燒的味道,夾雜著淡淡的玫瑰花香,爐中火焰正熾,將光影拋得到處都是。卡謬穿著便服坐在爐前,安娜貝兒站在他前面,微微傾身,一身絲質長袍流曳著閃著水般的光澤,紅色長髮垂落肩頭,轉向麥克羅的臉因方才的談話微顯笑意,流露出近乎嫵媚的意味。這和她白天的形象相差太遠,讓麥克羅幾乎認不出來。此刻的安娜貝兒不是市長,而是女人了。
——夜訪男人房間的女人。
麥克羅陡然脹紅了臉,明白自己做了非常不合時宜的事了。
「有事嗎?」卡謬問道,一面傾身將酒杯放回桌上。
「沒——我只是順道——你沒事就好——夜安!」他慌忙行禮,匆匆退了出去。
忘了怎麼回到自己房間的,麥克羅背靠著門,卻是失去了思考的力氣,一逕瞪著前方深不見底的黑暗。
——遭到天譴了。
是神在懲罰他猶豫不決,三心二意。難道他以為憑著那些告白,卡謬就該禁欲守身,無怨無悔地等他一輩子嗎?從那件事之後到現在,也有三年了,是他一直表現得曖昧含糊,不肯面對卡謬,也不敢面對自己。
真正自私,卑鄙的人是他。
麥克羅不禁苦笑,撐起身體走進黑暗中,想起還要跟哥魯特報告今天的事,便點了蠟燭坐下,取來紙筆。但寫了幾行,發現自己只是在塗鴉一些無意義的字句後,他擲下筆,隨手滅了那細微的火苗,向後沈進椅中,呆然注視著黑暗。
他無法不去想,坐在火光中的卡謬看起來非常性感。
但他也無法不想,安娜貝兒和他坐在一起非常的相配。
不過是想像而已,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情,還有想說的話。
——不要碰他!卡謬是我的!
他向後靠,用手臂蓋住了眼睛。如果,那個時候真的能這樣說出來就好了。
溫度隨著夜的加深而直線下降,但他無意點燈也無意生火,彷彿那冰冷可以緩和他渾濁的思緒和發熱的身體。
想抱他。
不是兄弟似的擁抱,而是更火熱,更深入,更——
該死!
他猛然站起,椅子向後倒翻,發出爆裂的聲音,在無聲的夜晚聽起來特別突兀。
鐘敲過了午夜。
他暫停踱步,承認這樣的舉動只會讓他更加焦躁,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門緣,走進長廊,直走到卡謬門前才停住。
想到裡面可能上演的繾綣戲碼,麥克羅咬住了唇,匆匆走開,害怕自己破門而入的衝動。
最後他乾脆下到了中庭。四面建築正深陷在黑暗中,見不到一絲燈光。雪不知什麼時候降下來了。無數發著微光的羽絲不慌不忙,沒有重量似地緩緩飄落,好像找不到路回家的靈魂。月亮早已隱進深不見底的天幕,風也沈入睡眠般寂然不動,幽幽綽綽的樹影重疊交錯,描出深淺不一的影子。一切都死滅了,只剩中央噴泉的水仍悠悠湧出,濺出細微的聲音,聽起來卻更加寂寞。
他心煩意亂地坐在池邊,沒一會兒又起來踱步,比起發生的事情,他更討厭這樣失去鎮靜,胡亂嫉妒的自己。在衝動的驅使下,他撐住石緣,將頭浸到池中。
水果然夠冰,這一浸下去,他的腦袋立刻凍得什麼也不能思考,風一吹來,更是顫得連牙齒都相撞出聲了。
真是個白癡,他罵著自己。頭上突然響起喀答聲,有人推開了窗戶,探頭向外看。
「麥克羅,你在做什麼?」持著蠟燭的人竟是卡謬。「冬夜的特別訓練嗎?太嚴苛了吧?」
「不,我——」麥克羅窘得不知道該說什麼。「我是——」
「瞧你凍得連話都說不清了!上來吧!」
「啊?——」
「上來我房間啊!火正旺著。」
麥克羅還來不及拒絕,窗戶就關上了。
瞪著那一片黑暗,他咬咬牙,只得上樓去。
他在門還猶豫了一下,不敢貿然踏入,房裡和他剛才退出時並無二致,但只剩卡謬一人,空氣中似乎還飄著花香,桌上的杯中猶有殘酒,在火光的照射下綻出血色的光芒。
「市長——沒有在這裡嗎?」
「為什麼她會在這裡?」卡謬奇怪地問道。
「她剛才不是——」
「她來跟我交代下幾天的任務,順便來探我的傷啊! 」
「你的傷……沒問題嗎?」
「只是皮肉傷,幾天就好了。結果她還是不打算放我假,真是。」卡謬將他推進爐前的椅子,遞了件毛巾過去,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不懷好意。「不然你以為她來做什麼的?」
「我——我以為她——」麥克羅窘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。「來找你——」
「看來她是有這個意思。」卡謬聳聳肩。「幸虧你跑進來,不然真等她說出了口,氣氛弄僵了,我花花公子的招牌就要砸啦。」
「你——拒絕她?為什麼?」
卡謬沒有回答,只是站在爐邊看他,眼睛若有所思地瞇細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開口。「你為什麼問?」
麥克羅一驚,低下頭,卻不知如何回答。
卡謬踏著無聲的腳步走過來,站在麥克羅面前。
「你半夜跑去浸冷水是為了這件事嗎?」聲音中有些許嘲弄的意味。「你在吃醋?」
「——好像是。」
突如其來的答案倒讓卡謬吃了一驚,他退後幾步,靠回爐邊。
「你不解釋清楚的話,我可是會誤解的喔。」他輕輕地說。
「沒什麼好誤解的。」麥克羅的聲音很沈穩,他驚訝地發現,豁出去之後,心情反而平靜下來了。
卡謬移開了目光,現在反而是他需要讓心情平靜下來了。「要喝酒嗎?還是你在開會的時候喝夠了?」
麥克羅搖頭。「那是公務場合,不應該喝酒的。」
「真是個一板一眼的傢伙。」卡謬用寵溺多過抱怨的語氣說,倒了滿滿一杯遞過去。
麥克羅接過了卻沒有喝,只把杯子緊緊握在手裡。「我想了很久。可是總理不出一個頭緒。我只知道,我喜歡你,這個喜歡到什麼程度,我也不是很清楚,可是剛才看到安娜貝兒在你這裡,我的確很緊張,很生氣,而且,我的身體很想抱你。」
沈默。
抬頭看到卡謬的表情,麥克羅緊張起來。「我說錯什麼了嗎?我這樣想,是不是不夠誠懇?」
「不……不。」卡謬吃了一驚,回過神般地搖頭,將酒杯隨手擱下。「你這傢伙……」
「我?」
「居然能板著臉,一絲不苟地說出這樣令人臉紅的話來,我真是太低估你了。」
「是……是這樣的嗎?」
空氣又凝結了起來,麥克羅盯緊自己交握的手,窘得不敢抬起頭來,直到沈重的空氣壓得他快無法呼吸,他才偷偷再把眼光調高,卻正迎上一雙清澈的栗色眸子。
靠得很近,很近。
麥克羅腦中頓時一片空白,只感覺瘦長的手指碰觸到頸側,帶著酒味的冰涼嘴唇貼了近來。
幾乎是木然地回了這個吻,麥克羅什麼也無法思考,卻很自然地迎合了卡謬的動作。背後的支撐物滑開了,椅子連同兩個人倒在地毯上。
卡謬的唇又貼了上來,手伸進兩人之間,摸索著解開了麥克羅的衣扣,手拂過胸膛帶來粗糙的觸感,灼熱的感覺從下腹一路竄升。
同樣是人的軀體,但和抱著女人的感覺相差很多,壓在身上的重量,結實的線條,抵住自己的灼熱堅硬,都非常清楚的提醒他,懷中的人和他同個性別。麥克羅有種怪異的感覺,他從來沒想過有天會被一個男人這樣壓倒在地上,但他卻離討厭的情緒很遠,完全相反。
「喂……這樣可以嗎?」卡謬撐起身體,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,火光清晰描出他身體的線條,那純淨的橙紅就像他自身散發出來的一樣。在團體生活中看過無數次的身體,此刻映在眼中卻多了全然不同的味道。麥克羅在目眩神迷中想著,我把烈火紋章送給你果然是對的,沒有比燒盡天下不潔之物的火焰更適合你了。
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?一旦跨過了那條線,我們就不可能若無其事地維持什麼都沒有的關係了。」
「在你向我告白的時候,我們就不可能維持那樣的關係了。」一開口麥克羅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同樣不穩。「那條線、早就被越過了。」
卡謬瞇起眼,似乎還想說些什麼,但隨即被一把拉倒,剩下的聲音全化為紊亂不可遏止的喘息。
房間在閃爍的光中陷入不穩定的靜謐。
只剩、火焰燃燒的聲音。
訂閱:
張貼留言 (Atom)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