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路中央躺著散發霉綠光芒的異形，彷彿連咒葬天使都已放棄了這個地方。孤立在盡頭的研究室已經傾廢，但門前依舊有人守望。警備天使一絲不苟地站著，臉龐低垂，似乎並不介意我好奇擅闖。但我經過時不小心碰到了他冰冷的手，那隻臂膀啪一聲掉落地面，整具身軀失去平衡的往前傾倒，敞露出後背腐爛的裂口。我對自己的魯莽心懷歉意，但也無能為力。
建築物內空無一人，損壞的照明設備投下刺激眼睛的閃光。地面殘留著重物久置的痕跡，無機的冰冷氣味仍徘徊角落，彷彿抹滅不去的懊悔。
通道鑲嵌著緊閉的門扉，轉角連接著相似的通道，迷宮似乎永無止盡，我感到暈眩，想回頭卻落入更深的陷阱。
在未知的記憶中似乎也曾響過這樣的回聲，體內的空氣一點一滴被抽走，這個迷宮正在吐納收縮，有如蛛網吋吋收緊，擠壓著誤入其中的獵物。
背上的負擔愈來愈沈，我跪倒時終於聽到了別的聲音。
是水。
空洞而激烈的回音沿著長廊流淌而去，曳出無形的軌跡。走廊底端的研究室敞開著門，內裡空無一物，儀器早已搬移殆盡，只剩一個男人在洗手。
龍頭被開到極限，水如瀑布般洶湧奔流，順著瓷槽的形狀打轉，溢起白色的泡沫，漩渦中夾雜著淡紅色的線條，水不斷被他的動作激出來，濺濕了四周的地板，他的白袍也濕了一大片，下擺不斷滴著水。
他不停的搓洗著，用力之大似乎是想把皮肉骨一片片拆開洗淨，事實上他手上的皮膚已經斑斑駁駁，露出了鮮紅的部份。
我沈默地看著他的動作，直到他注意到我的存在，稍停搓洗，舉起手來，慎重問道：「乾淨了嗎？」
我點點頭，又搖搖頭，因為血正從失去保護的組織中滲出來，融進了透濕的袖口。
「是啊，我想也是。」他認真點頭，眼中流露出近乎絕望的悲哀。「你看，這麼多血，這是罪惡的烙印，永遠都洗不乾淨……」他伸直手臂，任憑激烈的水流沖刷出更多血液。「可是我非洗掉不可。不然，我每次看到就會想起來——」
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氣味，水花隨著激烈的動作濺到我身上，濡濕了一片浸染陳血的衣料。
「我殺了她。是我殺了她。」他愈說愈快，更加用力地搓著掌心，血絲滲了出來，融進雪白的泡沫中。「她是個奇妙的孩子，能與神心意相通的孩子。所以上級天使要我把她帶來，讓她接觸感覺球，傳達神的話語。可是她後來也變化了。我以為不會的。她哭著向我求救，可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。最後我也把她殺了。」
我臉上一定露出了困惑的神情，他用力搖頭。
「不是，不是，那不是她。那是我用她的基因做出來的複製人，只是個傳達神之語的工具，有血有肉的機器！那不是她，她再也不會撲到我身上叫爸爸了。」他開始啜泣。「我親手殺了她，你看，血一直黏在我手上，我一定得把它洗掉，洗……洗……洗……」
我沿著長長的通道走著，門邊的屍體和路上的異形已經不見了，只剩教團的十字徽章掉落路面，在黑暗中閃著血光。
神的話語。
我的確聽過。
那是無機的聲音，直接在體內響起，沒有拒絕餘地的貫穿大腦，撕扯靈魂。
在那裡？什麼時候聽到的？
我卻想不起來了。
「看什麼東西這麼專心？」太過清晰的聲音讓我驚跳起來，他冷不防湊近我的肩側，好奇的視線捕捉到我目光的焦點。
狂熱的歡呼爆出小小的視訊盒，人群爭先恐後往前擠，想接近瑪露肯特教團的領導者，分享神的寵眷。但當他舉手準備發言時又立即安靜下來，敬畏地等待他的宣諭。鏡頭稍微右移轉向一旁的短髮少女，那是最近變得非常有名的「神選」，據說擁有傳達神諭的能力。
螢幕陡地暗下，截斷了教團領導者的聲音。遙控器被甩到桌上，天使縮回手時打到了我的手，以截然不同的語氣怒道：「有什麼好看的。」
「很好看啊。」我不假思索的回道。「威嚴得幾乎不像你呢。」
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。天使冷然看我一眼，拎起外袍，乾澀聲響一抖，教團領導人的徽記再度烙印身軀。
「不，那才是真正的我。」聲音一如眼神冰冷如刃，無言斥責著我的僭越。「在這裡的只是影子而已。永遠在黑暗中，永遠被踩在腳下。」
「光愈強，影也愈深。」
突來的一句讓上級天使整個人轉過身來，哥哥依舊維持著唱歌般的語調，唇邊掛著近乎輕蔑的冷笑。「戴著美麗面具的天使，墮落的天使，威嚴的天使，在黑暗中哭泣的天使，哪一個才是你？」聲音柔和得令人不寒而慄。「也許都不是你？你真的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嗎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中，你找得到自己嗎？」
上級天使咬住嘴唇，臉色突然變得蒼白，極怒的眼睛中有著受傷的神情。「住口！」
「你光輝的外表後面，有著什麼樣黑暗的記憶？為了爬到這個位置，為了這雙潔白的翅膀，你把自己染得多黑了？」
「住口！」聲音終於失去了控制。「住口！你、你知道什麼！」
「我什麼也不知道，只是胡亂猜測而已。」他冷笑。「不過，看來還真戳中了呢。你也挺好捉摸的嘛。」
怒氣凝結在臉上，天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手邊的座燈擲過來。
玻璃在我臉頰旁邊破裂，飛散。
碎成千片的聲音。
「對、對不起！」我終於推開哥哥，慌慌張張的道歉。「我不是——」
「滾開！」天使大吼。
「啊——？」
「少來攪局！讓我跟哥哥說話！」
接下來的場景一片模糊，一片混亂，我的頭痛如針刺，他們說的話，我連一個字都記不起來。只知道他們尖銳的辯論，用最惡毒的話語互相詛咒，最後上級天使拂袖而去，將門甩得砰然作響，一個杯子從桌上掉下來，摔得粉碎。
「他生氣了。」我難過的看著哥哥，眼淚差點掉了出來。「你為什麼這樣做？他可能再也不會來了。」
「你這麼想的？」他一點也不為所動，臉上依然掛著譏誚的微笑。「不，他會來的。就因為我這樣侮辱他，他會再來的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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