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來時,看到了天使。
蜷著身體抱住枕頭,沈睡的臉看起來很安詳,好像正作著無憂無慮的夢的孩子。我拂開落到他臉上的髮絲,清洌的光輝似乎也在我手上留下了痕跡。
也許他的確是安心的。哥哥也說,這裡是他唯一不用面對崇拜或仇恨,而能無所顧慮表現出真實面貌的地方。
但每每在曖昧不明的晨光中醒來,我的罪惡感也如凝滯的霧靄,揮之不去。
玷污如此純潔美麗的造物,我是否正犯著不可原諒的罪?
天使睜開眼睛,好像嚇了一跳。
「看什麼看。」他說,很快坐起來,皺眉看著枕頭,似乎奇怪手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,很快把它丟開。
「衣服。」
我下床撿拾散落一地的衣物,這是他和哥哥共同的壞習慣。偽翼靜靜躺在床角,好像被遺忘在那兒似的。
他站在床邊等我幫他著裝,好像這一切本就理所當然。我並不討厭這麼做,唯一困擾的是眼睛不知該往哪裡看。夜中用手、用身體感受到的線條被黑暗遮掩,只剩夢般的朦朧,白日天光卻將之赤裸呈現,真實得令人無法面對。
「偽翼也裝上。」
偽翼藉著精巧的搭扣附在背上,龐大的骨架加上羽毛,我拿在手上都覺得沈。
「這——不是很重嗎?」
「是很重啊。」他淡然說。
「那為什——」
「所以才感覺得到。」
「感覺得到?」
「隨時隨地提醒你的身份,別人的眼光,教團的存在,創造維持神……」他頓了一下。「永遠都在背後,永遠都卸不下來。」
我不知道能說什麼,只能默默幫他別上最後一個搭扣。也許此刻溫柔的擁抱會比笨拙的話語來得好,但他已經著好裝,教團最高領導人的長袍像盔甲一樣將他遠遠隔離,上頭一抹硬質的繡紋,紅得像血一樣。
「那榮耀有時候比罪惡還沈重。」他低聲說,而後咬住唇,厭惡的看著我,彷彿責怪我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。
甩開我的手,聲音一下子冷起來。
「咖啡。」
溫柔的光線滲進夢中,彷彿在催促我快點醒來。綠色衣擺拂過我的臉龐,溫柔一如風中舞動的葉稍。那是只保留在回憶中的觸感,只有母親的指尖能將之重現。
我將手從池中抽出,原本清澈的水珠落到地上,匯成一小髒污的紅。少女歪著頭看我,褐色短髮垂落臉頰,好奇的神情彷彿看到新鮮玩具的孩子。
「你來了呀?我還以為這回到不了了呢。」
清脆的嗓音輕敲鼓膜,震動沈落在底層的記憶,很久很久以前,當這個世界還完整存在的時候,的確有著……被稱之為……鳥鳴的聲音……
「很驚訝嗎?能這樣跟你談話,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呢。」清脆的聲音落進水面,隨著漣漪漂然而去。「雖然神性融合被硬生生撕裂了,但你還是留給了我們言語的能力,也不算太糟吧。現在只剩下——」
我完全無法理解話中的含意,卻為了想再多聽那悅耳的聲音而專注地望著她。那雙靈動的眼眸眨了眨,突然盈滿彷彿明瞭又不知所措的情緒。
「你呀,不記得我了嗎?我也是創造維持神的一部份,從母親的意識中分裂出來的呀!你該不會、已經把全部的事都忘了吧?」
我茫然搖頭,但那和她以為的意思不同。我進入這裡,不就是為了尋找神嗎?為什麼她卻說我忘了呢?
她賭氣似的用力坐在池緣,將水面撥得嘩啦作響。
「從以前你就是這樣,不高興的事就馬上忘掉,連一丁點也不肯留下。這樣丟到最後,你到底還能留下多少自我啊?」
我有些害怕的望著她,希望找到讓她不再生氣的方法,但她很快站起來,輕靈躍上池緣,居高臨下俯視著我。
「算了算了,根本沒辦法溝通嘛!為什麼當我們好不容易取得了言語的能力,你卻變成這副模樣呢?還是等你想起一切後再過來吧,我會等你的。」
我猶豫的點頭,不是回應而是她似乎希望我做出承諾。果然她高興的笑了,神情放鬆下來,聲音也變得近乎溫柔。「雖然還遙不可及,但在這個多層變化,無限可能的世界裡,也許有一天還是能踏上融合的道路吧?」
她毫不戀棧的躍上池緣,沈入水中,我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,希望她能再次突然出現,就像玩伴間的齟齬,消失後總能輕易言歸於好。但她這回似乎打定了主意,我只得悄然走開。
結束了任務的殺戮天使經過我身邊,將異形與同伴的屍體留在不可見的黑暗中。咒葬天使很快就會抵達,抹淨痕跡宛如一切從未發生。我避開照明設施,拖著劍走進建築物的陰影下。
為宣教而建的廣場冷寂在陰影中,不規則的裂痕蜿蜒過巨大的視訊螢幕,彷彿一隻手堵住了聲音和影像。我經過市中心時常看到天使巨大的身影遮蔽天空,籠罩光輝的臉龐和充滿威嚴的聲音並不因鏡頭的隔閡有所褪色,陌生得令我感到敬畏。我一直不懂,那樣受神寵眷的人物為何會在我的屋中笑得純真如嬰孩,而我現在更無法理解,這些浮光掠影的記憶是打哪兒來的……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